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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帝临陈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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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正是那「天赐帝君」初临天下之时。然域内大小事务多有奉天阁代为管理,帝君一时间竟也无所事事,每日唯有练武、读书。彼时帝君尚未立后,身旁最亲近之人便是那大内总管兼禁军统领,四大家族之一陈家的第三子陈梓青。
“启禀帝君,卑职今日有事,特来告假。”不知自何时起,每月十五、十六两日陈梓青俱要出宫半日。“唉,准了吧。”天赐帝君为人宽厚,不愿去斤斤计较这小事,况且这大内事务并非繁杂,便是总管不在一两日,各人也自会打理清楚。但那帝君终究还未脱去少年稚气,好奇心一起便再也按耐不下,有一日便待那陈梓青告假离开后,换上便装尾随。
陈梓青出了宫门,沿大街向那西方向赶去,脚步一刻不停。这四大家族的宅邸分布元京四面,陈家恰在西边。帝君暗想:他莫不是想回家么?
帝君所料不差,这陈梓青行了半柱香的功夫,不进岔道,不钻小巷,直直地向那城西第一大宅飞奔而去。到了门口向那管事儿的交待一声,便从偏门进入宅邸。帝君抬头一看,顶上一个斗大的烫金「陈」字,在夕阳中熠熠生辉。
宅子里忽地起了一阵欢呼声,还有人在大声叫好,竟似在举办一场比武擂台。帝君漫步踱至宅门前,装作不经意问道:“这宅子里在办什么?”
管门的打量了帝君几眼,见只是个衣着朴素的小哥,不由得怠慢道:“陈大人自家办会,与你何干?”
“这里面莫不是在比武么?”
“是又如何?”管门的不耐烦道,“我家家主有令,若想进去须是那当役军官在此报上军籍编号,待他细细查点核实,方可入内。”
帝君细细倾听,宅里的喊杀之声竟暗夹女子的娇叱,不由得一挑眉道:“怎么,当役军官也包含了女子么?这我可闻所未闻。”
“关你甚事!”管门的急了,伸手便往帝君怀里一推。他也是有几分功力之人,满以为这一推能把眼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推个趔趄,好让他知难而退。不料这书生身形忽地散开,竟化出三四个残影来,晃得管门的眼花缭乱,手中动作自然减速。帝君轻轻捉住管门人推出的手腕,只一带便让他整个人横飞了出去!
管门的心道不妙,这一下要是匍匐着地估计会把鼻子都碰歪。谁料身后忽地传来一股大力,向后一抵遏止了他的落势,让他整个人又翻转回了正立的姿势,稳稳当当地落于地上。管门的难以置信地回头,原来正是那翩翩少年郎从后扯住了自己的腰带,将他拽离了四脚朝天的下场。
管门的随了他家主十几年,也算有点见识。这少年如此年轻,武功却是深不可测,居然能把一个大活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功力随心所欲收发自如,当下心中大骇,讷讷说不出话来。
“如今可告知了吧?”少年抖抖身上素袍,眉眼之间的风轻云淡透出一股莫名的威压,唬得那管门的慌忙答道:“是、是我家二小姐在内比武招亲……”
“似我这般可否参加?”
“有武艺的皆可……诶?不,不对!”管门的情知说漏了嘴,恨不得狠扇自己嘴巴。“哦?”帝君向前逼近一步,“既然有武艺都可参加,前者又如何说非是军官不可呢?”
“这……我……”管门的给逼得无话可说,又怕这少年再动手,只得长叹一声道:“唉,之前的确是有武艺在身者皆可进门挑战,我们二小姐酷爱练武,不希望找个文弱丈夫,故此立下规矩:每月头尾各挑一日举办比武招亲擂台,不限兵器武功,但有能从擂台中胜出并最终击败二小姐本人者,便即刻招为夫婿。”
“那如今又为何只限军官?”帝君不解。
“这……这全是大小姐吩咐我等的。”管门的不得已,只得压低声音道,“自二小姐比武招亲以来,宅里来过许多人,却都是无功而返。于是大小姐便向老爷提议:往后比武对外称只招当役军官入内,一者因为那江湖之人大多瓢泊无根,而当役军官在朝大小有个官职,日后也好来往;二来是因为军官大多在老爷和二爷手下做事,底细俱都一清二楚。后来又唤来我等全体下人再言一遍,全府上下只瞒着二小姐一人。三爷虽不常回来,却极宠爱二小姐,故此也不曾告诉。”
“至此之后那来挑战之人便全是身着各色军装的熟面孔,试问军中能有几个出类拔萃之人?更兼那战败之人非但不气馁,反倒月月都来,只待一日二小姐状态不佳,他好趁虚而入。逼得二小姐再立规矩:得是当场让她输得心服口服,才肯点头认下这门亲事。你想,这「心服口服」又无标准,便没人再能投机取巧、占到便宜,但如此之后每月来人更少。可怜二小姐生得雪肤花貌又武艺高强,因择不到如意郎君,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我等虽是下人,也算是看着二小姐长大,自然急在心里……只是老爷与二爷外务繁忙,府内事务都是由大小姐一人执掌,故此无人敢对小姐与三爷走露半点风声……”
“你们这大小姐怎的如此专横?”帝君皱眉道,他此前听陈梓青提起过这位大小姐,却不知此人为人如何,“误了别人的青春年少,真是岂有此理!”
管门的摇摇头道:“我们这大小姐乃是老爷的亲妹妹,平日里脾气十分古怪,不管时全然不管,若哪日心血来潮啊,便恨不得将整座府宅都翻过一遍来,大小事务若处理得不尽她心意,轻则当场责骂,重则要逐出府宅!我以前听那老管门的说:大小姐乃上代老爷偏房所生,不比那嫡出的二小姐自小倍受宠爱,大小姐幼时常遭旁人白眼与闲言碎语,故此性情异于常人,如今三十好几仍未出阁,听说就是夫家都嫌弃她举止古怪,言语间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哎呀,我怎就与你说了这许多?”管门的一拍脑袋,忽而正色道:“我乃下人,主人家的事本不应多嚼舌根,如今你听便听去,切不可外传。”说着又将偏门开了一道缝,面露期许之色,“你生得一表人才,武功更是高绝,也许就是让我们二小姐「心服口服」之人,快进去吧,记得说你是硬闯进去的。”
帝君会意,躬身拜谢了,便从那仅能过去一人的门缝里穿身而过。沿路高大的朱红木柱与那雪白墙壁排列齐整,气势恢宏;头顶之上满是雕梁画栋,精巧非常。如此穿过前厅,竟无一人再来盘问,俱都以眼神示意:快到那天井之中去!
不出片刻呐喊声又起,帝君循声转过一扇画屏,眼前赫然是一大片经人特意平整过的开阔场地。场中立着一名妙龄少女,身着白绸锦衣,双袖高高挽起,正与一名五大三粗的武士双掌相抵,僵持不下。只听那武士暴喝一声“倒下!”双臂骨骼忽地伸长,竟似要将那女子用力压下。女子不慌不忙,一矮身形卸掉第一波武士下压之力,左脚闪电一勾,那名武士便扑通倒地。
女子朝那倒地武士猛啐一口,冷笑道:“军中只有你这般人物么?”轻蔑之情溢于言表。帝君不禁感叹:这陈二小姐果是性情中人。再看左上首立着的一名中年女子亦在冷笑,而那自宫中赶回的陈梓青则垂手站立一边,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那粗豪武士倒下之后,场中忽地又跳出一人来。此人面如锅底,两颊长满麻子,生得肥头大耳,丑陋非常,与身上闪亮的黄金锁子甲极不相称。这一下不只两边看热闹的军官惊声四起,那陈梓青脸上更是骤然变色。“胡统领,你、你如何在此?”他忙向场中急问道。
“我如何不能在此?”胡统领不答反问。其声若洪钟,震得在场众人耳朵嗡嗡作响,竟也是个内力深厚之人。“我素闻元京陈氏二小姐不仅生得貌美,更兼武艺高超,今日特来领教。”按照规矩,若无人向那胡统领挑战,他便能直取二小姐。胡统领正是深明此事,见无人再敢出头,便向那二小姐嬉皮笑脸地搭话。
二小姐嘴上不言,心里对这胖子已是厌恶之极,故此面若寒霜,直接起手立个门户。“哎呀,莫非陈小姐知我远道而来,要尽地主之谊,故此不肯先进招么?”胡统领脸皮厚如城墙,丝毫没有尴尬之色,仍然没个正经神态。
帝君轻功超绝,行路无声,加之众人注意力都在场中,因而无人发现他亦在侧旁听。他原本不认得那胡统领是何许人也,如今听他自称「远道而来」,方才忆起其原来是威震西北的「风狼」胡庆元。
早先帝君即位,陈家上报的各地统领军官中就有此人名号。帝君曾听陈梓青提起,说这胡庆元以一双肉掌就打得域北边境群盗望风而逃,实乃西北军中的第一高手。
再看场上,胡庆元忽地在二小姐面前三四丈之处骤然发难,如一阵泼风般抢上前来,右手竖起二指,使「拂柳穿花」直取二小姐咽喉。这二小姐一不躲闪,二不硬接,顺起手势将那拳掌一分,斜身上步,右掌横档袭来指力,左拳捣向对方心窝,刹那间便化守为攻。这一招漂亮的「野马分鬃」让胡庆元不敢轻视,手指蓦然一划,闪电般袭向二小姐腰肋软骨。不料这二小姐虽未出阁,胆量却不逊于他这久经沙场之人,居然硬不换招。她若给胡庆元戳中,最多瘫倒在地;而她这挟风劲拳却足以把胡庆元打到当场吐血!
胡庆元叫道:“这一手长拳功夫,二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倏地变招,双掌回撤护胸。二小姐来势极快,胡庆元双掌却似仍未发力,眼看避无可避之时,二小姐却忽地一声冷哼,半途收回拳力,向后翻身掠出数丈之远。
帝君乃当世武功大家,只一眼便瞧出端倪:那胡庆元竟有一手炉火纯青的「换元掌」功夫。此拳讲究的是借力打力,二小姐那拳若是打中,反会给他趁势回击,扭伤双臂。
胡庆元呵呵笑道:“再来!再来!”二小姐忍无可忍,纵身跃上半空,向那胡庆元扑击而来,十指如钩,竟是那「大力鹰爪功」的功夫。胡庆元道一声“来的好”,左脚踏偏门扎下稳步,双掌当胸缓缓推出,又摆出那神奇的换元掌架势来。二小姐凌空使了个「千斤坠」提前落地,鹰隼之势虽消,却赶上胡庆元发功,下盘门户大开。当下一矮身形,双掌分袭胡庆元两边膝盖。胡庆元招式已老,料不得这二小姐千金之躯,武功风格竟如此泼辣,变招不及只得仓促跳开。只听得“嗤嗤”两声,胡庆元两边裤腿给二小姐各撕下一片来,不过并未伤到皮肉。
胡庆元乃西北成名已久的高手,怎料今日被这小姑娘弄得如此狼狈,不由得勃然大怒。只见他伸掌往怀里一搅,再出来时已然化掌为拳,一言不发就上前进招,拳风虎虎,刚猛非常。二小姐方才两次都是以巧取胜,如今被胡庆元以气力相拼,竟有些抵挡不住。刚拆了十数招,步法就已凌乱。胡庆元大喝一声,双拳齐出,功力如排山倒海般涌去,方圆一丈之内尘土飞扬;二小姐气喘愈急,竟被迫到以内家真力强行对抗,双方遂成骑虎难下之势。
在旁人看来,这陈家二小姐已是强弩之末,不能久持了。其实二小姐功力虽不及胡庆元深厚,在身法与武功门类上却是略胜一筹,纵然前头已比过几场,亏了力气,也不至于仅拆十几招就乱了步法。帝君在一旁瞧的明白:原来那胡庆元先前握拳之时,已将一物捏在手中,每当拳风吹起之时,他的五指便微微张开,有一股白色粉末逐渐充斥二人身边。
此时二人内力较量已到巅峰,二小姐气力不支,喘气愈急,则吸入那白色粉末越多。帝君看不下去,呼啸一声,纵步闯进场中。众人只见一白衣少年闪至二人中间,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以及如何进来的。只听他朗声道:“比武招亲,岂能用阴招取胜?”胡庆元心头一震,只见那少年闪电般地将一边衣袖往两人当中一隔,便有轰天般一阵巨响,衣袖炸成碎片。胡庆元与二小姐均往后推了一大步,少年本人却仍站在原地,毫发无伤。
众人都看呆了,少年这一隔端的是非同小可!他是将内力注入衣袖,然后任那两人功力在衣袖上相互碰撞炸裂来化解局势,自己却能全身而退。这种以力接力的功夫,考验的仅是施展者的功力而已。然二小姐与胡庆元皆是顶级高手,能在瞬息之间分开他们两人的除了帝君,天下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大家一时都还在议论少年的武功,无人注意他的长相。胡庆元常年驻守西北,压根不识帝君,忽被他搅了胜局,此时更是气得哇哇大叫,眼看就要对帝君出手。
“若如还要打,便冲我来!”帝君丝毫不惧,眉眼间气势如虹,伸手一指胡庆元右拳道,“不过你得先给大家把手里的东西亮出来!”
胡庆元闻言脸色一僵,下意识后退两步。帝君知有隐情,刚要上前,身后忽地一道劲风扫来,暗含三枚金针暗器。帝君头不回,身不斜,反踏中宫施展绝技,用那边完整衣袖一裹便将那金针全然收去。只见那衣袖鼓如风袋,几股真气在里头循环缠绕,帝君轻轻一甩衣袖,忽见得一道金光自其中飞出,目标竟是意图偷偷退至一边的胡庆元。原来那几根金针被帝君的真气碾压,早已化作金球一粒了。
胡庆元猝不及防,武功招式都未摆出,早被那金球击中手腕,一大片白色粉末等时便纷纷扬扬四散开来。“原来是「千欲齐情粉」,”帝君使衣袖捂住口鼻,然即便如此仍声如利剑,“与姑娘家比武却用此毒粉,居心何在?”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原来那千欲齐情粉乃是道上的采花贼常备的一种毒药。使假人吸入,轻则头昏脑涨,重则纵欲乱性,不能自已。这胡庆元用如此歹毒之药无非就是想借比武之机诱使二小姐乱性,好将他招为夫婿。如此用心险恶,帝君焉能不怒?
胡庆元哑口无言。帝君忽地偏头冷冷道:“你使得一手好暗器啊,陈大小姐!我若没猜错,这胡元庆定是你派人自西北找来的。”只见那立在上首的中年女子面有怒色,叫道:“此是何人?胆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帝君何等聪明之人,方才见到那人占位便猜到她身份。又联想起那管门的所言,当下也不废话,撤下遮面的衣袖,回身喝道:“陈梓青,你就与她说道说道,我是何人?”
陈梓青吓得面如土色,方才一切均在瞬息只间,他尚看不真切;如今帝君点名要他相认,他如何还能不识?当即两股战战,跪倒尘埃道:“帝君在上,恕卑职怠慢之罪!”
此时旁人中亦有几人隐约认出帝君圣姿,慌忙拜倒。纵然是再迟钝之人听了陈梓青谢罪之辞后亦能了解情况,霎时场上跪倒一片,只剩那陈家大小姐立在当场。
“这……”她回身看看自家兄弟,又看看帝君,神色尴尬至极。
不待她反应过来,帝君当即大喝一声:“陈秀丽!见到朕如何不跪!”言语中气势如天河泄底,淹没这四方场地。这陈家大小姐情知不妙,没奈何,只得勉强下拜,口称:“小女子参见帝君。”
帝君料不到她这已到中年之人竟会如此忸怩作态,当下心头一阵恶寒,讷讷道:“众、众卿平身。”忽地又瞧见那陈家二小姐呆若木鸡,眼里似有泪光。“姑娘,朕劝你一句,择夫的规矩不必太死,但见真心即可。”说罢便纵身跃上房顶,向那胡庆元道:“今日朕本无心掺和此事,奈何你非要撞到朕的眼前,回头再商议如何处置你。”说罢便飘然离去。
猜不透帝君心意的众人大多带着迷惑的神情,唯有那陈家大小姐,严重射出一丝阴郁,与这青天白日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