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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地龙,谷石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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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客房里,床榻上躺着一个满身尘土的男人,头发姑且是扎了起来,但凌乱得和没扎没什么分别。他闷哼一声,一手捂着粗糙包扎过的伤口,一手撑着床沿,让自己翻了个身。
他让萧雾先去治那个萧家的少爷,自己这点伤死不了。她那坚定如磐石的表情不为所动,但是赚钱重要啊,这是世间真理。最终,萧雾还是让他给撵走了。
他手臂运劲,撑着自己坐起来。
用人替他倒茶,有些疑惑和担忧,“少侠你脸色不太好……”
别,可别叫少侠这两个字。少,这个他承认,他觉得自己三十多岁姑且还是挺年轻的。但是,侠……
可别折煞他了。
“叫什么都行,偏偏别这么叫。”
“……壮士?”
嗯,这么叫也行吧。
“壮士面色惨白,是行路太急,脱水所致?”
“可能吧。”
“那我去给壮士取些水来,壮士稍等。”
用人出去了,没有把房门带上。
阳光照进来,屋外的景色映入眼帘。
谷石藤看到屋外是一堵墙,满墙翠绿,垂下的藤蔓上点缀着数朵白花。
萧雾告诉了用人他受伤的事情,但用人前来询问时被他搪塞过去了。
他隐藏得好,拿衣服一盖,什么也看不到。
说来奇怪,为什么不能让人发现他受伤呢?
谷石藤自嘲一笑:
习惯了罢了。
杀手不能受伤,更不能让人发现你受了伤。可这一笑却又牵动着身体肌肉,伤口剧痛,钻心剜骨。
转念一想,几日前,萧雾在奎宁堂也受了这么一刀,此刻应该仍未痊愈。一个女孩自己忍着伤痛,去给两个男人治病疗伤。
不顾自己,一心想着别人的事,或许也是她的性格吧。
“啊啊啊……”谷石藤有些不耐烦,这伤口怎么又疼了起来。
嘁,明明自少时起就没少挨刀,早该习惯了。
可是刀是真的,伤是真的,不管伤多少次,这痛都是真的。喂,伤口啊,我警告你,不许再痛了。
偏它不肯听话,张开血盆大口啃食吮吸他的血肉。
鬼针这一刀刺的厉害,绝对是冲着他的旧伤去的。
他当时好不容易在鬼针滴水不漏的攻击中抓住间隙,掷出一枚石子,以解萧雾受飞刀剑所制的危局,鬼针秉着杀手的良好操守趁机挥刀刺出,他却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不注意,脚踩到石头上,身子向后跌去,使得身子刚好错开两寸,否则鬼针那把刀绝对会穿肠而过。
细辛之前说过寻山老人要杀萧雾,他不能让萧雾一个人去。不过他没想到,水幕真的来了,埋伏在通往萧家庄的路上,鬼针牵制自己,飞刀剑对付萧雾。
一枚石子,救萧雾,虽然自己受一伤,但也解决了飞刀剑,感觉好像也不是很亏。
他现在就好好躺在这等她回来吧。
飞刀剑死了,萧雾最后那一刀刎过他的喉咙,他用那最后一口气,纵身一跃,消失在山林中。
鬼针在山脚乱石堆之中发现了飞刀剑的尸体,他啧啧咂嘴,这样惨死于烈日下,实为十七无间一大丑闻。同为水幕,鬼针对十七无间没有丝毫同情,不过他现在得把飞刀剑的尸体搬回去,告诉寻山老人他的死讯。
鬼针刚一迈步,左膝关节又疼了起来。
可恶,地龙那个人绝不会让你白砍他一刀。
不过不碍事,他自己可以给自己接骨。
看到飞刀剑的尸体,寻山老人先是惊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尸体,接着噫叹,脖子上的脑袋像蛇头一般扭动着,最后她轻声笑了出来。
“我并没有低估萧四的女儿,我只是低估了地龙,对吗?”
万谬欢皮笑肉不笑,话语似寒冰散发着凉气。她好像是在对着她面前那片黑暗的空气说话,鬼针不知她此笑何意。
她跪坐于地,指尖轻轻划过飞刀剑的脸庞、脖颈和伤口,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刀伤木那个怪老头,到底留下了一个好徒弟啊。”
“杀飞刀剑的是萧雾,地龙只是给了她能够杀飞刀剑的机会。”鬼针补充道。
游走的指尖缓缓停在尸体上方,万谬欢身体微微倾斜扭动,她的动作慢而不散,像目不转睛地盯着猎物的豺狼。
她只是换了个坐姿,好似就这么跪一会儿她就累了。
飞刀剑僵硬的手指还握着刀。万谬欢想把他的手指掰开,可是太硬了,跟石雕似的,她掰不开,索性撒手。她扭头看向一旁,鬼针不知她在看什么。
“要杀她,就必须先干掉地龙对吗?”她问道,但话中并没有询问的意思。
鬼针点点头,没有回答。理论上确实是这样,可是水幕中谁又能干掉刀伤木培养的杀手?即便鬼针想杀地龙的渴望就好像奸商对金钱的渴望一样,可论实力,恐怕不是两败俱伤就是同归于尽。
万谬欢不时会想,为什么地龙要叛逃呢?如果他还能为自己所用的话,水幕的恐怖又会增长七分,这样的凶器,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呢?
“抛弃了水幕赋予他的名字,他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叫什么来着?”
“谷石藤。”鬼针答道。
“呵,”不见万谬欢红唇微启,只听她一声轻笑,不知几分嘲讽几分轻蔑,她接着说道,“依葫芦画瓢地造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名字,毫无意义。”
沉默半晌,黑影一动,是细辛。
鬼针瞥了他一眼,对于他的到来十分不满。细辛自然也察觉了来自鬼针鄙夷的视线,毕竟自己不是十七无间也不是四鬼,只是“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了寻山老人殊荣的人。不过他无所谓,对着鬼针吐了吐舌头。鬼针一点没瞧他。
“细辛,要杀地龙,你觉得如何?”万谬欢问他。
“嗯……杀地龙啊……”细辛的拇指和食指快速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仰头思考着。这个动作引起了鬼针更强烈的反感,婆婆妈妈,一点都不利索,他皱着眉头以表达自己的厌恶。
“我觉得不太好哦。”细辛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鬼针诧异地扭头看他,这小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万谬欢语带愠怒:“我是问你,你有什么办法杀他。”
但细辛丝毫不惧,很有底气地说:“可是杀他不妥。”
“你怕了?”
细辛摇头,耸肩摊手,很无奈地说:“四鬼和十七无间都做不到的事情,就别勉强我啦!非要杀也不是不行,但肯定不能硬碰硬啊,不然就等于把自己的脸挨上去给他打嘛。只能用点诡计设下陷阱骗他上当咯。”
“既然如此,有何不妥?”
“‘不妥’……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细辛故意咂了咂舌,他的一言一行好像总是那么随意,让鬼针看着很不舒服,可是偏偏细辛总能说中万谬欢想听的话:“这么好的刀,你真的想毁掉吗?”
“要如何让他为我所用?”万谬欢没笑,语气中却含有笑意。
“等,”细辛盘腿坐下,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等一个好的时机到来。”
万谬欢有些失望,她让细辛先退下,细辛马上就点了点头,起身要走。
细辛走之前,她忽然有几分疑惑,几分好奇,便问他:“你和地龙相识多久?”
鬼针心里笑了,这道题答不好,便是细辛死亡的契机。
细辛有一会儿站着没说话,沉默着,而万谬欢和鬼针都在沉默中等待他回答。
“地龙可是刀伤木的弟子啊,谁不认识他,”细辛自嘲地笑道,眼中的幽暗恍惚间让万谬欢有些迟疑,“他叛逃水幕的那天,没有人杀得了他,只有我送给他的一枚毒镖,分毫不差地插在他的肝胆之间。”
万谬欢点了点头,细辛也好鬼针也好,不管是含着怨恨还是对战胜的渴望,这些都会成为她的利器。
她让细辛退下了。
以前,万谬欢问过细辛,地龙为什么会放走萧四的女儿,地龙又为什么会背叛水幕,细辛的回答让她思考了三天才明白其中含义。
那时细辛“呵呵”两声,叹了口气,可能还翻了个白眼,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答道:“因为他一直就没长大。”
后来她明白了。
水幕的杀手,要么为名,要么为利,但凡有欲望,都在拼命地替她卖命,求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偏偏地龙想要的东西特别简单,而这个东西水幕没有,于是他就离开了,哪怕为此搭上性命、哪怕后半生一直被水幕追杀,他都不管。
对于这样胡来的人,万谬欢一分欣赏,二分惋惜,七分嫉妒。
谷石藤躺着,本来伤口还在疼着,可是吹进屋里来的风好凉快,好舒服,他不一会儿便忘了疼痛,忘了自己身在萧家为客。他只是就着凉风吹拂,就着柔软的枕头与被褥,几天行路和一场鏖战的疲乏忽然席卷全身,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梦里他忽然回到了很多年前……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独自生活在混乱的人世间。有一天,他突然被陌生人拐走,抓到了一个挂满可怕的兵器的石室里,那里还有其他同样是被抓来的孩子。石室里唯一的大人自称“南星”,他要他们叫他教头。教头每天的训练残酷至极,好似在高山走丝线,那危险根本不是随时可能掉下来,而是根本就不可能踩上去,根本就不可能活下来。
能活下来的,大概算是怪物吧。
身边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死了,他们每天都在收尸。每埋下一具尸体,他便找一株花摘过来,在土堆上种下。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应该这么做。
最后,活下来的人被赋予了代号,而他的代号叫地龙。
那是蚯蚓的意思,没有眼睛与骨骼,只能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下,畏惧来自晴空的光。
教头南星说,从训练场毕业后,他们会单独跟一个师父接任。后来他毕业了,他的师父刀伤木告诉他,如果他是蚯蚓,那就做能够做在阳光下生活的蚯蚓。
也许是受刀伤木的话影响,地龙在水幕做杀手这么多年,刀下丧命无数,可是赤子之心却深藏其中,不曾改变。
梦境渐渐混乱,好似滴入水中的一团墨,人影一个又一个闪过,最后化为黑暗。
谷石藤睡眼惺忪,熟悉的女声自身畔传来。
“你醒了?”谷石藤定睛一看,萧雾正坐在床边帮他敷药。
“那边怎么样?”
“忙活了两个时辰,总算没事了。他伤得还真不轻,能撑过这几天简直是奇迹,萧家应该好好感谢先前帮他疗伤的大夫。”药敷好了,萧雾整理药箱,准备一会儿给萧家还回去,手上一边忙活着,一边跟谷石藤说着。
“那……我睡了两个时辰?”
“是啊,屋子暗了,灯也点起来了。”
伤口处理好了,谷石藤想坐起来,萧雾便去扶他,他摆了摆手,没让她扶。
他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过去,伤口的疼已经在他承受范围里,不碍事了。
萧雾帮他打开房门,看他已然如常的样子,心里不禁感叹,真是怪物一样的身体。
深蓝色的天空即将迎来黑夜,爬满墙的白花藤好似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朵朵白花便是那溅起的水沫。
用人在一旁,看谷石藤盯着白花藤出神,说道:“那是四当家还在的时候种的,他种了好几次都没成功,特意跑到山里面去试,终于试出了种白花藤的方法,兴奋地跑回来,一边跑一边说‘我成功了,我成功了’,现在想想还真是……”用人突然不说话了,回忆过去时嘴角泛起的微笑也渐渐消失。
谷石藤听见了用人说的话,一字一句,他都清楚听到了,但他只是沉默着,仿若未闻。
他只是忽然有点害怕知道这位萧四当家是谁。
萧雾在一旁听得不甚明了,因为用人说的似乎是什么敏感而沉重的话题,她也不好多说些什么,怕引人伤心,但又觉得完全不回答好像有点无礼。
“啊……”萧雾有点尴尬,如果可以她想一直安安静静的,不做接话这种事,“白花藤啊。不过我们都叫它‘络石藤’……”
萧雾不知道空气是如何突然变得这么冷的,她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听到谷石藤叹了口气。
他坐回床上,脸别过去,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用人擤了擤鼻子,欠身告辞出去了。
最后,她又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另一个用人赶了过来,身后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四当家萧贤立。
“哎呀、哎呀……”萧贤立拍着胸脯,努力让自己的气息恢复平稳,“神医,在下刚办完要紧事,没想到回来就发现可追醒了……真乃神医,和之前那些庸医没得比!”
“不不,不敢称神医,”萧雾连忙摆手,“多亏之前的大夫,令郎才能维持到现在。”
“神医妙手回春,不必谦虚。救犬子一命,在下感激不尽。萧家答应的报酬定当奉上!”
“不敢不敢、举手之劳……三当家多礼了。”萧雾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好点头抱拳,然后又鞠了一躬,不然她怕自己可能会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
“神医救可追一命,大恩大德萧家上下都记在心里。家父家兄都想当面道谢,不知神医可否移步去大厅,劳驾了。”
萧贤立的样子让萧雾突然回想起在静音阁的时候,她一天要经手的伤者,少的时候一个没有,但多的时候可能有十几个,大多数是阳乌卫,也有其他楼的落月弟子。每过一段时间,总会有人找她道谢送礼。她不擅长这样的场合,总是三言两语谢过他们的好意后请他们回去。
说实话,萧雾不想去。
“神医与我们同姓萧,这可是天大的缘分,说不定兜兜转转还是我们萧家旁系呢!”
“三当家说笑了。”
“别这么说,查一查族谱,可能就会发现神医同萧家庄真的就有千丝万缕的缘分……敢问令尊名讳?”
这小小的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
萧贤立拐弯抹角说了一大段客套话,一方面的确是要请她去大厅,爹和兄妹们都想见见她,当面谢过,另一方面,他要问出萧雾父亲的姓名。
要说这三人当中谁知道萧雾父亲姓甚名谁,谷石藤知道,萧贤立在猜,偏偏萧雾她本人一丁点都不清楚。
这个问题,萧雾没法回答。那片黑色帷幔后的东西,她看不见。
萧贤立几番投去询问的眼神,期待着她的回答,他多希望萧雾能说出一个名字来。他刚刚的那番客套话中,有几句确实是真的。不管是萧雾也好,还是其他哪个姓萧的人也好,都极有可能是他们萧家庄的人,毕竟住在这萧家庄的少说也有八百人,算上这一地带其他萧氏,人数何其之多,神医既然姓萧,那就不会离得太远。
“自幼为孤,由恩人收养,并不知父母名讳,”萧雾摇了摇头,“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族谱不记女性,所以没有萧雾父亲的名字是不查不了的,萧贤立说出可以查族谱时,萧雾已然想到了这点,心里并无几分希望,淡然一笑。
“敢问这位恩人是……?”
“嗯……”萧雾不确定是否应该告诉他,毕竟她并不清楚萧家是通过什么途径找到无灯巷的。尽管现在看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曾是落月山庄的人,可她不知道他们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保险起见,不说为好。
“这位恩人与萧家并无什么关系。”
“……抱歉,在下多言了。”
“没事没事,劳烦三当家费心了。”
“那,还请神医随在下去大厅。”
“不敢不敢。”
萧雾回头看了看谷石藤,想问他是不是一起去,可他还跟刚才一样坐在床上,斜椅床柱,脸别过去对着白墙,她看不见谷石藤的神情,甚至以为他又睡着了。
也好,他刚刚受伤,需要休息一下,她还是自己去吧。
“劳烦三当家带路了。”
“请。”
人出,房门轻声阖上,步声渐远。
夜光如纱,灯火微暗。
房内只他暗影孑然,寂静无声。
摊手一看,谷石藤发现自己手心多了四个指甲印,是他刚刚握拳过于用力所致。
轻笑,缓叹。抬眼望屋顶,窗格的影子在墙壁上微微摇晃。
他来萧家庄之前该知道的啊。
只是他也心存侥幸,觉得这一带姓萧的人这么多,应该不至于这般巧。
没承想,一来就看到了这满墙的白花藤,再天大的巧合也圆不来了,这分明就是萧承睢曾经住的地方。不会错的,这里,萧家庄别院,用人口中已经不在了的萧四当家,还有刚刚萧三当家的追问……不可能错了。
好多年,他一直为这件事弄得心里好疲乏。他想忘,又告诉自己不能忘。他想逃,却无处可逃。
身体越发酸软乏力,头脑越发混沌疲倦……
恍惚间,毒镖残留的毒性又上来了,让他再次睡了过去。
也好,睡梦中,什么都不必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