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渡劫从不走心》森麻皈

99、枝附影从04

　　阿狸是从来不做梦的，似乎饕餮就是这样。他哥哥也从不做梦。一夜长眠至天明，无梦无扰。他醒来时，师无我还在睡梦之中，等了有一会儿，师无我才起来。

　　两人躺下时甚么模样，起来时便甚么模样，各自都是如此，睡得泾渭分明，连袖子都不挨边。起身后的师无我单手揉了一下眼睛，他一双桃花眼睡眼惺忪，眼波略有些迷蒙的，略略偏头看向阿狸，好像是突然发现身边有个人，定定地将人看了一会儿，眼神才有了焦点：“我昨夜没睡好。你说梦话。”

　　阿狸冷冷道：“不可能。”

　　师无我笑了，颇感兴趣地盯着阿狸：“为何这般笃定？”

　　阿狸道：“我从不做梦。”

　　师无我道：“是不做，还是不记得？”

　　阿狸并不回答，一双黑阗阗的眸子瞥了师无我一眼，凉凉道：“既然醒了，就起床。莫赖在床上闲扯。”

　　他们一行人继续上路，这个方向走下去，逐渐繁华起来，便是城与城之间的道路上，也有不少供人暂歇的茶肆驿站。时近正午，阿狸等人暂做休整，点了一桌简单的茶点，就听隔壁桌压低了声音，低低絮语：“听说了么，神言宗那位又发威了，天乩城要糟。”

　　“天乩城？啊，怎会。你这消息可不可靠？天乩城不是一向不管事么，如何惹到那位的。”

　　“据说和‘辟邪会’有染。”

　　“真的假的？”

　　“‘辟邪会’真是瘟到家了，他们要反就自己反好了，拖累其他人做甚么。”

　　“报应啊。天乩城那是报应。此前天墉被灭，当时其他几个大城要地，都义愤填膺，只有天乩一言不发，闭城自守。你看，这下报应来了。迟早要轮到它的。”

　　有人道：“它还‘三圣城’呢，‘三圣城’的名号全叫它丢光了，行事如此藏头露尾，要么就光明正大地去反抗，要么就光明磊落做走狗，它倒好，既是怕死，又想顾全道义，表面给神言宗当狗，私底下偷偷协助‘辟邪会’，这不就阴阳人么？天下哪有好事全给人占了的道理？要换我，当年就该跟那小丫头片子拼了。要么死，要么赢。”

　　又有人道：“那些城主全是些不中用的酒囊饭桶。要换我，定是能做出比他们好一万倍的决定。哪儿能搞成现在这么个局面？一群大老爷们的，居然让个小丫头片子骑在脸上撒尿。丢脸不丢脸？女人，就该一通毒打。不打不听话，就该下死手去揍，揍个半死，她就该知道，谁是天，谁是地了。”

　　“卢兄说得极是，可惜我们没投个好胎。”

　　那一桌人说说笑笑，随即又聊别的东西去了，可过了一会儿，说笑声逐渐凝滞，那一桌人，有人惨叫起来。

　　阿狸循声看去，发现那桌人，一个个皆以袖掩面，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

　　苏绮言面色一沉，她本就容色憔悴，眼下青影深重，很有点鬼魅气息，此时神色再沉下来，便有些鬼气森森的吓人。不再穿平日灰衣裳，而是换了件黑衣的年轻女子起身，行至那桌起了异状之人的跟前：“袖子拿开，让我看看。”

　　那桌人里头，有一个人以袖掩面，不知怎的，原本口齿伶俐，此刻竟成了个“大舌头”，含糊不清的说道：“你、你谁啊你？”

　　苏绮言皮笑肉不笑道：“我是个大夫。我看你们这病，是会要命了的。”

　　那几人被苏绮言拿话一唬，面色变得更加惊恐，虽略有迟疑，但这回到底还是将袖子挪开——青天白日，周遭人都将之看得格外分明，见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谁能料到，这桌人的脸都极其扭曲地变形了。他们一个个的，舌头外露挂出。鲜红的舌，不知因何故变得痴肥肿大，宛若一条鲜红色的巨大蛆虫，塞满了整个口腔，导致人无法将口闭拢，还吐出了一截，长长地延在了外头，这让他们看起来像怪谈故事里的“长舌鬼”。真是奇妙，只一条舌头的变化，居然令他们整个人看起来，几乎没了个人样。

　　苏绮言问茶肆老板要了一壶酒，而后取下腰侧的包袱，从里头取出一枚金针。金针沾酒，裹了一层寻常凡人看不见的灵力，她面色沉沉地掐住一个病患的下巴，让对方自行捧住一口空碗，而后一针扎下去，登时浓红略微泛黑的血从舌尖喷涌出来，足足淌了一整碗。

　　如此重复，处理了那一桌人，几乎下针流完血后，这些人就都能将重新开口。一人道：“这位姑娘，你可真是仁心仁术，妙手回春，简直天上的神官下凡。”

　　“妄言痴语，祸从口出。你们下次注意点。”苏绮言不为所动道，“还有，我看病收钱的。一条舌头一吊钱，拿来吧你。”

　　对面本来夸赞奉承苏绮言的男子，闻言登时愣住，他脸色一变：“一吊钱？你搁这抢钱呢你！”

　　苏绮言道：“我收费就这个价格。”

　　那人还要说甚么，旁边有人忽然惊呼了一声，道：“金针，肾亏脸，你、你，莫非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鬼医苏绮言？！”

　　“……”苏绮言呼吸一窒道，“肾亏脸？”

　　“你怎么没穿灰衣服！传闻里你都穿灰色衣裳的！”

　　苏绮言收回金针，有些气闷道：“就不许我换身衣服么？”

　　那原本听了“一吊钱”，还有些凶恶想要讨价还价的人，登时也变了脸色，直接从怀里掏出钱，往苏绮言脚下一丢，头也不回跑了——不止是他，也不止这桌被苏绮言救治过的人，整个茶肆的人，连老板都跑了。

　　“鬼医”医术高超，出神入化，便是半截入土之人也能被救回。但此人也同样代表着晦气与血灾，比报丧的乌鸦还晦气，传闻其所在之处，便是死亡之花催生之地。而同时，也一直有这样的流言说法伴随其身——“鬼医”的医术当真高超么？也许她并没有甚么医术可言。她或许是这一切灾祸的源头，“播种”下病灾，而后再以救人的姿态出现，一切只为骗取钱财。

　　苏绮言面色沉沉地回到座位上：“老魏。”她说，“你为甚么给他们下毒？”

　　魏沈末停了手中筷子：“果然瞒不住。我觉得他们嘴脏，应该吃点苦头。”

　　苏绮言道：“说了一些你不爱听的话而已，你就要堵住他们的嘴？天底下人那么多人，你堵得过来么。他说他们的，只要我们问心无愧，理他做甚？魏沈末，今日你能下毒，那明日，若是他们说了更多你不爱听的话，你是不是就要将人全都杀了？”

　　魏沈末道：“我有分寸。”

　　苏绮言脸色一变，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联想起了一些不愿想的往事，她重重将筷子拍在桌上：“你这样又跟欲无厌有甚么分别？”

　　一时无人说话。此刻的苏绮言在看着魏沈末，而阿狸则是在看小核桃。小核桃垂目捧着块茶饼，静静地坐在一旁，这一切瞧着好似与他无关，但怎会无关——操控着魏沈末做下这一切，本来就是小核桃，只是苏绮言和旁人不知道罢了。

　　阿狸敲了敲桌子：“经此一事，或许行踪暴露，该考虑换装易容。”

　　苏绮言略略沉默，情绪暂缓，而后她道：“是我方才冲动行事了……我与你们分开行动。如此，能引开他们的注意。”

　　而在这时，师无我开了口道：“小悲当时看着我们离开，她若是听闻你与其他四个人一起行动的消息，或许会有所猜测。所以——”

　　阿狸看向师无我：“所以甚么？”

　　师无我道：“所以，如果这时能在四处流传出‘鬼医’现身，并和不同人结伴而行的传闻，那么，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也就叫人无从分辨。我想，这件事，‘辟邪会’应该能做到。”

　　魏沈末道：“这办法不错。”

　　苏绮言立刻抬手敲了魏沈末一击脑门：“不错你个脑袋！今晚你给我抄《仁书》，好好反省一下！对了，还有差价你补一下。金针施术，一针一金铢。我收了那些人一吊钱，剩下的，你是始作俑者，你替他们还。”

　　魏沈末：“……”

　　十日之后，阿狸与师无我跟随苏绮言一行人来到“辟邪会”的一处根据地。事实上，阿狸并未被经过甚么考验，也未得到甚么正式的入会告知，一切都是模糊而暧昧不清的。他们身处一座离“天乩”不算远的小城里。苏绮言领着众人来到一座半新不旧的民宅之中。

　　正屋的门虚掩着，小核桃是第一个推门而入的。众人站在门口，门扉一开，屋里一股浓郁的酒味飘散出来，酒气冲天。

　　“阿爹。”小核桃道，“我回来了。”

　　屋里有甚么东西摔掉在地上的声响，紧接着，又是甚么一连串磕磕绊绊，好像是有人不断撞倒东西的动静，终于，那屋里的人走了出来。

　　此人披头散发，手里还拎着个酒葫芦，笑呵呵道：“这样早就回来？”

　　苏绮言皱眉：“你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白日就喝酒？”

　　那人道：“今早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这人说着话，还打着酒嗝。似乎阳光太刺眼了，他抬手挡了一下眼睛，然后他晃晃悠悠地一转头，终于看到了其他人，但他一眼看过，十分漫不经心的，并不在意谁是谁。

　　阿狸看着对方，抬手撩开帷帽的纱帘：“裴鹤。”

　　裴鹤一怔，重新掉转过脸开看向阿狸，目光呆直了，手中的酒葫芦掉在地上，里头盛着的酒水撒了一地。

　　魏沈末两手在胸前抱着，此时见状，凉凉道：“小核桃，你看你这是不是要多个‘后娘’了。”

　　而在下一瞬，裴鹤一个激灵，大叫一声：“鬼啊！”

　　然后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阿狸：“……”

　　魏沈末：“……”

　　小核桃：“……”

　　苏绮言十分诧异：“小公子，你认得裴鹤？”

　　“……”阿狸回道，“认得。以前在虚白城，略有交集。”

　　苏绮言想了想，没多问，只是同魏沈末道：“你先将这个醉鬼搬进去罢，让他这么横躺地上，也不像话。方小公子，师兄，你们随我来。”

　　说罢，苏绮言带领阿狸与师无我进了偏屋。一步踏入，浓郁的草木药味还血腥气扑鼻而来，苏绮言道：“天乩城大乱，‘辟邪会’无能为力，只救下了小城主。”

　　房内的阴影之中，床榻之上，躺着个面目看不清的人。这是天乩城的小城主，与阿狸关系匪浅，因为，她是阿狸此次于人间渡劫的血缘至亲，是阿狸的胞妹。

　　但眼前此刻，所有的这一切凡间背景，似乎都被淡化了。浓郁的草木血气里，阿狸闻到了另一股气味，十分特别的，不可错辨，那是，冰凉之中透着点海水微咸的鳞族气息。且和一般的鳞族还不一样，阿狸印象深刻，若是无措，对方便应该是在神界素有“东壁明珠”之称的，鳞族九公主。

　　大约是在三百五十年前，阿狸随哥哥长谣上神去鳞族地界游玩。鳞族颇负盛名的便是当地温泉，凡游鳞族，必泡温泉，否则就算是白来了。

　　自然，鳞族地界的温泉品种各式各样，足以看得人眼花缭乱。那一日，阿狸随手挑了一口温泉，乃是有名酒泉。酒泉泡身，是能将人泡醉了的。寻常人泡酒泉，泡那么一会儿，便熏熏然起身离岸歇一歇，晾一晾，在下泉继续泡，但阿狸不一样，他在里头足足泡了一刻钟，居然还在里头待着不起，盖因他从不喝酒，也不知甚么叫做“醉了”，直至他泡出了原形，脑袋晕晕，也依旧在酒泉池子里泡着未起。

　　而彼时鳞族，很不凑巧地发生了一件大事。

　　九公主她被挟持了。

　　鳞族一直以来，不甚安平，族人筑墙分作两地，一者为“东壁”，一者为“西壁”，东西双壁向来有着难以化解的隔阂，全因血统阶级之论。

　　当夜之况，便是“西壁”之人暗袭，本欲刺杀“东壁”皇族，却最终失败，转而挟持了九公主逃跑。

　　好巧不巧，此子逃时，正经过阿狸所宿的泉馆。

　　事实上，这位鳞族神君逃跑时，也未发出什么动静声响，但阿狸还是察觉到了。于是，醉酒显出原形的同涂君，随手挥爪，就将那刺杀失败的“西壁”鳞族神君，连同九公主一同拍了下来。

　　可怜的九公主，如此花容月貌声名远播的金枝玉叶小美人，却在此夜，被同涂君一掌拍得脸着地坠下，并磕断了一颗牙。

　　真是好惨的鳞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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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打星号的“今早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引用自唐·罗隐《自遣》。
东壁明珠是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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