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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

  •   唯一的一间卧室自然是要让给两位女性的。

      应辛领着四个男孩儿,搬走沙发,撤走小几,铺开竹席,垫上被单,席地而卧。

      爸爸是他的,绝不可能让。抱着应辛的一条胳膊,小应钦侧躺着贴在爸爸身上。右侧的胖小子很懂规矩,缩着肉嘟嘟的手脚,蜷成一颗小肉丸,和应钦的背保持着几乎十厘米的礼貌距离。

      “爸爸,明天我们去动物园玩吧?”把下巴搁在应辛肩上,应钦的眼睫扑得飞快。

      那时的车不多,那时的路不忙,那时的夜很静。几位小客人都规规矩矩地躺着,连呼吸都不敢放肆。些许狭窄的竹席上,寂得能听见应钦的眨眼声,“吧唧吧唧”地,隐着水响,似是调皮的小蜻蜓在一下一下地点着湖面。

      “嗯,去。”

      对于儿子,应辛向来有求必应。向右偏头,应辛的下颌抵着应钦的脑袋,轻轻摩挲着。小区的路灯还在尽职尽责地守着夜,灯光透过窗玻璃,打在他的脸上,化作一层淡黄色的薄膜。

      “Yeah!”小家伙呼了一句,两条腿胡乱伸展着,拱起的背部触到了身后的胖小子,又僵硬地往里缩了缩。

      和爸爸靠得极近,小应钦的嗓音小小的,却载着真心,“爸爸最好了。”

      嗅着儿子发间的洗发水味儿,应辛被应钦的话甜得眯了眼。黑暗中,他无声地笑了笑,长臂一伸,绕过身侧的儿子,轻拍了拍胖小子的左大臂。

      “一起去吧?”他是在问小胖,是在问儿子,也是在问在场的所有人,“大家一起去。”

      妈妈说,这些小孩是从乡下来的,从没进过城。爸爸说,这些小孩的童年只有田野,从没有游乐场的小火车。这么说来,他们一定也没去过动物园吧?

      小城市的动物园并不太大,动物数量不算多,种类却不少。老老虎、老狮子、老豹子这类退了休的动物霸主都被孤零零地关在黑不溜秋的小山洞内,隔着一片玻璃,供人参观。孔雀、鸵鸟、斑马等,则是被高篱圈着,三五零星。人造山上的猴群是小应钦最喜爱的物种。它们成群结队地在山上蹦着、跳着、爬着,还会拽着老树藤在山间晃荡。偶尔,有几只胆大的猴儿会靠近围栏,双爪前伸,以作揖状向人讨食。

      比起那五光十色的游乐场,这个小小的动物园才是应钦最最最喜欢的娱乐场所。每次参观结束回家以后,他都会极其自愿地拿出牛皮封的作文本,加写一篇绘声绘色的日记来记录今天的所见所闻。

      小时候如果没去过一次动物园,一定是个遗憾。

      醋意再浓,心脏再酸,小应钦也还是不忍让身边这几个同龄人的童年有所残缺。

      左胳膊肘支在地上,应钦仰着脖,抬起头,看看爸爸左侧的那个小矮个,再回头看看背后的小胖墩和小竹竿。小老头般地叹了口气,他窝回爸爸应辛怀里,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极低极低地“嗯”了一声。

      有爸爸在旁,即使露宿街头,应钦应该也能安眠。这一夜,应钦砸吧着嘴,在梦里预先参观了动物园。

      宽容大方的小主人收获了小客人们的好感。因应钦而获得了一张珍贵的市动物园入场券,小孩儿们都不吝热情,叽叽喳喳地围在男孩身边,努力讨他欢心。

      到底是个小孩,还是个天性善良的小孩。纠纠结结的小别扭被四面八方的善意给攻破了,短暂的尴尬过后,应钦顺利融入“敌营”,和几个朋友打成一片。

      周末的动物园总是热闹的。售票窗口前大排长龙,孩子们都站在队外,等在一侧。

      “那个是棉花糖。”

      彩色的糖粒儿在机器里飞快地转着圈,有几颗个头大的砸在铝制围墙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小贩叔叔握着竹签,摇着腕,不一会儿就能蓄起一朵小彩云。

      “可甜可好吃啦!”

      指着队伍另一面的自行车简摊,应钦的眼睛亮晶晶的。

      “唔,那个,那个是糖葫芦。”指尖一动,小导游应钦又转而看向另一个小贩,“糖葫芦酸酸甜甜的,也好吃。”

      “阮那也有糖葫芦。”胖小子吮着食指,含含糊糊地嘟囔一句,“就...就无那个...那个糖...”

      他的普通话并不标准,甚至还夹了点方言,城里孩子应钦却是听懂了。

      “那让我爸爸给我们买一个尝尝?”

      嘴里还在询问,腿脚倒是很诚实地往应爸爸的方向迈了,应钦手掌后扬,想揪一揪小胖墩的衣角,却是扑了空。

      “诶?别乱跑啊!”

      不听话的小孩可不是好孩子。爸爸让他们在这等的,小胖墩怎么能随意离队呢?

      望了望队里的爸爸,又望了望渐行渐远的胖小子,应钦跺跺脚,“哼”了一声。

      “你去和我爸爸说一声,我去找他回来。”

      怕小胖墩迷路走丢,应钦不敢耽搁,只和看起来最稳重的刘亚琴交代了一句,就拔腿追去。

      买票的队伍很长,一直排到路面。要想去另一侧近距离观看贩卖棉花糖的摊点,就必须绕过队尾,就必须走上马路。

      动物园位于城郊,道路规划远不如城中清晰。虽然不是主干道,小轿车并不多,却总有避干道而行的大货车和肆意疾驰的摩托车。

      从小,爸爸妈妈就告诫他:过马路一定要牵着大人的手。现在,在这种野路上,小胖墩一个人上街该有多危险讷!

      心脏扑通乱跳,应钦担心小胖墩的安全,也担心被爸爸责罚没有看顾好小客人。

      在村里耍惯了,胖小子体型不小,步伐却是不慢。心里念着前所未见的棉花糖,他的小胖腿划得飞快。

      拨开面前的胳膊,应钦缩着肩地钻出人墙。

      在较为安静的队尾,快走的小胖墩即将迈上大街。

      “喂!”

      相处了一晚,也高冷了一晚,应钦并不知晓胖男孩的名字。唇张了又合,来来回回地颤了几秒,他才挤出一句。

      “你...你停一停!”

      小胖墩当然没停,小胖墩甚至不知道有人在喊自己。脚步不停,胖小子已经到达队尾,被成年人隐在背后。

      狠狠地深呼吸了一次,应钦攒足勇气,埋头咬牙前冲。

      周围嘈杂的人声都被小应钦自动屏蔽了,他的耳朵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喘息和脚步声。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糟了!糟了!这回一定要被爸爸训了!

      “砰!”

      “吱...吱...吱!”

      “呲...”

      不用看,光凭耳朵,应钦也能立刻辨出,这是专属于大货车的撞击、刹车和停顿音。

      过于活跃的心脏卯足了劲,在胸腔里蹦着。跳着,跳着,它似乎触到了应钦的嗓子眼,顶得他一阵反胃。抚着胸,捂着嘴,应钦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新买的球鞋太重了,沉得他拖不动腿。回家得跟妈妈说说,再给他换一双。算了,算了,爸爸在村里教书好辛苦,工资好低。他还是节省一点,再凑合多穿一段时间吧。

      杵在原地,应钦的大脑乱七八糟的,闪动着无关的念头。

      街上的异响惊醒了动物园外的所有人。人都是爱凑热闹的。短暂的静默以后,碎语爆发,人们聚集着,朝队尾的方向移动。

      鞋底紧紧黏着地,应钦垂着臂,重心后置,努力和人潮抗争着,不肯前进半步。

      可不到十岁的小孩儿哪是成年人们的对手,无论他再怎么顽强抵抗,还是被身后的人推着向前走。

      那个最坏的猜想不容忽视,在应钦的脑中越来越清晰。完了,完了,这次真的完了。他这次真的闯祸了,他这次真的犯错了,他这次真的把事情搞砸了。他没有保护好胖小子,他没有追上胖小子,他没有抓住胖小子。他让胖小子出事了,他让胖小子受伤了。

      爸爸一定要责罚他了。

      爸爸会不会,会不会打他啊?

      脚步无法控制,应钦只能双手合十,暗自祈祷出事的一定不要是胖小子。

      可是,可是,可是那该死的直觉就是幸灾乐祸地在他脑袋里一遍遍地告诉他:你的猜想没错,人堆里的就是那个小胖墩。

      前面的那个大人好高,把圈内的情形遮得严严实实,应钦什么也看不见。可大人的抽气声,大人的叹息声,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小胖墩一定伤得很重吧?

      喉咙一辣,舌尖一酸,清晨喝下的学生奶上涌,激得他眼泪花花。

      不忍再多瞧一眼,大人一脸悲悯地转了身。看到身后的应钦,男人伸出右掌,搭在他的右肩上安抚地摸了摸,“小朋友还是不要看了。”

      刚刚明明是想逃的,这会儿被推到了事故现场,应钦却不肯走了。

      爸爸说过,他是小男子汉。男子汉必须坚强,男子汉必须有担当。他自己犯的事,他必须勇敢面对。

      猛地摇了摇头,应钦侧身,扬着脖颈,从男人腰侧的空隙处朝里望。

      人群围成一圈,把货车团团包围。驾驶座和副驾的门都大开着,两个中年男子下了车,站在车边。年纪稍大的那个正握着手机,在与听筒另一端的工作人员说明情况。

      街边,靠近园外广场的地方,有个小而圆的身子。蓝中带灰的t恤,领口被洗得变了形,松弛耷拉着,露出一截粗短黝黑的脖颈。

      有几个热心的大人上前走到他身边,询问他的情况,胖小子却置若罔闻,只面朝街,愣愣地缩腿坐在地上。

      呀!太好了!胖小子没事!

      “Yeah!”

      一声格格不入的欢呼吸引了周围的所有人,包括中间的胖小子。

      小胖墩回头,转向声音源头,却在与应钦四目相对的瞬间,被针扎似地应激低了头。

      躲他?小胖墩为什么要躲他呢?是在怪他没有尽早提醒,还是怪他没有及时劝阻呢?

      是,都怪他,都是他的错。可,可这不是没什么大事吗?他愿意道歉,他愿意补偿的。只要人没事,只要小胖子人没事就行。

      急急忙忙地推开面前的人,应钦小蛇般地滑进中心,“啪嗒啪嗒”地跑向小胖墩。

      呀!鞋不沉了!妈妈不用给他买新鞋了!爸爸的工资可以省下来了!

      缩了缩脖子,抱着腿,胖小子往应钦的相反方向又蜷了蜷身子。

      来不及开口,来不及询问,眼角余光里的那抹红就让应钦噤了声。

      红是液态的,不是鲜艳的,是带点暗紫的,像葡萄酒,又比葡萄酒更稠。液态的红还在汩汩地流着,从车头前大约七八米远的那具身体里缓缓地向外淌着。一个人体内怎么能有那么那么多的红色液体呀?红在他身边铺开,在街上散开,浸湿了车轮,在地上留下狰狞的拖痕。

      那红色液体一定很烫吧?

      那个人的脖颈,那个人的脸颊,那个人的手掌,还有那个人的吻都是温温热热的,从他身上冒出来的红也一定是烫的。

      副驾边的那个男人还在讲着电话,人群里不停地有人喊着“救护车!救护车!”,慢了几拍前来的刘亚琴已被吓得尖叫痛哭,与这场事故的受害者最直接相关的那个孩子却只是定在原地,一言不发。

      牙齿死死地咬着舌尖,一股腥甜弥漫。血脉相连,应钦现在尝的就是地上那抹红的滋味吧?

      酸臭再次涌起,应钦不再忍耐,低着头吐出一口沾着星点红的白。好难受,真的好难受。脑袋一空,眼前一黑,他什么都不想看,他什么都不想听,他什么都不想面对。

      在意识抽离前的最后一刻,小应钦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呀!这顿训,他该是永远都不用挨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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