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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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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九十年代的一个清晨,那时我还在一个国营工厂里上班,记不清年月和节气,只记得是早上刚过六点钟,略微有些寒意,但并不是冷得刺骨,因此我推断应该是十月底或十一月初的时候,我刚刚下了夜班,因为车间里设备出现了故障需要维修,所以很幸运地可以提前一个小时下班。
虽说一晚上没有合眼,一身的困倦被下班时的兴奋赶走,我骑着那辆说不清来历的单车不一会儿就出了工厂,来到象征着自由的大马路上,天刚刚亮,远处依稀还有些薄雾,马路两侧是非机动车行走的慢车道,我蹬着单车半天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那时的经济似乎不是很景气,这附近的企业好一点的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工人继续工作,整个城市都是死气沉沉,难怪早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我的单车后面放了一纸箱萍果,这是厂里发的福利,在那工资都发不出的年月能有这么一箱好东西还是让人沾沾自喜的,箱子我已经打开看过,萍果肥大且红,安慰我似地让人眼前浮现出一丝人生的希望。我一手扶着单车的车把,一手扶着身后的箱子,脚底猛踩几下往家赶。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对面有一个人也骑着单车和我迎面而行,之所以引起了我的注意首先是因为一阵阵清脆的叮当声,和那一袭雪白的婚纱,我立即明白了这也许是谁家的新娘,今天一定是她的好日子,一大早去婚纱店打扮起来,匆匆回去等候新郞来娶她。在这个萧条的年头把自己嫁出去,也许是那个时候女孩们最好的决定。唉,我暗自叹了口气,这个糟糕的年月,连新娘都这么不容易,大清早骑着一辆破烂单车出去化妆,隐约还可以看到她雪白的肩膀和精美的面孔,她骑的单车真是不怎么样,连脚撑也开始松动,拖在地面上发出一阵阵的声响。声音伴随着孤独的新娘逐渐远去,除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伤感竟然没有在我的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就在我的那箱萍果吃了一半的时候,工厂里传来了一个坏消息,我暂时不需要上班了,工段长在向我转达这个消息的时候还特别强调,这可不是失业,那个年代我们的国家是没有失业这回事儿的,只是暂时不需要上班,等工厂有活儿了再回来,那什么时候回来呢?工段长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仿佛这是一件不必考虑的事情,当然很快了,说不准半年就可以回来。并且在我不上班的时候每月还可以领一百块钱,我大概计算了一下,一块钱可以买五个烧饼,一百块钱就是五百个烧饼,以我的食量一天大概可以吃八个烧饼,一个月只需要二百四十个,剩下二百六十个烧饼我还可以用来请客,我当时还是个单身汉,这五百个烧饼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我当时有个朋友在法律事务所里工作,这个朋友名字叫秦卿,老家在远离我们这个城市的山区,顶替他父亲接班进了我们的工厂,这人既没有学历,也没有关系,在工厂里累死累活倒没什么,问题是总被人看不起,那个年月的国营工厂,办公室里的职员不必说是很优越了,但是车间里干活的工人也有个三六九等,秦卿当时是工厂里环境最差的铸造工,整天灰头土脸不说,工种还有害,大多数工人不到四十岁就开始谢顶,就是缺德老娘们儿说的那种一圈铁丝网,中间溜冰场。如果遗传基因好的话头发还可以薄如蝉翼地盖在头顶上,在工厂里漂亮姑娘带着优越感的眼神的刺激下,秦卿在业余时间发愤学习,立志当一名律师,可惜命运并不太眷顾他,在他最需要有一份稳定工作的时候,工作却不需要他,和我一样,秦卿也暂时不用去上班了,好在工厂并不很为难他,虽然不用上班,却依旧可以住在工厂为单身工人准备的象集中营一样的职工宿舍里。
为了生存,秦卿只好找了一个法律事务所,这个事务所其实只有一个人,也不是律师,充其量是个法律爱好者,也许或多或少有一些的人脉,可以在法院代理一些不必律师出庭的小民事纠纷,比如离婚案什么的,在马路边租了一间很小的房间,面积小得实在不好评估,我曾经去过一次,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此外就再也容不下任何占空间的东西。听秦卿说他在这里也不过就是看看门而已,老板一个月也不见得能来一次,只要门开着就会有希望接到活儿,虽然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月了,偶尔倒是有人来咨询,但是却没有代理过一件案子,不过一个月咨询费倒是有一二百块钱。
我失业已经半年多了,没有任何可以回到工厂工作的消息,我打听了一下,连工段长自己都不知去向,以他在车间里的地位是不会失业的,听说是他自己要求回家的,为什么?其实很简单,工厂已经欠薪两个月了,在工厂上班也没有工资,还不如出去找一条生路,倒是我们这些失业的还可以每月领一点微薄的薪水,这些是我去会计科领钱的时候听说的,我怀揣着我那一百块钱从会计科出来,心里想着去熟食店给我父亲买二斤猪头肉,我那个时候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但却是经常回去和他们一起吃饭,母亲手艺不错,况且还可以节省我的开销。
会计科院子后面就是我工作的车间,半年没有来了,忽然有了想看看的冲动,我在车间里是锻造工,曾经令我无比厌恶的地方竟然是那样魂迁梦绕,空旷的车间里仿佛是一片远古的战场,曾经硝烟四起已经变得冷冷清清,偶尔一声金属的撞击仿佛古寺的钟声久久不能逝去,我默默地站立片刻,愀然转身离去。
“嗳,等一下”,一声清丽的呼唤在我身后响起。
小梅一身油腻的工装出现在我面前,小梅是车间里的加热工,浑身上下都是令人作呕的重油味,我后退几步问道:“炉子都已经停了,你还在干嘛”?
小梅脱下那双已经看不出轮廓,乌黑乌黑的厚手套,用手背捋了一下从帽子里逸出的秀发,说道:“班头要我清理炉沟里的废油,又臭又粘,根本挖不动,如果是热的还好点,几个月没有开炉,又粘又硬,算了,别说这个,我有事儿问你,你先去五车间后面树林儿等我,我换换衣服就来”。
小梅说的那片树林几乎已经靠近工厂的围墙,只隔了一条铁路和路堤,路堤上长满了绿色的灌木和茅草,看起来有些令人望而却步,我在树林里徘徊片刻,小梅换好衣服找到我说道:“看我急得什么是的,连洗澡都来不及了”。
小梅也是顶替她退休的父亲来这里工作的,家里倒是不远,在我们城市辖下的一个小县城,虽然只是初中的教育程度,然而在衣着方面比那些城市的女孩儿还漂亮,在我们车间算是数得着的女孩儿,因为我和她的工作不一样,平时也没有什么来往,我想她也许是对我有意,而我在这方面是属于机会主义,如果她愿意和我交往,我是不会拒绝的。
“听说你被打发回家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想不到今天竟然碰到你”,小梅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我们去那边,这里总是有人经过”。
我得意地跟着她往树林深处走去,一时忘情地抬起一条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小梅笑了笑把我的手拿开,“怎么你也是这种人,我还以为只有老夏他们会调戏我们女人,我今天找你有正经事情,听说你有个朋友是懂法律的”。
我这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多么大的魅力,一脸失望地听着小梅和我述说她的事情。原来小梅还有一个姐姐,比她大个二三岁,两年前和村子里支书家的老三结了婚,丈夫虽然长得一表人才,可惜只有吃喝玩乐的本事,小梅的姐姐终于无法忍受公婆的漠不关心和丈夫的游手好闲,被丈夫痛打一顿后从家里逃出来找到妹妹这里,好在她现在还没有孩子,和妹妹商量后准备回去和丈夫离婚,结束这段不光彩的婚姻。小梅的姐姐知道丈夫家里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所以小梅出主意说在市里找个律师,也许会帮助她们解决这个棘手的事情。
我这次来给秦卿带来了福音,因为我要把小梅姐姐的事情托他去打理,虽然他并不是个律师,不过这种离婚案件应该可以代理,我去法律事务所找到他一问,果然没有问题,这小子在这间阴暗的小屋里等了三个月,身上都有种快要发霉的气味,不过朋友归朋友,代理费他还是要收的,他说看在大家都是朋友的面上,只收五百元,我心里暗自骂他,不过小梅并不还价,如果五百元能够让她的姐姐有一个新的生活,这点钱又算什么呢?
小梅并没有居住在工厂的女生宿舍,而是在工厂附近的栖凤村租赁一间出租屋,栖凤村基本上属于城中村,在城市的最西边,与我们工厂只隔了一条铁路,村子里路面都已经修成了水泥路,为了增加房屋面积,家家户户都是三四层的封闭式楼房,因为村子西边是省际的贸易集散地和运输枢纽,栖凤村的流动人口非常庞大,村子里吃喝玩乐的地方应有尽有,甚至比旁边的城市还要繁华。我和秦卿跟随小梅在巷子里七扭八拐走了半天才来到她的住处,巷子两边都是遮天蔽日的楼房,房东开门让我们进去,上了几层楼梯后来到小梅的房间,是一个三十多平米的套间,从里屋出来一个女孩儿,不用介绍我就知道她是小梅的姐姐。
我原来以为小梅也算是个漂亮女孩,可是见到她的姐姐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漂亮,天生的丽质是无法掩饰的,只是穿的衣服满是乡土的气息,也许是为了进城体面一点,小梅姐姐的着装象是一个农民女企业家,淡兰色的纺纱女式西装,土褐色长筒裤,一双好歹有高跟的女式塑料凉鞋,她的身材可没有她的妹妹那样凹凸有致,又瘦又薄地走路连衣服都是空荡荡的,不过她的身材很是高挑,冷眼一看似乎和我差不多。
小梅的姐姐叫小茹,秦卿装模作样地从公事包里拿出笔记本,把小茹的谈话大概记录下来,基本上和小梅说得一样,因为小茹的丈夫绝对不会同意离婚这件事,秦卿提出和她丈夫谈一谈,如果还是不行就只能走起诉这条路了。
小茹害羞地说道:“那你得去我们村子里找他,我这次跑出来就不回去了,我一回去他会打我的”。
秦卿挥挥手露出一个鄙夷的微笑回答:“没事,有我在,现在是法制社会,他打一个试试看,今天恐怕来不及了,明天我和李光还来这里,你带着我们去找你老公谈谈,对了,你是住在县城吗”?
小茹虽然有些不情愿,可是不敢说出半个不字,在她的眼睛里秦卿的身份和公检法没有什么区别,只能绝对地服从。
“姐,你别怕”,小梅安慰她道:“现在有法律给你作主,那畜牲不敢怎样,我明天还得上班,不陪你回去了,替我给爸妈和弟弟问好”。
小茹只好鼓起勇气答应下来,又想起什么问道:“今天怎么没见王强过来,你这礼拜上夜班,下班的时候别忘了让他来接你,栖凤村这么乱,还是小心一点,我听房东说半年前这里死过一个女人,到现在也没破案,真吓人”。
小梅正在收凉衣架上的衣服,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秦卿马上兴趣盎然地问:“你是说那个穿着婚纱的新娘吗?我早就听说了,就在这里吗”?
“是啊,房东说就是我们刚才进来时那个马蹄街路口,离这儿不到二十米”,小梅接过话茬:“我记得那天我也是夜班,回来的时候天刚亮,就在路口躺着,是穿着婚纱呢,旁边扔了一辆自行车,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不敢过去,就把路口老季家叫起来,后来还是老季报了案”。
“是吗,听说捅了十几刀,脖子上还有勒痕,有多大的仇啊,凶手还没有抓到吗”?秦卿问。
“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破案,死者身份都没有确定,不是我们村里的住户,也不是外来的租户,警察挨家挨户调查,也没听说有谁在那一天准备结婚的,真是一件怪事”,小梅看到秦卿认真地听着,仿佛比她姐姐离婚的事情还感兴趣,有些嘲笑的口吻问道:“秦律师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你要是有线索帮助破案,就发财了,警察已经出了奖金,如果有谁提供死者的身份线索,奖金五千,如果有凶手的线索,奖金一万,怎么样,动心吗”?
我站在秦卿身旁,感到这小子身体瞬间僵直了一下又恢复了原样,可是他的嘴里还若无其事地自嘲道:“真的假的?我怎么没有听说”。
小梅抬手指了一下门外说道:“不信自己看去,路口的墙上现在还贴着悬赏布告,说来也怪,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死者是谁,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小茹半天没有说话,等大家谈论的兴趣略减然后小心地问:“中午在这里吃饭吧,我去买菜”。
我和秦卿都没有在这里用饭的意思,来的时候已经约好一会儿去铁路边上一家小饭馆吃面,所以和姐妹俩告别后下了楼梯,当我们走到路口的时候,秦卿把脑袋凑到旁边的墙壁上,口里还自言自语地嘟囔:“还真有一张悬赏,好家伙,一万元,唉,可惜我没有这个命呀,走吧,李光,吃饭去,你还认识来的路吗”?
面馆离铁路有二三十米远,中间隔了一条马路和水渠,渠边是一排沿着路基种植的杨柳,至少有几十年的树龄,我们要了两碗炸酱面,吃了一半秦卿掏出笔记本认真地查看,然后嘴里读到:“身高约一米六五,体形较瘦,年龄大约二十五到三十之间,穿白色婚纱,脚上……”
“先吃饭吧,你小子是私家侦探呀”,我打断他道:“别忘了明天还得下县城呢,先把小梅姐姐的事情料理清楚,你再想法挣这一万块钱吧”。
秦卿自我解嘲地摇摇头:“别开玩笑了,我哪儿有本事挣这钱,我只是早就听说过这个凶杀案,警察一直破不了,所以觉得奇怪,不过,要是有线索破了这个案子,一万块钱啊,这得代理多少离婚案才能挣到,唉”。
“先把眼前这点事料理完吧,你要是真有兴趣,我也许有点线索呢”,我把吃完的面碗放下,朝柜台上瞅了瞅。
“先别急,喝点茶”,秦卿殷勤地帮我勘上茶问道:“你有什么线索”?
我只好把半年前清晨下班时看到的情景告诉他,最后还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不能肯定我看到的那个新娘就是这个受害者,但是从时间上看,可能性很大,刚才从小梅家出来的时候我问过她是哪一天,她虽然也说不准,不过她记得那天车间的设备发生故障,所以她下班比平时早了一些,那应该和我看到的是同一天”。
秦卿点了点头:“不错,她骑车行走的路线也是朝栖凤村走的,虽然往那个方向最终有两条岔路,可是这个可能性不能排除”。
“但是,就算我和小梅都在那天看到了一个穿婚纱的新娘,也不能肯定就是同一个人,这年头,同一天结婚的太多了”,我说道。
我们两个的智力成果都陷入了一条死胡同,只好叫面馆老板结了帐,出了面馆约好明天一大早去县城,无论如何,小梅的姐姐还指望我们帮她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