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雁双飞》鱼行

30、指名道姓

　　三人齐刷刷的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八爷知道自己骤然失态，难免尴尬。

　　目光投向院内，却见山岚苑门开了一角，看门的老妈妈在院内门廊处打瞌睡，院内零星有女子的声音传出。

　　这些年他很少笑是有原因的。

　　他出身高贵，旗人极重规矩，繁文缛节琐之又琐碎，得父皇看重，三岁启蒙，六岁入学堂，春夏秋冬一日不敢怠慢，时时处处都有规矩，起居坐卧都有管教嬷嬷，略微有错处板子就打在身上了。

　　那个时候姨母先皇后健在，母亲日日要到皇后宫中请安,说是请安，其实就是姐妹作伴。

　　所以他的进学完不回自己母后的宫殿，而是去皇后寝宫歇息，无意中听到舅舅对姨母说：“庆仁这个孩子悟性尚可，唯有笑起来的时候跟哭一般，上次他在书房大笑，恰巧为万岁爷所见，颇为不悦。以后姐姐要劝他稳重一些，天家子弟不必太过和善。”

　　这便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渐渐的他便很少笑了，不笑就成了他的习惯。

　　在查办西北贪腐案之前，他夜对铜镜，自顾自的笑了一场，那笑容果真骇人，又是月色凄凄，难免更添了几分诡异之感。

　　他去西北，血流成河。

　　舅舅劝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西北平乱刚刚了却，查办官员不过是安抚民心做做样子。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恢复元气，重振朝廷声威，更要紧的是不能得罪官场太多。

　　官官相护，大家都是盘根错节，也不知道谁长在谁的根上，他是皇子，不宜太过激进。

　　少年方刚一身锐气，他如何肯听舅舅的摆布，他是笑着处置众官员的，整个西北官场震荡，手持尚方宝剑，一切都可以事从权宜，为手起刀落够利索，他甚至从镶黄旗带人过来行刑，

　　他的恶名当然也是从这个时候传开的。

　　这世上总要有人作恶，才能显出某些人的好来。

　　后来封贤亲王开府立事，他的恶毒就越传越广，索性就真的恶毒一些好了。

　　方才听梅子说陆香香是程碧云相中的人，又想到今日才初见陆香香，立刻觉得甚为有趣，他与程碧云看人的眼光不可谓不相似。

　　“罢了，都起来吧。”

　　八爷知道他这一笑吓坏了众人，都是被传言所误，他便是阴狠毒辣，也不能时时处处都要割人脑袋。

　　阿鲁方连忙跪下去道：“主子，驸马等会要来拜见，咱们不如去雍华庭坐坐。”

　　雍华庭三开六扇门，厅堂敞亮，窗户用西洋琉璃装点，庭中挂着薛家畔的万里江山图彩墨山水，桌子上供着一对郎卓尔西洋风格的粉彩蓝底描花敞口瓶，庭中燃了檀香，多宝阁将雍华庭一分为二，东侧是摆着长案，靠墙的地方摆着黄杨木书架，书架上落着几本书。

　　外门的厮儿有认得阿鲁方的，立刻去茶房通报，所以阿鲁方伺候主子坐下，正要叫人，茶水就端上来了。

　　给八阿哥的茶自然是茶房最好的珍藏，亦是今年的新茶，茶香袅袅，入口清香微苦，细品后味余香，似乎能从茶从嗅到江南的烟雨春/色。

　　“内务府今年给我府上的贡茶，比这个茶都要逊色几分。”

　　茶是好茶，门房本来也是为了讨好八阿哥这个贵人巴巴的献出来，不料弄巧成拙，正捅了八阿哥的心窝子。

　　“保府上下所用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

　　如今内务府都在保善保中堂手里，驸马爷又是内务府大臣，八阿哥虽然是天潢贵胄，但县官不如现管，保府在阿鲁方这样说自然是要在八阿哥的心窝上再来一刀。

　　“我听闻为了保中堂的寿辰，各府竟然有搜罗美人来讨巧的？”

　　“是，京城大街小巷亦有耳闻，亦有些良家女子被各府弄了去的。对外说是要歌舞伎的班子，实际是优中选优，择一两个格外出色的悄悄的送到保府。奴才派人查过，苏府，富察氏都悄悄的送人来过。”阿鲁方低声在八阿哥耳边嘀咕道。

　　“哼——”

　　八阿哥声音刚落，驸马爷保冕就进来了。

　　只见他用红宝石帽顶、戴三眼花翎、着金黄腰带、配紫缰绳。

　　保冕娶了十公主以后，升正黄旗护军统领、内务府大臣、銮仪使、正白旗汉军都统，不可谓不煊赫。

　　“八哥，我来晚了。”保冕迎着八阿哥冷冽的目光，从容不迫的行礼道。

　　“我也刚到，坐下谈。”

　　两人入座，保冕的茶立刻就由下人续上了。

　　宝中堂之前与八阿哥有过节，一直来往不多，眼见着八阿哥得势，将来亦是八阿哥的天下了，保冕不能不早做打算。

　　父亲在圣上身边当差，处处不甚方便，更不能低下头来去找八阿哥，他却是可以的。

　　他年轻，没有低头不低头一说。

　　这两年听闻圣上已经将立储的圣旨酌人放在正大光明匾额的后面了，储君多半是八阿哥。

　　所以进来他去八阿哥府上走动很勤快，话里话外都透着殷勤之意。

　　“八哥，今年新上的绸缎瓷器都送到府上了，有什么不周到的，八哥还请吩咐一声。”

　　今年内务府江南制造的绸缎刚到京里不久，入库上档案，前脚送完宫里的分例，后脚就给八阿哥府上送去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保冕有意要讨好八阿哥，只是八阿哥庆仁却并不领这份情。

　　“瓷器无非就那些玩意，今年织造送来的这批绸缎无论是分量和成色都不如去年。”八阿哥低头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的吐出这样一句话。

　　但这短短的一句话犹如千斤众，实实在在的压在了保冕的心头。

　　内务府是顶顶的肥差，但这个差事却并不好当，管的太多，责任也太重了些，就是绸缎这件事也可大可小，无非是找个出来处置一番而已。怕只怕有人拿这事来做文章，到圣上面前去说，拔出萝卜带出泥，事情闹大了就不好收拾了。

　　“是，因为今年江南雨水多，织造衙门要赶着差事，一时半刻没有收到好的丝，后来辗转到两广才算把东西都凑齐了。又赶着入京的时间，难免要比去年的差一点，臣弟已经酌人去江南制造查办了。”

　　保冕思来想去不如实话实说，这样的事情遮是遮不住的，唯有疏导才能平事，一旦闹开了就知道他所言非虚。

　　“是该好好查查，这些个奴才越发的当差不经心了，主子仁慈他们只当主子好欺负，什么事情都敢糊弄。不说远处看不见的，就是我我们主子府里的丫头们，也一个个的不稳当。”阿鲁方在这个时候忽然义愤填膺的插了一句话。

　　八爷立刻呵斥他道：“阿鲁方——”

　　“是，奴才多嘴了。”阿鲁方立刻退后一步立在八爷身侧。

　　但保冕明白了，绸缎的事情可大可小，关节就在丫头们不稳当这件事情上了。

　　阿鲁方这句话就是替主子说不方便说的话。

　　内务府是管着上三旗的包衣，直属皇上，凡皇族，不管是你吃的、住的、用的、穿的都和内务府有关系，庭院修葺，奴仆安排，出行标准等等，都需内务府统一筹划。

　　落到贤亲王这里自然不是统筹，一应人选也是他过目过的，所以并不是内务府一手遮天。

　　现在却说丫头有问题，那么关节到底在何处呢？

　　“八哥府里的丫头确实许久没有换了，不如今年赶着年前让会计司主事的挑一批今年新拔上来的知书达理的过府去瞧瞧。”保冕一心要投靠八阿哥，少不了投石问路。

　　“无需都换，好些人都用顺手了，不过是一时疏忽。无非添一两个识字的，好在书房伺候。我今个见大奶奶书房的那个丫头就很好，就照她那样的送两个来就是了。”八哥庆仁有心要试探一下保府的态度，所以就大大方方的递了个话头。

　　这一下保冕恍然大悟，方才阿鲁方的鬼鬼祟祟亦有了最好的解释。

　　只是这书房里的丫头是谁？

　　他久不在家中，一时半刻也难以确定。

　　“八哥放心，臣弟一定办到。”不管是谁，便是长思呢，他也能说得动母亲，将人送到八阿哥府上去。

　　八阿哥一向威严，并没有听人说他好女色，府上的格格也是几个阿哥里最少的，他忽然开口要人，哪里有不给的？

　　八哥也不久坐，略微说了一会，敲打也敲打了，该递的话也递了，便起身带着仆从离开了保府。

　　到了晚间，保冕私下来到母亲院里，打发了左右侍从，说了一些与公主的家常，这才将话头转到丫头上来。

　　“娘，咱们内院书房里新来了丫头么？”

　　冯氏一听立刻心生警惕，这真是邪门了，一个个怎么都盯着陆香香，这陆香香该不会是会什么妖术吧！

　　“我的儿，你是听何人胡说八道？”

　　“娘说什么，我问的是正事。娘且说有没有？”

　　保冕素来稳重，并不是沾花惹草的人，如今跟公主还算和睦，想来并非她想的那样。

　　“是，原是苏家送过来的丫头，顶顶出色，就是年岁大些，眼瞅着快二十的老姑娘了，原来是秀才家的姑娘，识文断字，所以就打发去书房当差了。”

　　保冕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苏家献殷勤送来的美人。

　　如今京里为了给他爹祝寿四处搜罗美人的事情都传开了，他也有所耳闻，原以为是以讹传讹，不料真有其事。

　　怪不得贤亲王今日亲自来这一趟，原来祸起这里。

　　“这个丫头娘替我看好了，有大用处。”保冕郑重跟自己娘亲说。

　　“晚了，你爹已经先开口了。”冯氏摆摆手，她不愿意为了陆香香真的跟宝中堂闹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