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雁双飞》鱼行

58、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大日头毒的要把人晒化了，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树叶子一动不动的，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
　　“主子，翠萍还在外头跪着呢。”
　　那翠萍一头的汗，头发头汗透了，连脸带脖子彤红，眼看着就要中暑晕倒了，偏偏倔的跟一头驴似的，硬着脖子死不松口。
　　这个翠萍实在太老实了一点，不管怎么劝就不愿意出去。
　　嫁了梅子，打发了映冬，小丫们也送了三四个出去，如今山岚苑人少了许多，显得越发冷清了。
　　程碧云行至窗前透过桂树的叶子朝外望过去，良久低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玉兰，叫翠萍进来，顺便去灶上把陆香香也叫来吧！”
　　外面婆子进来传话说公主已经从温泉庄子回来了，到了府里换了衣裳直奔宫里去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有想到来的这么快。
　　就是预先知道是这两年，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年哪个月。
　　暴风雨骤然扑过来，程碧云的心都在颤抖。
　　翠萍进了屋子就跪下去，虽然眼睛看着地，那种倔强的姿态叫人一目了然。

　　若香陆香香开始摆饭，一应饭菜都是陆香香的手艺，小涂跟嬷嬷不过打个下手。
　　饭菜做的用心，色香味俱全。
　　“小涂，你叫了刘嬷嬷去外头守着，今个晌午除了老爷谁也不许放进来。”玉兰抓了一把铜钱递到小涂手里。
　　小涂一直害怕玉兰跟三姨奶奶，平日里她见三姨奶奶的机会不多，却天天可以见到玉兰，玉兰说句重话她都能吓破胆，巴不得一声赶紧卸了差事不在玉兰姐姐面前晃悠。

　　按照规矩梅子出嫁之后是玉兰布菜，映冬安置其他，翠萍守门随时传小丫头。
　　昨个映冬刚被打发出去，翠萍并不习惯屋子里伺候，玉兰不得已要事事自己动手。
　　好在陆香香是个稳重的，处处能搭把手。
　　“今个就不讲什么规矩不规矩了，走坐吧！”
　　程碧云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古人，但在漫长的磨练中她学会了装顺从，就像一只狼她为了活命可以披着羊皮混迹的羊群里，她需要这种规矩礼仪来保护自己。
　　伪装不等于认同。
　　“主子有要紧的话说，都别耽误事，我站左边，翠萍你坐奶奶右手，陆香香你坐奶奶对面。”玉兰一向有杀伐决断的魄力，从前屋子里以梅子首，她也不好擅动，只能安守本分，如今梅子出嫁了，又打发走了那么多人，事情一件没有少，屋子里的重担就落到她身上了，她自来要强，分毫不能让旁人看出差错来。
　　翠萍磨磨蹭蹭的，见主子扬了扬下巴就知道不可再多言了。

　　几人坐定，程碧云拉了一把站在自己左手的玉兰道：“你也坐，先吃饭。”
　　这是一顿散伙饭，唯有料理好了这几个追随她多年的好姑娘，她才能放开手去替保府博上一搏，荣华富贵是一场黄粱美梦，她只求众人能保住性命。
　　程碧云她不断的给左右两个丫头夹菜。
　　又给陆香香盛饭加汤。
　　众人惶恐，从程碧云的举止里看出了离别之意，今日的举动着实有点像是安排后事，略微多想一层就有点胆战心惊。
　　山岚苑的丫头出头一根筋的翠萍，旁人跟着程碧云多多少少都有些见识的，常常听程碧云惊醒说山雨欲来。
　　但保府的吃穿用度一切如旧，宝中堂的荣华富贵皇上恩宠一定也没有少，宝中堂一脉在朝堂之中又不是孤军奋战，忙着争多一分恩宠的众人怎么能感觉到所谓的山雨欲来呢？
　　你看去岁宝中堂的寿辰何等煊赫，几个皇子都登门道贺，文武百官无不送来拜帖，就连宫里也有东西赏赐下来。
　　大公子尚公主，管着内务府诸事，是圣上的心腹。
　　阖府里只有三姨奶奶丧着一张脸，似乎末日将至。
　　这种丧是扫兴的，过了年几个姨奶奶索性也不登门了，凡事只叫下人来传话。
　　年前出了一些事，大奶奶生了二姨奶奶的气，把管家的权分了一半给晓英六奶奶，如今保家内宅也是争的不可开交，除了三姨奶奶其他姨奶奶各自站队，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因为热闹，更加没有人估计一脸丧气的三姨奶奶了，就连她接二连三打发下人出去也无人知晓。
　　玉兰几个跟了程碧云许多年，心里有疑惑却不敢明着说。
　　这些年，三姨奶奶做事判断出错的时候并不多，何等是事关兴衰的大事。
　　“你们且受用一回，咱们主仆这些年，在我心里待你们就跟自己的家人一般。你们看着梅子走了，若香去了，映冬走了觉得咱们山岚苑越发凄凉了，不愿意走。要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晚是要各过各的日子的。别人看着咱们府鲜花着锦，实在风光无限，要知道月满则亏。你们若真的眼里有我，且听我安排乖乖的出去，说不得一两年我便要去求你们接济。到那个时候你们念着主仆情分，肯给我一条活路，也不枉咱们这些年的相处。”
　　这是程碧云掏心窝子的话，她虽然善谋却不善于八面玲珑的掩饰，所以平日里话很少，说出来的话十句有八句那都是真真的。
　　屋子里除了程碧云只有三个人，她这样说就是要将这三个人都打发出去了。
　　陆香香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她是费了多少的功夫这才到了山岚苑的？
　　“奶奶连奴婢也要打发么？”
　　玉兰红了眼圈，梅子这才走了多久，没有想到就轮到她自己的了。
　　按理说她比梅子只小一岁多，确实到了出嫁的年纪。
　　对于嫁人这件事她忐忑的很，有期盼也有畏惧的。
　　一个人的好赖一个家的好赖不嫁过去哪里能看清楚的？外头都是道听途说，靠不住的。
　　保府那么多家生子嫁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她都是清清楚楚的。
　　算起来她们做下人的好日子，也只有在体面主子身边这几年，往后的日子各有各的难。
　　就是梅子那样周全细致的一个人，奶奶给了那样多的嫁妆，何等体面风光，嫁过去也不是事事如意，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少被婆婆刁难，一大家子人磕磕碰碰的，哪里还能跟山岚苑的时候那样自在。
　　“你也到了年岁，亲事是一早就说好的，不过回家里预备着而言。什么叫连你也要打发呢？若是日子顺遂，我是恨不得留你们一辈子。果真留一辈子，你们又该恨我了。”
　　这是实情，正常到了年岁的姑娘做主子的不让人家婚配那是有损阴德的，丫鬟与主子情分再深，也难免要寻自己的归宿，纵然知道那归宿未必如在主子身边自在，多数人还是义无反顾。
　　世间的滚滚洪流岂是一个小女子能违逆的。
　　“就算奴婢也去，那也是把主子这边事情都安置住了，我踏踏实实的出门子。没有的主子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人，奴婢为了自己的终身就撒丫子跑了。”
　　玉兰不是静逸，没有守着主子做老姑娘的想法，她再厉害也想着嫁人相夫教子。
　　“一个月足够了。”
　　昨夜宝中堂回来特意赶着脚来了一趟山岚苑，告诉了程碧云一件绝密的事儿，圣上不过就这两日的事情，内务府已经把该预备的都预备好了，她若是有特别的安置要早早下手了。
　　正因如此，几个阿哥亲王，就连敏慧公主也被召回了宫里侍疾。

　　本朝皇帝驾崩后朝臣服丧二十七天，二十七天之内，皇帝对朝臣的奏折，不能用朱笔批示，一律改用蓝笔，称为“蓝批”。
　　所以程碧云推算她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从容处置。
　　守丧期间便是八阿哥对宝中堂再不满，顾忌当今的体面也不会灵前发难。

　　“是。”玉兰没有再争，主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给她们都留了余地了。
　　并不是突然说的，早在几年前她们得了主子的信任，她便提过给她们这几好出路。
　　“翠萍——”
　　翠萍是叫程碧云头疼的一个人，一根筋，只愿意跟在程碧云身边，哪里也不愿意去。
　　她自来生的魁梧粗笨，难以寻到合心意的亲事。
　　所以程碧云要翠萍去的是她江南的一份产业。
　　“主子，不是奴婢不听话。奴婢跟玉兰几个不一样，她自来生的好，到了婆家还有一份生机。我生的丑陋，素来为男子不喜，我若是嫁人了只有煎熬的份。我早早的就想好了，奴婢这一辈子，奶奶去哪，奴婢就去那。刀山火海油锅炼狱都绝不后悔。”
　　“翠萍，不是叫你嫁人，我在江南有一个绣庄无人看管，你替我去看管，等我走投无路了，还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她对翠萍的爱护还要胜于玉兰，玉兰聪慧通透，有股子劲劲，就算不在她身边亦可以凭自己立起来。
　　翠萍这样的容貌不佳，性子耿直不知变通，在这样遍地污浊的世上实在举步维艰，若将她一个人放出去指定要被人欺负死了。
　　“主子这样说，奴婢不去也不行了。只是主子要信守承诺，一定来。”
　　翠萍的心一下子就掉到了井里，整个人就像是一个飘萍，再也没有了依靠，她害怕急了。
　　“好，主要我能活到那个时候，一定去江南寻你。”
　　她是在册的妾，她的生死荣辱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所以她说如果她能活着，她一定回去江南寻翠萍。

　　这个时候陆香香泪眼汪汪的看着程碧玉。
　　她跟主子没有玉兰和翠萍那么亲近，她要是打发她，她似乎没有不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