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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骨相思(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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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天云天青正叼着根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干草,躺在奈何桥边看孟婆婆给往来的鬼魂端汤送汤,琢磨着这孟婆汤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样能让人忘掉前尘过往,就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云……天……青……
只这一声,要是像那些整日里恍恍惚惚的鬼魂,怕是只当自己幻听了,呆愣一阵纳闷一阵又开始飘忽飘忽。可偏偏这厢听到的人是云天青,人家在鬼界那十几二十年是白呆的吗?这一声刚过云天青便听出来声音是从转轮镜台那边传来的,顿时一个激灵。
本来嘛,叫声云天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野小子来的时候不也在转轮镜台那瞎叫过,云天青正想着是不是那野小子闲着没事带着慕容家那小子下来转悠,转念一想不对最算是那野小子下来他也不敢指名道姓地喊自己云天青啊,慕容那小子一向只会前辈前辈地叫,自然也不会是他。然需到转轮镜台找人……呃,鬼……的,定然不是鬼,可要不是鬼,谁会闲着没事来鬼界溜达啊,难道……
云天青嘴角抽了抽,不会是以前捉弄过的那些人知道自己没去投胎,集体来向自己讨债吧?罢了,该来的总要来,老子就不信那些人能折腾死老子,生前都斗不过老子,死后……呃,对啊,自己都已经死了十几二十年了,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玩意,到时要真有点什么事,还有那堆整天盯着自己想着法逼自己去投胎的鬼差,有人闯入鬼界,他们总不能不管吧,只怕到时候假鬼就要变成真鬼了。
云天青越想越觉得老子天不怕地不怕难道你们找来鬼界老子就会怕了吗?一咬牙将干草往边上一扔,跟孟婆打了声招呼就往转轮镜台那晃悠去了,十足一副痞子样。只是等他上了轮转镜台,他就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面前那人白衣红发,眉心火焰形的魔印张狂,精致的五官无一不透着寒意,一双美眸直直盯着云天青,盯得云天青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心直往上窜。
云天青摸摸鼻子,干笑了两声,低下头去轻轻唤了一声:“师兄……”
那人仍旧一声不吭,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云天青的头更低了:“那个师兄你来了……我……我有话……”
一声冷哼,那人脸上的寒意深了几分,冷冰冰地道:“有话快说!”
云天青的头开始大了,怎么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师兄会来,韩家那丫头不是说师兄要被囚东海千年吗,这才几年啊怎么就出来了?有话,倒是有话,只是……从何说起呢……
云天青眉头皱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师兄啊,前……前些日子,我见到韩家那丫头了,原来他跟那野小子成了亲,成我儿媳妇了,只可惜……红颜薄命啊……”
云天青刚说完这句就意识到气氛不太对头,偷偷看了眼玄霄冷冰冰的脸,才想起韩家丫头是望舒宿主这事,自己这么说不是在责备师兄吗?完了完了,师兄不翻脸才怪。
然玄霄却只是冷冷一笑,道:“说完了?”
云天青呆愣了片刻琢磨了片刻觉得自家师兄好像并没有要将他打得魂飞魄散的意思,才又结结巴巴地道:“呃,还有还有……再前些日子,我见着了青阳和重光长老了,那两人还是那副样子,一点都没变。嘿嘿,不知道下一世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师兄你说重光还会顶着那张娃娃脸一辈子吗……”
可惜他还没笑完就被玄霄愤然打断:“云天青,你最好清楚,吾不是来听你废话的!”
云天青这次是真的呆了,只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其它,嘴张了好几次也发不出个音来。踟蹰了半天,终于在玄霄的耐心快被磨光的时候醒悟过来,抓了抓后脑勺,以一种必死的决心,支支吾吾地说道:“对不起……师兄……都怪天青一时鲁莽,带了夙玉和望舒离开,才害得师兄……”
抓后脑勺那样子跟天河真是如出一辙。玄霄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还是万年不变的冰冷:“说完了?”
云天青这回倒没有犹豫,乖乖点了点头道:“说完了。”
“说完了……便该去投胎了吧。”玄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可惜云天青低了头没有看见,等他抬起头看着他家师兄时,人家早已恢复了冰山美人状。
你便这么不想见到我,这么想打发我走吗?云天青觉得鼻子有点酸,活着的时候曾有几次不小心在醉花荫撞见师兄和夙玉一起,那时候就常有这种感觉,真是的,怎么做了鬼还会有这种感觉!
云天青有些忿忿,摸了摸鼻头,故作轻松道:“说的也是啊,既然已经跟师兄道了歉,好像也没理由呆在这了。那师兄,我走了……”却没发现自己这话说得半是赌气半是委屈。
“嗯。”玄霄只淡淡答应了一声。
云天青哑然,心想好歹师兄弟一场师兄你就算生我气我都要去投胎了你就不能多说两个字让我最后这段路走得有个念想吗?可看看他家师兄毫无表情的脸,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要下转轮镜台。
如果云天青就这么走了,那接下来的故事大概就会是云天青转世投胎到了某户人家过着怎样怎样的生活,而玄霄遵守了与重楼的约定入了魔界,两人穷尽生生世世也未能有所交集云云,幸好最后一刻那冰山终于有所行动,而此举恰恰奠定了那个云天青逃脱不了的结局。
“等等。”
云天青差点以为自己跟那些没道行的鬼一样幻听了,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看向自家师兄,却见他手里拿了样东西正要递给自己:“这个你带着……这本就是你的。”
这是……云天青愣愣地看着玄霄手里那块天青色的玉,竟忘了去接。直到玄霄轻咳一声,他才抬头看了玄霄片刻,微红了脸傻笑着接了过来。
您要问那块玉是什么来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云天青他去世了的老娘的遗物,当年云天青离开太平村的时候觉得实在没啥可留恋,只还念着他老娘便带了这块玉出来,后来上了琼华遇上了命中那一劫,便找了个机会将这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给了那一劫,这事过了这么久自己都快忘了,原以为他不会在意,这东西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如今却被他送回到自己手上,宛若当年自己将这玉送到他手上……
师兄你竟一直带在身上吗?云天青握着玉佩,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玄霄看他那副模样,便已知他在想些什么,琼华那么些年的“同床共枕”又不只他云天青一人记着一人得了好处去。然以玄霄的性子,便是心里有话,面上却也还是那样,偏了头去冷然道:“还不去?”
云天青看看师兄,又看看手中的玉,再看看师兄,嫣然一笑:“师兄能不能陪天青走完这最后一程?”
从转轮镜台到奈何桥边,这路说短也不短可说长……也总有尽头时。云天青垂首走在前面,挪动的速度足以与青鸾峰上某种极小极小的动物抑或是东海之中某种背了重壳的动物相媲美。玄霄跟在后头,也不催他,跟着他的步子慢慢朝奈何桥走去,脸上是万年不变的冰冷,眼中却多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温柔。
一路无话。
是无话可说,抑或是不知从何说起?抑或只是……不想说那两个字……
慢慢停下脚步,抬头望过去便是奈何桥,和一直守在桥畔熬着那锅能让人忘记一切的汤的孟婆,和……那一锅能让人忘记一切的汤……
云天青觉得眼睛有点涩,于是他抬起头努力地眨巴眼睛,眨巴完了却又开始盯着头顶灰蒙蒙的鬼界之空看,天青色的玉被紧紧攥在手中,容不得它喘息。
师兄啊,你可知道,其实天青的话……并没有说完……
吸了吸鼻子,云天青的视线移到那口大锅上,带了几分苦涩几分感伤问身后的人:“师兄,你说孟婆汤喝下去,真的就能忘记所有的事吗?”
没有听见意料中的冷哼,云天青带了三分疑惑微微转过头去,却见身后之人也盯着那锅汤看,沉默了许久才道:“吾又不曾试过。”
是自己听错看错了吗,怎么觉得师兄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苦很难过,就像……就像自己这样。鼻子又开始酸了,生怕玄霄看出什么来,云天青忙将头转了回去笑了两声道:“嘿嘿,师兄说的是,那等我喝过之后再告诉师兄是什么感觉吧。”
终于到了这一刻,该来的总是会来,怎么都躲不过,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自己不用再为他牵肠挂肚了,也算是解脱了吧。云天青这样想着,淡淡的笑意便在他眉梢眼角腮边唇畔漾了开来。
云天青常常笑,在太平村捉弄其他人时笑,到琼华大肆破坏时笑,被罚在思返谷思过等师兄来接时笑,和师兄一起喝着偷下山去买回来的蜜酒吃着从清风涧顺来的葡萄时笑,晚上怕冷偷摸到师兄床上靠着师兄宽厚的背睡觉时笑,被师兄责备后暗暗下了决心以自己的方式解决那场无谓的争斗时笑……
玄霄见过云天青各式各样的笑,却从没见他这样笑过,他笑得太过美好太过虚幻,好像……好像自己穷尽此生也触及不到,无论是这笑,还是这人。玄霄这样想着,广袖下的手便慢慢握成了拳。
云天青,你若敢忘,吾定然不会放过你!
一碗孟婆汤在手,云天青朝怜惜地看着他的孟婆笑了笑,道:“婆婆,天青等到我要等的人了,天青没有遗憾了,天青……要走了,以后就不能来陪您了,您多保重。”
孟婆看了眼不远处的玄霄,点点头,又低下头去熬她的汤。虽然她心里在想,叫一个在鬼界呆得已忘记了年月的鬼保重,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你小子有这闲情,为何不与他把话说完呢?
一声叹息,不着痕迹,却似在替他说,无所谓了,天青自己知晓便好,天青终究是要走的,说了于谁都没有好处,就让它随天青一起去吧,转一个轮回便都忘了……
孟婆抬眼,疼惜地看着眼前这个有着琉璃般清澈的眼睛的大孩子,看他昂首将那碗汤一饮而尽,看他走向那人,看他笑着对那人说:“师兄,天青真的要走了,师兄保重!”
而那白衣红发的人却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轻若无物,却带了点点哀愁,丝丝凄楚,孟婆握勺搅汤的手抖了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