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姝奇谈》孟夏清和

2、她不是她－父母番外

　　波涛起伏，水声哗啦，像是催魂铃，刺入耳膜，一声一声又一声。脑海跟着大海翻滚怒吼，然后一把大锤子砸了下来，结束了所有的痛苦。

　　喧嚣、刺痛、挣扎统统消失不见，水面恢复了平静，她陷入了深沉的蔚蓝色的梦境中。

　　忽而，她从窒息的海面中醒来，睁开眼，看到了天青色的素纱垂幔，陌生。

　　慢慢起身，六识归位。

　　鸦青色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中衣上，柔软光泽，陌生。

　　新枝绿芽、花团锦簇的被子滑落一截，陌生。

　　凝脂柔荑抬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细手指，陌生。

　　她盯着这样一只无瑕的手，最最陌生的感觉袭来。

　　中指上没有常年写字留下的茧，无名指上没有小时候某一年突然长出的殷红小痣。只是过于白皙，过于纤细，虽然五指修长，但是仍然过于小巧。这不是我自己的手，头发，身体，房屋。

　　她钝钝的，像是失灵没上机油的发条机器，转头向帐子外面望去。

　　天青色的素色纱帐，将床外的空间，罩得朦朦胧胧。

　　古朴的房屋，古色古香地桌椅器具，着古装的小女孩，胳膊撑着桌，手托着腮，头一点一点，昏昏欲睡的坐在离床不远处。

　　她默默转过头，收回视线。极轻极缓地躺了下来，闭上了双眼。动作轻柔的像是身处云端一样，仿佛稍不留心，就会坠入万丈高空。

　　慢慢的她在柔软的云端，堕入了梦乡。她梦见，她不是她了。她不是崔眉，她是清河崔家三小姐崔眉。

　　千恩万宠着长到十四五岁：活泼顽皮，但不骄纵任性；无拘无束，但仍礼仪周全。荣华富贵，如花容颜，父母恩宠，兄友弟恭，知己好友，全部都有，是世人嫉妒艳羡的存在。最大的少女心事，不过是不知道未来夫婿是怎样的人。

　　这是清河崔家三小姐崔眉。

　　而她崔眉是怎样的人呢？家境普通，父母和睦慈爱，偶有争吵。学习中上，刚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长得也是水灵灵的清秀的十八岁小姑娘，正准备度过悠长的假期，开始迎接新的生活。总的来说，是一个平凡幸福有无限未来的普通人。而她平时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学习考试的焦虑。

　　但是，她现在到底是谁呢？哪个才是真正的崔眉呢？

　　风来云散，她最终还是从云端坠入现实。

　　金针刺穴的疼痛，使她不得不睁开眼睛，留着山羊胡的和蔼老大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后，捋着胡须退了下去。

　　崔三小姐的母亲，容貌端方明艳的大美人，蹙着柳眉，面带焦急地问道：“扬儿，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在来到这里第一个见到的小女孩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怔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扬儿”是崔三小姐的乳名。然后，便听到不属于她以往熟悉的嗓音回道：“阿娘，无事，口渴而已。”清脆稚嫩，像是从别人口中说出的话。

　　早有机灵的丫鬟准备好了茶水端了过来，崔夫人接过，递到病容还未退却的少女嘴边，喂她小口小口喝着。

　　她感到一阵温暖馥郁的香气传来，茶水已经到了口边，干裂起皮的嘴唇下意识地啜饮起来。滚烫的泪珠从眼眶跳了下来，砸到了水杯里，水变得咸咸涩涩。不知不觉间，她才发现她哭了。

　　崔夫人慌乱地把水杯放下，抱着她哄小孩一样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背劝慰道：“扬儿不哭不哭，没事了，没事了。扬儿不怕，回家了，回家了。”

　　她窝在崔夫人的怀里，感受着面前和背后传来的温暖，像是旧时妈妈的怀抱，于是泪水决堤，再也控制不住。她双手揪着崔夫人的前襟，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声嘶力竭地哭着，哀绝悲怆，仿佛要将此后一生的眼泪都留在这个时候。

　　往后的漫漫余生里，靖远侯李舒颜从未见过他夫人的愁眉，更何谈眼泪。她总是一幅淡淡含笑的芙蓉面，他觉得，自己的名字起给她才合适。

　　但此时的崔眉真真切切地号啕大哭着，宣泄着她所有的情绪，直到耗尽力气之后，又陷入了沉睡。

　　老大夫诊脉后，说了一句：“无事，身体还虚弱，气力不足，就睡着了，好好养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果真如大夫所言，崔眉修养了几日后，身体就已全好了，崔夫人这几日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但崔三小姐，仿佛受了那次落水的洗礼，洗去了浑身的活力，收敛了刺目光彩，整个人变得安静了许多，喜欢一个人待着，有时会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自然也不像从前那般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赏花扑蝶，开怀大笑。她也看花但不会去扑蝶，而看花时目光涣散遥远的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也时常笑，但并不开怀，而笑起时眉眼淡淡的似乎在掩藏着内心深处的忧虑。

　　所有人都感觉到崔三小姐变了个样子，而身为她母亲最疼爱她的人，崔夫人自然也感觉到了，这种感觉尤胜他人。

　　但她什么都没去做，什么都没有问，她在等着那个人，她的“女儿”主动来找她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