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雁双飞》鱼行

27、谋划

　　冯素素只觉得心口一阵苦涩，心里的愁肠百结竟然都没有办法开口了。
　　当年她把程碧云带回来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从江南起被转卖已经过了五六个人的手了。
　　因为性子倔强不肯服软，浑身伤痕累累，一双眼睛被消磨的黯淡无光，瘦的皮包骨，可以隐隐猜到吃了不少苦头。
　　贫贱女人的苦跟贫贱男人的苦是不一样的，男人的苦无非是卖力气皮肉之苦，而女人的苦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若是长相寻常也就死心了，苟活一世如尘埃般默默的死去了，可程碧云偏偏生的好看。
　　她打小作为瘦马养着，又辗转卖了这么多家，如何被糟践可想而知。
　　程碧云也好看，但她的好看又不是那种眼下时兴的温柔缱眷的漂亮，她的好看里带着杀气，直愣愣的往人身上扑，一般文人墨客见了都胆怯。
　　人家买她们原是为了寻欢作乐，要的是温柔小意，她这样刚硬不折的瘦马自然难以遇到合适的主家。
　　真的到了冯素素这里才算是安定下来。

　　那会冕哥才两三岁正是磨人的时候，她身子骨不好三病五灾的，管家的事做起来总是力不从心。
　　那一年恰好凉州撒拉族人乌尔苏因不满凉州官员徇私舞弊，欺压百姓，率众起义。
　　于河州围攻中杀死援兵廖志毅，起义军分兵从小道绕过朝廷的兵马伊文特部，直取凉州府。
　　当日的凉州城只有两千守兵，多年未曾有战时，平日里不思训练，一味地祸害百姓，意识涣散军纪不严，而起义军一鼓作气势如虎，一经交战，便损兵七八百人。
　　圣上惟恐边陲重地凉州不保，遂命尚书和宝中堂为钦差由京城远赴凉州腹地，又命军机大臣桂有志督师，速调兴庆府、宣化府、凤翔府等地援军进凉州围剿，前后集十几万大军于凉州。
　　而保大人二十日后到了乡乌图部，当时乡乌图部已经击败了起义军，于是冒进指挥大军分四路进军。保大人是文臣出身，一路靠一张嘴进位，四路中军欺他不知兵事，多不听号令。其中一路军按照保大人所指挥误入起义军伏击圈，乃至困死山中。
　　等到军极大臣桂有志气率大军前来，保大人部贻误战机过多，屡遭斥责。等到桂有志与李思成攻下熙州诛杀乌尔苏，这次叛乱就已经结束了。
　　但进京之后桂大人与李成思将军共同参宝中堂，说他贻误战机，指挥不力，致使总兵图朔战死，被革职留用。

　　宝中堂诸事不顺，家中又无得力的妻子打理，夫妻感情逐渐冷淡，常常相对无言。
　　为了仕途保大人日日不沾家，奋力奔走钻营，冯素素性子温和耳根子软，没有杀伐之气，管理家中诸人更是缺乏手段，内宅鸡飞狗跳，时常要保大人出面善后。
　　彼时何二姑进门，她原来也是户部官员的小妾，跟着丈夫学的一手好算盘，理账是一把好手。当日那户部小官为了讨好保大人，便将何二姑送给了保大人。
　　那何二姑在户部官员那里仅学会了管家理财，而且还学会了吟诗作赋，连琴棋书画也略通一二，到了保大人这里正好派上用场，两人情投意合，相见恨晚，很快就把冯素素丢到了一边。
　　以冯素素身体不适，何二姑先是帮忙料理一些小事，后来渐渐把内宅大权都接过去了。

　　那是她最苦闷艰难的岁月，趁着冕哥二岁回了一趟娘家。
　　她冯家门楣高，她又生下了嫡子，如若不然只怕正妻子的位子也难保全了。
　　到了娘家冯素素已经是外人，母亲早逝，哥哥弟弟都不甚亲近，唯有祖父疼爱她。
　　等到冕哥睡熟了，她带着乳娘来到幼时住的院子，却被告知院子已经给了庶出的弟弟。
　　院子里倒吊着一个女子，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浑身被打的血淋淋的，只见她目光暗淡，似乎已经没有求生之意了。

　　她起了恻隐之心，让乳母去打听这女子是何人，因何受罚。
　　原来这是庶弟买的瘦马，已经辗转多家，因她不懂柔顺为何物，吃尽苦头不肯退让，庶弟自由在家中受到打压，遇到程碧云一定要驯服她。
　　冯家乃是积善之家，好好的一个女子，就要这样被折磨死了，实在于心不忍。
　　冯素素一腔孤勇跪求祖父，念在冕哥尚幼不要在她旧时的院子里作孽。
　　祖父震怒，将庶弟以家法治罪，而她也因此得罪了父兄，待祖父一去有娘家也等同没有娘家了。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天，程碧云若是留在冯家只有死路一条，无奈之下带着程碧云回了保府。
　　她这一生只做过两件出格的事情，却都是关于程碧云的。

　　见大奶奶冯素素不说话，程碧云接着说道：“夫人，其实这些都是小事，等到他想来的时候自然就过来了。你的身子骨最要紧，切不要这般为难自己。”
　　“碧云，我虽然绵软却并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老爷在官场几起几落，我岂能不知道登高跌重的道理。我——”冯素素觉得委屈，偏偏她的委屈竟然说不出口，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下来，落在程碧云的手背上。
　　程碧云原本已经坚如铁的心有了松动，她从怀里掏出帕子道：“夫人这又是为何？要爱惜自己的身子骨，老爷那边我去劝慰如何？你便是要送人给冕哥也使得，只是不要说是去做妾，驳了公主的脸面就好的。”
　　“我哪里是为了冕哥——”
　　程碧云鲜少有这样温柔的时候，她的帕子上有股淡淡的清香，瞬间就让冯素素的情绪安定下来了。
　　“好好，不为冕哥。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程碧云心想这保家左右也没有几天好日子了，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当今皇帝一死，八阿哥就要登基做皇帝。
　　而保家从始至终与八阿哥不睦，在程碧云的记忆里新皇一登基，保家就是灭顶之灾，抄家问斩，谁也别想脱开关系。
　　除了与固伦公主成亲的冕哥，其他人终究都是一死。
　　都要死，死前便叫大奶奶快活快活有何妨？作天作地，都逃不开这宿命。
　　只是陆香香不是这局中人，她不该卷进来。

　　冯素素听到程碧云这纵容的口气，心下一横就想把前因后果都说出来。
　　其实她要陆香香也并非要她给冕哥做妾，冕哥才多大？再者他与公主成婚不久，如此急着纳妾难免惹怒皇家，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那日是因为老爷要把陆香香给二爷，她情急之下故意以冕哥做幌子推脱，做叔叔的总不好跟侄子争女人吧？
　　只是这些她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说给程碧云听。
　　她若是想要陆香香，只要她开口，金山银山她都舍得给她。
　　就连她依仗的老爷她也愿意分享给她。
　　可是她不开口，她从来不对她开口，她宁愿绕远路也从不肯定向她说一句什么。
　　这是程碧云，一个不会屈服的程碧云，当年她宁可死也不对她的庶弟屈服，现在她也不会因为陆香香向她开口低头。
　　“罢了，夜深了。我该歇着了。”
　　冯素素有点绝望和失落，话实在也谈不下去了，她甚至不明白她们之间横亘了什么阻碍。
　　从前无话不谈的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她越来越老，而她正当年，她在府里站稳了脚跟，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当事，翅膀早就硬了，她再也不需要她的庇护了。

　　程碧云起身告退，然后走出了冯素素的屋子。
　　她的心忽然又冷下来了，秋夜如水，冷风一阵阵的裹着吹过来。
　　罢了，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已经是过往烟云，
　　翠萍拿了绣品连忙迎上来，低声道：“姨奶奶，夜里凉把披风穿上。”
　　程碧云把玄色披风一裹道：“咱们回去吧。”

　　一路上程碧云都一言不发，回到屋子里略微坐了一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梅子，若香这几日如何？”
　　梅子忙过接过程碧云手里的绣品看了看道：“还在罩房里关着，她也是倔脾气，奶奶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陆姑娘的手艺吧？瞧瞧这鸟绣的活灵活现的，真是手巧的厉害。”
　　“先替我好好收起来，我想着原来咱们买的那些绣品多半也都是她绣的，我看了针线的用法配色都是一样的”程碧云指指自己的大迎枕头。
　　“是呢，若是一切顺利，她能过来帮衬奶奶就好了。”
　　“她若是有心早晚都会来的。走吧，随我去看看若香，我觉得关的也差不多了，总该长些教训了。”程碧云说着抬脚就走。

　　虽然关在罩房，但里头一应物什都是齐全的。
　　若香在床上歪着看闲书，忽然听到远处的脚步声立刻将话本子藏起来，走到桌子前头去抄佛经。
　　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程碧云带着梅子进来了。
　　若香连忙起身道：“奴婢见过三姨奶那，姨奶奶万安。”
　　程碧云没有开口说话径直走到桌前，看到才写了几页的佛经就知道若香是装的。
　　“梅子，去厨上要几个小菜还有一坛子好酒来。”
　　“是。”
　　梅子声音很雀跃，她知道三姨奶奶这是要放若香了，虽然怪若香调皮，但真的罚若香她也是舍不得的。

　　等到梅子走远了，程碧云起身去把门关上，然后转头对若香道：“你起来吧。”
　　“奴婢谢奶奶。”
　　若香见到程碧云还是有些怵的，三姨奶奶想什么，谁也猜不透。
　　“若香，你想见公主么？”
　　“回姨奶奶的话，奴婢身份卑贱，但奴婢怜惜公主。”
　　“我若是送你去公主府，你愿意么？”程碧云的目光射在若香的身上。
　　“奴婢舍不得姨奶奶。”
　　“舍不得就是愿意了。你既然要去公主府，便要答应我替我照料公主，使她免于管教嬷嬷的欺压，让她能多活几年，让她活着的时候多谢快活日子。”
　　这是要若香的承诺，若香不敢立刻就应下来，她低头在想，想三姨奶奶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思只有三姨奶奶知道，犯了三姨奶奶的大机会，现在她非但不会被处死转卖，还要如愿以偿进入公主府，这种好事情让人难以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