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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零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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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现在有客舱乘务员进行安全检查。请您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座椅靠背和小桌板。请您确认您的手提物品是否妥善安放在头顶上方的行李架内或座椅下方。本次航班全程禁烟,在飞行途中请不要吸烟。”随着广播室中的声音缓缓传出,汐辞娴熟地准备好一切,然后将头低低地垂下,打算用睡眠来消磨这十几个小时的航程。
甩了甩头,她将卷着大波浪的长发全部撩到右边,又用水葱似的指甲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侧身向左,正瞥到她邻座的年轻女子。她大约二十三四岁,穿着休闲的运动装,人长得不算美,起码跟汐辞比起来是这样的,但通体散发着阳光的气息,洋溢着幸福的光芒。也许是第一次坐飞机,她显得有些笨拙,一切的准备工作都由她身边的男子代劳,又也许那是他体贴的标志,总之,汐辞记得她第一次坐飞机是五岁的时候,一个人从K市到纽约,孤零零的,像赶赴黄泉一样赶赴异国他乡。
未久,伴着巨大的轰鸣声,飞机驰入轨道,干燥的地面上倒影着太阳的火热。这是一个好天气,适合好心情的人在云上看云——蔚蓝的底色上,一团团的白,若是多情的诗人可以将它们想象成各式各样的事物,世间的每一种事物甚至是人。可惜,汐辞不是。看着邻座的两人兴奋地拿出了相机,几乎不停地按着快门,记录他们美好的回忆,汐辞闭了闭眼,细长浓密的睫毛将她与外界隔绝起来。
朦朦胧,她不知睡了多久,只感到脖子僵硬,抬起头,机舱里已爬下了一大片,小的靠着大的,女的靠着男的——惟有她,只靠着自己与这个不知被多少人靠过的靠背。轻轻地揉了揉眼睛,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三点了,估计再有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了。稍稍坐正了身,为了将脖子的倾斜方向纠正过来,她将眼斜向了窗外。兴许是这边的天气不好,起飞时蔚蓝的底子盖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不那么透彻了,却有黑白片里凄凄切切的沧桑的味儿。呆呆地望着,望着飞机下降时撕裂云层的磅礴,再是地面雨后湿漉漉的寂静,她想起自己一个人走出纽约机场后握着手中地址时的迷茫,突然发现,有些人或许是希望她迷路,然后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吧。
K市,原来兜兜转转,她竟还是回到这里来了。广播室中仍是空姐礼节性的语言,仿佛从有这项服务开始就没有变过——汐辞常常替她们感到悲哀。飞机完全停稳了,距离安全出口最近的汐辞却没有动作,冷眼看着其他人急切地离开。这是应该的,因为他们都有人等,要让等着他们的人早早安心,而她没有人等,慢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后一个,她慢慢悠悠地下机,打开手机正有一个不知名的电话打来。她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甚至连熟人都没有,所以她的私人号码几乎不给任何人,但是要查却也方便得很。不耐烦地按下接听键,她不打任何招呼便直接问道:“什么事?”
“小姐,我是董事长的助理,”对面传来一个敦厚的声音,彬彬有礼却让汐辞觉得虚伪,“董事长还在开会,是否需要我派车去接您?”
接她?汐辞冷哼着一笑,不知是在讽刺着谁,随后利索地回道:“不必了,告诉他我明天早上会到。”“他”指的是她的父亲——大名鼎鼎的Ice-sea集团董事长尹东成,她从来不叫他“爸爸”;而“到”指的是去尹家,她也从来不说“回”,因为那里不是她的家。说完,不等对方应声,汐辞便挂掉了电话,以为自己跟他们没什么可多说的。
从飞机上出来,机场与十多年前相比,更华丽也更奢靡了:大厅里整整扩大了三倍还有多,罗马式的大理石柱子矗立在厅内,只要稍有单调的地方就精雕细琢,所浪费的钻石恐怕也不会少——自然,来来去去的保全也多了,任务也在无形中重了——隐隐地印证着这个城市的宣传标语:人间的天堂。但汐辞却瞥也不曾瞥一眼,径直走出,随意坐上一辆出租车便问那司机:“哪里有新建好的酒店?”
车外,天气欠佳;车内,光线不足。司机对汐辞的问题觉得突兀,微微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汐辞脚上那双T型高跟凉鞋上所镶嵌的钻石正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猜想是个有钱的主,于是不自觉地想多说两句:“小姐是从国外来的吧,听说现在国外乱,哪里哪里有流行病,哪里哪里的国家又搞政变的……还不如咱们这儿。就说我吧……”
“够了!”汐辞一向最受不了的就是罗嗦,“我是问哪里有新建好的酒店。”话说出口,司机刚刚还表示有些兴奋的嘴型突然明显地抽搐了一下,通过中央后视镜进入了汐辞的视线,将他的窘态表露无遗。或许,他是压抑了太久的缘故吧。一向冷然的她在这一瞬间对这个不让人喜欢的司机有短暂的同情,逃避般地望向窗外,醒目的城市标语赫然在目,她却似有感慨:是的,天堂,但恐怕只是这人间有钱人的天堂吧。
而司机,终究不会明白她在想什么,还当她恼了,小声地说道:“市中心不远的地方新建了一个连恒广场,那里有几家新开的酒店,小姐要去吗?”最后一句,带着那么明显的讨好,甚至是对生存的乞求。汐辞听出来了,但没有多问,只低低地应了一声。记得,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有一句著名的话: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她的不幸,他的不幸,既然都是不一样的,又何苦挖别人的不幸来徒添自己的惆怅。
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汐辞便到了所谓的连恒广场。付钱下车,她本以为,天下的广场都是孪生的兄弟姐妹,不过写字楼、大厦、花坛、喷泉……而已,但看这连恒却着实有几分新意。整个广场看不到一幢高大的建筑物,若是在飞机上与广场外的世界一比,倒是个不浅的崖底;屏弃了传统的广场正中心表现广场主题的风格,这里实在没有什么重点,所有的雕塑都是随心所欲的摆放,可以想见这设计者定是与她一样过分追求自由的人;酒店零零散散,没有什么区分的记号,需要人耐心去寻:可汐辞却决定就在这住下。
在广场中心转了一圈,她向四周走开去,最终选择了一家酒吧风格的酒店住下,因为一个有意思的名字——死魂灵。或者是入住的人并不太多,她很容易地订到了房间,一间欧洲古典建筑风格的屋子,但也只限于建筑而已,室内全非如此:纯黑的地毯,厚重的红木家具,金属质的各种器具——不仅没有“欧洲”两字所代表的浪漫与自由,反而弥漫着日本鬼片般阴森恐怖的气氛,但也可能,只有汐辞才是这样的感觉,而别人会把这叫做“贵族气息”。
进门,顺手扔下不多的行李,汐辞一头栽进柔软的大床,睁着眼睛,傻傻地望着天花板。这是一个圆环,一圈一圈,每两个圈之间都雕刻着细小的纹路,并且每个环中都不尽相同:遥想当时的工人工作时的样子,汐辞有些忍俊不禁,脑海中随即浮现出米开朗琪罗为西斯廷教堂画壁画的样子,尽管两者有所区别,但为理想努力与为生存努力一样令人肃然起敬。那么,这间房子乃至这个酒店的设计者呢?应当是一个让人在敬佩的同时感到恐慌的人吧,有如此的毅力与决心,或许这世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一个汐辞不喜欢的可怕的人。
一直那么慵懒地躺着,直到夜风通过窗子明目张胆地进来,她才不情愿地爬起身。可一旦走到窗前,汐辞却没有了要躺回床上的意愿,眼前一亮,因了在黑夜中的一院紫色——繁盛茂密的欧石楠。这是汐辞最欣赏的花,尤其是苏格兰荒野里的欧石楠,冷冷的色调,不管开得有多热闹,它总归是孤独。毕竟,孤独是每个人自己心里的孤独,任何亲近的人都不可能近到你灵魂的最深处,替你孤独。
拉开窗帘,扶着栏杆,汐辞小心翼翼地爬出房间,坐在阳台外空出的水泥地上,挺大的空余,好象是专为这种时候留的。阴霾的晚上,阔别故土后的第一个夜晚,在一个相对新奇的地方,静静地欣赏孤独的花:本来,这已经是一种不错的意境了。可是,上天并不知足,在这个房间的旁边安排了另一个房间,也安排了一个人,也是一个不睡觉而欣赏欧石楠的人,一个纠结的人。
很自然地侧了侧头,汐辞先看见了他,穿着随意的男人,清冷的轮廓,如思索也如沉默。换作平时,她不会对这样的一个陌生人产生任何兴趣,但今晚,一切都是不同的,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站起身,想与他打个招呼。可惜,话未出口,她便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尹汐辞的骄傲,凭什么要她先去搭理他,反正他总也看得见她。
也很自然地,那人亦侧了侧头,看见了汐辞,抱膝而坐的女人,寂寥的神韵,可以像欧石楠一样在热闹中寂寞着。左手,搭着身后的栏杆,无名指上硕大的钻戒熠熠生辉。他不是一个喜欢到处招惹女人的男人,但她注定是他第一个想招惹的人。与汐辞一样动了主动打招呼的心思,也一样被自己的骄傲绊住了脚步,不善于表达的人,都只能停在原地,望着自己的倒影、别人的背影。
那么相象的两个人!
欧石楠用自己的方式沉寂着,等待着天亮,殊不知等待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可怜,无奈,但它只能也只会如此。
可这两个人却是用千万种方式中最磨人的方式在相处,但为什么还逃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