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藤椒瓜子

7、搬家

　　昏暗的楼道里，宋戈费力地挒着沉重的行李箱，指关节处被箱子的把手勒到泛白，脸颊却是通红一片，走到楼底脱力一般把箱子甩到边上靠墙，那里已经杂七杂八堆着一堆东西了，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又折身往楼上爬去。
　　边走边将眼镜摘下来放在衣服上蹭了蹭，又抬手毫无顾忌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她知道此时的自己看起来会很狼狈，但是心里却莫名地畅快，她不停歇，只为快点离开。
　　宋戈虽然不是富裕人家的孩子，但礼仪体态从小就很好，似乎也没有人特意教导过，也似乎是妈妈的言传身教。即使走得很急，也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
　　可就是这细微的摩擦声，一点点侵蚀着楚阳的耳膜，像是千金重的大锤，一点点敲击着他的心脏，使那里逐渐变得空唠唠的，就像这逐渐被搬空的房间一样。
　　可是他始终都没有回头看那个忙碌的女人一眼，他心里还是有气的，他对她那么好，她却……
　　好肮脏，还会伪装，他从未怀疑过，她竟是那种女孩儿！
　　将自己的行李清空后，宋戈环视了一下宽敞了不少的房间，心中苦笑，果然自己的东西占了大半呢，他没说错，她的确该知足。
　　从包包中拿出钥匙和一千元钱，轻轻地放在了被擦得干净无痕的茶几上，这是她昨晚打扫到半夜的结果，现在看来很是欣慰，以后她也会如此打扫自己的家。
　　转身离开的脚步更轻了，就在她想轻轻地关上门的时候，一只白皙修长地手挡在了门框上。
　　楚阳眼睛红红地，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出口的嗓音还是难免轻颤：
　　“你就真的愿意这么自甘堕落？！自轻自贱？！”
　　“呵，我是从现在才开始自甘堕落的吗？”
　　相比之下宋戈的情绪倒是很平静，一米六的身高却那么倔强地望向一米八高的眸子。
　　她总是这样，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变得无比的强势。
　　楚阳心中想着，眼神却还是闪躲了，他们本来只是室友，房子是他爷爷奶奶的，老人去世后，作为唯一的孙子，他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因为不想跟父母一起住，所以简单地翻新了一下，就自己搬出来住了，即使这是老小区，连电梯都没有，但为了自由他忍耐了一切地不便利。
　　这个老房子有两个房间，因为不愿意在外面委曲求全，所以他想着把一间房租出去，这样每个月也有点收入，父母那边每个月也都会‘救济’点，生活也是很宽裕的。
　　宋戈是非常理想的房客，她在体制内工作，工作稳定、作息规律，受过高等教育，也很有素质，会主动打扫卫生，可是住在一起久了，逐渐熟络了，就生出了些许不该有的想法。
　　她不是那种会让人一眼惊艳的美女，却会在相处时让人觉得很舒服，她的精神世界也很丰富，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可以跟他聊起来，也因此，他想要的变得更多了，可是却不想失去这么优质的房客。
　　他一直压抑着心中的蠢蠢欲动，却还是借口醉酒放纵了，第二天他就后悔了，那天晚上，他突然玩笑地问她：
　　“你这么优秀？那么多人喜欢，怎么都不试一试呢？”
　　问完两个人都尴尬地愣在了原地，他的耳朵更是瞬间变得灼热，他不想失去这么一位优质的租客，可是这样的想法又太过卑劣，让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的他感到万分羞愧。
　　还是宋戈先打破了尴尬，“还是喜欢一个人吧。”
　　他知道她明白了他的小心思，因为从那之后她便会经常回避跟他的碰面，让他松一口气的是，到月底的时候，她的房租还是准时转给了他，他红着脸接了，之后也不太敢面对她。
　　在下一个月的房租转过来的时候，他终于受不了了，这一次他拒绝了，并鼓起勇气向宋戈提出了在一起的请求，因为他似乎习惯了跟她一起生活，他看到什么好玩的似乎也只能分享给她，不是因为没有其他的朋友，他甚至还有其他的异性朋友，可是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像她这么懂他。
　　他用房租给自己换了一个知己，却也不得不尝试着出去找工作，可他的性格真的不适合职场，他不喜欢尔虞我诈，听不了领导吹的牛皮，和同事虚伪的阿谀奉承，他觉得这群人都太世俗了，那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最终还是回了家，好在两人的关系也基本稳定，宋戈知道他没有工作，会主动承担起生活的负担，他没有精确地计算过她的每一笔花销，但是有粗略地估算过，应该跟房租差不多，于是心也稍稍舒服了些。
　　他想她口中的堕落应该指的是这件事吧，他们的关系根本不像是恋爱，更像是一场肮脏的交易，像婚姻一样，带着剥削和压榨的肮脏的交易。
　　他一边享受着她的身体，一边‘算计’着她的钱包，这场恋爱，他是占尽了便宜的，所以现在分手了才会如此的不甘。
　　可是他还比不过一个老男人吗？那个老男人只是比他有钱而已，他会像他一样内疚吗？会像他一样珍视她吗？不可能的，有钱的老男人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她会后悔的。
　　宋戈无意再与他纠缠，见他闪躲开目光便转身下楼了，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当然不是因为分手而伤心，而是觉得委屈，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从未被珍视过，从未被真心对待过，无论是爱情、友情、亦或是亲情，至少是部分亲情。
　　在任何一段关系中她都是一片冰心，可是在别人眼里却永远是可有可无的替补，在别人感情空白期间聊慰寂寞的替补。
　　走出昏暗的楼道，望着刺眼的阳光，宋戈吸了吸鼻子，索性用衣角擦了眼泪和鼻涕，在以后的岁月里，她或许依然只是别人世界里可有可无的替补，不过没关系，她还是会坚定地向前走。
　　搬家的车来了，师傅帮忙把大箱小箱一点点搬上车，宋戈吸了吸鼻子，笑呵呵地道谢，然后给师傅递上了一早就准备好的水，她总是这样面面俱到，这是楚阳不耻的，也是他永远学不会的，因为他不需要学会，在父母家庭的庇护下，他可以任意地做自己。
　　最后看了一眼有些老旧的房子，转身上了车，随着司机启动车子，宋戈带着她的全部家当彻底告别了这里。
　　心里有点异样的情愫，她理解，毕竟曾经，她差点以为自己的后半生就会在此度过。
　　说实话，跟楚阳发生关系后她是开心的，因为楚阳的条件不错，他是独生子，他父母还有一套房，两人都是医院退休职工，又被酒店返聘上岗，每个月有四份工资，虽然楚阳不工作，但日子并不难过。
　　在外漂流得久了，她其实非常渴望安定，可是她的工资很低，虽然工作稳定，但因为是外包，工作并不轻松，福利待遇也不好，想要凭自己的薪资买房，简直天方夜谭。
　　可是她没想到第二天楚阳居然问了那种话，那话的意思就是让她别把那晚的事情当回事，她没有闹，因为她知道是自己犯贱，是自己先有所期翼，才会给人占了便宜，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当然不仅是在爱情里，在友情里也是一样，她好像永远是那个被用完就丢的角色。
　　心里打定主意，就当那一夜被狗啃了吧，吃一堑长一智。
　　然而事实是，那都是屁话，不撞南墙真的很难回头。
　　后来他那么真挚地告白，她就又上头了，她想或许经过这两个月的冷处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重要性，实际上也是有这样的成分在的，只是人终究不该奢望自己不匹配的东西。
　　楚阳家世是不错，可是自己呢？能给他什么？甚至还想着借这层关系来抵消房租呢！如此卑劣的自己又凭什么期待有个好归宿呢？
　　不过那时候的宋戈是不觉得的，或许也不是不觉得，只是习惯逃避，仿佛不去想，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可是怎么会呢？楚阳绝口不提的未来，每月和房租相差无几的花销，她已经察觉到了，只是还不愿从白日梦里醒来。
　　直到母亲辛苦赚的钱，被父亲三言两语哄去，在外面养别的女人。
　　她觉得可笑，口口声声爱自己的爸爸，给自己点钱，总是百般不愿意、找借口，她以为他是没有安全感，想手里留点钱，她也不愿啃老，总觉得自己花了家里那么多钱读书，最终却没赚什么大钱去孝敬父母，心里已经很愧疚了，所以总是羞于提钱，不管也不问。
　　直到妈妈非常羞愤地跟她讲说爸爸跟谁谁谁，虽然话没说完，她还是立刻就明白了，得知消息的那个晚上，她手脚冰凉地坐了一夜。
　　那晚她非常想找个人倾诉，有几次她都不顾一切地走到了楚阳的房门口，她想说就这样把自己的不堪摆在他面前，他们不是恋人吗？那不就应该坦诚地告诉对方自己的一切，可是最后她还是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实在不知道要如何说出口，就算没有这档子事儿，他的家里都不一定能同意他们在一起，更何况有那样一个父亲。
　　呵，她父亲还总是催婚，有他这样的‘榜样’在前，又让她怎么敢嫁人？
　　也是从那天起，宋戈仿佛才愿意承认：靠人不如靠自己。
　　她知道他语气轻松地让她交物业水电费的背后，是经过反复斟酌的，她知道月末的大餐不是他想吃，而是不吃便觉得这个月似乎亏了，她也知道以前随手做的家务现在不做，不是因为看不到，而是觉得应该她来做，因为她没有再给他房租了。
　　她知道，这一切她都知道的，她从小就能洞察人心，所以每一次利用、每一次背叛她都知道，都记得。
　　她不哭不闹，想着就当是交房租了，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是认真的，她拖地的时候如是想着。
　　把东西搬到新家后，宋戈的手臂累到不停地颤抖，关上门的那一刻眼泪就喷涌而出，是激动，她终于终于往前走了一步。
　　宋戈知道自己从小就是一个怯懦的人，做什么都希望有人陪自己，可是三十多的年纪，真的很难找到可以陪自己一起奔跑的人，大家在这个年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第一顺位不再是朋友，更何况她从来没有是谁的第一顺位过，连妈妈的第一顺位都不是自己。
　　不过没关系，这一次，她终于勇敢地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楚阳喜欢打游戏，所以每天吃完饭后，她下楼扔垃圾的时候都会转到图书馆去学习两个小时，沉浸在游戏里的楚阳根本没有发现，她蓄谋离开已久。
　　手机铃声响起，她随便抹了把脸，将泪水和鼻涕通通蹭到衣服上，然后拿起手机接了起来。
　　“搬完家了？”
　　对面传来儒雅的男人声音，宋戈点了点头，又发现对方看不见，随后笑着‘嗯’了一声。
　　“这么开心？”
　　“嗯，终于有了自己的家，能不开心吗？”
　　“出来喝一杯？”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试探，却又没有小心翼翼，仿佛只是一个随意的提议，并没有期待结果，或者说并不在意结果。
　　宋戈当然是拒绝：
　　“不了，只是把东西搬了上来，还没有收拾，而且今天也有点累了。改天吧，改天我请您吃饭。”
　　“那你要尽快哦，我过几天就回上海了。”
　　“嗯，会的。”
　　“好，那你先忙。”
　　挂断电话，笑容僵在嘴边，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杨怀仁是很优秀，不仅仅在物质上，长得也算得体，没有其他富商或领导那种臃肿的身材，谈吐也优雅，可是宋戈却再不敢奢望，更何况他现在并非单身。
　　宋戈尝试过很多兼职，但是都没有什么收益，知道闫宁在她的公众号下面给她流言，说很喜欢她写的小说，想要买下影视改编权，她当然欣然同意，而真正出钱的金主就是杨怀仁。
　　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自己梦寐以求的房子，其实不过是杨怀仁哄闫宁开心的小礼物，还好她没有什么大的追求，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就已经很知足了。
　　呼出一口气，开始慢慢地整理自己的行囊，心里的安定感油然而生，愿望达成，她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可以随意安排所有的物件，而不会因为东西多被嫌弃，也没有人有资格让她收起那些没用的东西，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布置，心胸因为意识到这一点而开阔。
　　晚上磨磨蹭蹭地泡了个热水澡，出来给自己点了份外卖，还点了瓶红酒，不贵，但她喜欢小酌，所以觉得能够满足自己的小爱好，很幸福。
　　耳边没有了楚阳的挑三拣四，只有清凉的风吹过宁静的夜，给漂浮许久的心带来安宁。
　　手机有短信提示音，点开来是妈妈给她转了一笔钱，3800元，是她这个月的工钱，再往上的聊天截止到母女俩的争吵。
　　心里充盈着愧疚，她知道妈妈是爱她的，但很多时候她们都没有办法沟通，像她在日积月累中发现了楚阳对自己的斤斤计较，妈妈却觉得楚阳已经很好了，不要那么在意细节，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不理解这是楚阳不爱她的表现，她还像曾经的自己一样抱有期望，期望结婚后他会对自己好，可是怎么会呢？恋爱的时候都没做到的事，结婚后怎么可能会做到？更何况，她从来没有在他的嘴里听到过他们的未来。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妈妈会一遍又一遍地被爸爸欺骗，总是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期待别人未来会变好，可是怎么会呢？
　　又叹了口气，心里终究是不忍，跟妈妈讲了自己买房的事情，让她来跟自己一起生活。
　　可是宋戈还没等到妈妈到来的消息，倒是爸爸先打了电话过来，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荒唐事，还是一副长辈发号施令的口吻，夸了她几句，又说街坊邻居都想过来旅游，想要让她招待。
　　实在是忍不住了，宋戈冷笑一声开口：
　　“是张霞要来吧！”
　　她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怔愣，支支吾吾想要蒙混过关，宋戈却不想再继续粉饰太平。
　　“你真让人恶心，所以从我这里省下的钱都给了她还不够？还要带着她来我这里薅我吗？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都是傻子！”
　　“你胡说什么呢？大家都是邻居，人家知道你在那工作，去那旅游联系联系不是挺正常的嘛，别跟你妈一样，每天只会胡说八道。”
　　“呵！她是胡说八道吗？那床上的小被子是什么意思？地下的卫生纸又是怎么回事？你那肮脏不堪的疾病又是怎么得的？”
　　“我……”
　　“还不承认吗？敢做不敢当你又算什么男人？！”
　　“大人的事你少管！”
　　“大人？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也三十多了，过了而立之年，不过你放心，你的破事儿我是不会管，我只管我妈，从今以后咱俩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不用再开尊口，你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管。
　　你不是小孩子，想必你在脱裤子前就已经做出决定了，我也尊重你的选择，再也不见！”
　　挂下电话后宋戈就将父亲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了，母亲的联系方式找了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下了。
　　妈妈不是一个完美的人，自己也不是，可是妈妈至少是真心爱她的，这或许就是男人和女人对待孩子的区别，女人排位孩子在自己之前，而男人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女儿在远方吃多少苦都没有关系，当下，他要先爽了自己的下半身。
　　想到在楚阳那委曲求全的日子，她更心疼妈妈，想来这么多年，她的境地应该同那时的自己是一样的，可是为了自己她至今还委屈着。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救不了妈妈，于是什么也没说，没有责备，也没有宽慰。
　　在杨怀仁离开前，宋戈请他吃了饭，看着她笑得明媚的小脸儿，杨怀仁心里更痒了。
　　“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你今天看起来可比之前每次都漂亮。”
　　“是吗？那还得多亏了杨总，来，敬您，谢谢您，真心的。”
　　真诚的眸子里似乎在发光，杨怀仁当然不怀疑她的真心，不过在他看来她该感谢的人应该是她自己，他也不是什么善人，有利可图才会合作。
　　“不必，我也是真心欣赏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去上海？那里机会多，更容易出人头地。”
　　宋戈低头笑了笑，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果只是合作，她没必要去上海，他说的隐晦，她却不想跟他绕弯子。
　　“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普通老百姓，我们没什么了不起的梦想，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平平安安地活着。”
　　“可是你的文字不是这样说的。”
　　“哈哈哈哈，为了赚钱而已，不那么写怎么赚钱？又拿什么买房？”
　　杨怀仁没有再说话，他当然欣赏聪明人，但和聪明人，尤其是聪明的女孩儿一起，会很费脑子，他谈恋爱是为了放松，也没有拉良家妇女下海的癖好，既然人家不愿意，他也没再强求。
　　只是之后每换一个女朋友，他都会想起那个笑得温婉的女孩儿，她跟她的文字截然相反，她的文字道尽沧桑，她却总是笑意盈盈，像这时间最普通的小姑娘。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想，她得到了她想要的，难怪总是那么云淡风轻，温婉可人，但他不知道的是，她也曾一路泥泞，只是假装轻松，装得久了，就真的轻松了。多少个怯懦的夜晚，她跟自己说：
　　“向前走，别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