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渡劫从不走心》森麻皈

117、念念生灭06

　　阿狸神色很平静，问道：“可有证据？”
　　“……没有。”梦梦花十分气馁，身上绯色的翅羽，似乎都暗淡了不少，“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就跟我娘亲一样，我们……都没有证据。”

　　阿狸又问：“昨日发生了甚么？”
　　小重明鸟闻言收紧爪子：“我怀疑……”她神色略显紧张，“我怀疑，我娘亲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因为，她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不该听的东西——是指甚么？
　　阿狸并不急着追问，只静静等着梦梦花讲下去。
　　小重明鸟神色惶惶，但竭力冷静，努力地复述着自己经历过的一切。

　　“昨日，哥哥带他好友们回家。我知道这事，但没在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玩，后来太饿，出来找吃食，便见着娘亲站在哥哥的门口，应该是在……偷听。因为吃惊，我的竹球掉地上，一直滚到娘亲脚下，然后哥哥的房门，一下就打开了……不过，娘亲躲得快，立刻贴着门边墙面，那正好是哥哥视线的死角，所以哥哥没有看见娘亲。”

　　“哥哥当时表情，我不知道，但让我很害怕。他开门看到我，也注意门口的竹球，又见我站得那么远，便对我笑了。就像平时一样，他过来把球给我，还抱了抱我，可我却十分害怕，因为他之前那个表情，我事后回想才觉得，若是被他发现我站在门口偷听，说不定他会，他会……他会杀了我。”

　　“真的。我没说笑。我不敢吱声。哥哥抱着我转身时，娘亲已经离开不知去向。然后哥哥就带我去他屋里，去见他的好友们。你知道么？我进去时，他们安静得跟死了一样，所有人都盯着我看，视线冷冰冰的。我哥哥跟他们介绍，说，‘这是我妹妹’。他们听了这句话，才有了别的反应，仿佛死人突然活过来了，对着我笑了一笑，但笑意也不达眼底，只是这么冷冰冰地看着我。”

　　“我从哥哥房间里出来后，就去找娘亲。娘亲让我保密，别跟任何人提这事。爹亲这时回来了，娘亲松了口气，就让我回屋里别出来……”

　　“结果第二日一早，我被娘亲叫醒，她十分害怕得说要带我走。可是才到门口，就看见哥哥站在那儿，冲我们笑。然后，娘亲就把我打昏了。但我晕过去之前，我看见了——爹亲。”

　　即便是在回忆，梦梦花也依旧十分恐惧：“他就站在二楼，身边都是哥哥的朋友们。他们表情如出一辙，就这么冷冷地向下望着娘亲和我。我才知道娘亲为甚么要逃，因为，不仅哥哥有问题，可能爹亲，也早就……早就不是我知道的那个人了！”

　　阿狸沉默半晌，问：“你哥哥，是凡间渡劫后出的问题？”

　　梦梦花道：“其实我一开始就发现，渡劫后的哥哥，跟先前差距甚大。但以前哥哥总是欺负我，抢我的东西，拔我的毛，非常恶劣，而渡劫回来后的哥哥，却对我很好，他很温柔……娘亲说哥哥是假的，我因为太喜欢后来的哥哥，所以学着爹亲那样，就跟娘亲说，是她想太多。或许，从来都不是娘亲想得太多……”

　　阿狸问：“轮回殿的人来你家查看过？”

　　这是阿狸同僚讲述婉姬上神时，所提及的事。

　　梦梦花一怔，旋即控制不住地浑身发起抖来，十分艰难地开口道：“他们来过的。说哥哥没问题。”一切过去的细节，曾经不在意的，见到了当做无事发生的，竟在瞬间皆尽被颠覆。小重明鸟感到毛骨悚然，此前的半生回忆，都滋生出了湿冷青苔般的蒙蒙阴影，冰冰凉凉地将她一颗心给裹挟住了，“昨日，来家里的哥哥好友，有好些……都是在轮回殿当值的神君。”

　　一个可怕的猜测，无可抑制地浮现而出。

　　这一切，都是轮回殿做的么？如果是，那轮回殿又在谋划着甚么事？是他们趁着渡劫时机，将仙君的神魂替换了？替换而来的人都是谁，被替换掉的人，又去了何方？

　　梦梦花的哥哥，是在三百年前渡的劫，那之后有仙君遭遇如此事件么，甚至是更久之前呢？
　　又有多少仙君皆被如此对待？

　　阿狸想了想，道：“此事，你先莫与他人讲。”
　　梦梦花点头：“我没跟别人说，我就跟你讲了！你可是同涂君，如果连你也是坏人……”她有些后怕道，“那我也真是没有办法了。”
　　阿狸忽然又道：“当时你为何选我？”

　　那时，阿狸的同僚想带梦梦花走，可梦梦花不愿，偏选择了阿狸，但明明彼时的梦梦花，还不知阿狸的同涂君身份，却十分坚持的模样，这很奇怪。

　　“……”梦梦花一僵，她太害怕了，今日遇事太多，以至于一时忘记讲述这件事。扬起小脸，她颤颤巍巍道，“因为，因为他戴着指链！”
　　阿狸脚步一顿：“指链？”
　　小重明鸟叫道：“哥哥昨日的好友之中，就有戴指链的！一模一样。他们是一伙的！”

　　夕阳彻底下沉，夜幕降临，一轮皓月高悬，清辉铺撒神都，玉宇琼楼，疏疏冷冷。阿狸带着梦梦花回至家中，此时，令迦上神早已摆好了一桌鱼宴。青衣神君拢袖一团和气地笑道：“阿狸大人说要带羽族小仙君回来，因为羽族口味千差万别，我也不知哪样合适，就尽力都准备了些。”

　　说罢，令迦上神端出一盘活物，里头黑色的线形蚯蚓不紧不慢地蠕动着，梦梦花一见之下，险些昏厥过去。她悚然道：“我、我不吃这个。”

　　青衣的神君微微一笑，一团和气中，透出股慈祥之意，他问：“那你想吃甚么？”

　　来时路上，梦梦花便被告知家中有一位轮回殿的神君。在如今梦梦花的心中，轮回殿早已浸染上一股子邪恶的气息，她十分害怕，连带面前的这位青衣神君，明明笑得和蔼可亲，却也在她眼中变得青面獠牙起来。一句“你想吃甚么”，变得格外意味深长，令她胆寒。

　　“我、我不饿。我不吃。”

　　令迦上神微讶，道：“这可怎么行呢。你还在长个子，可不能任性。”
　　梦梦花浑身翅羽都蓬着要炸开了。
　　阿狸道：“她食谷物，我来准备。”
　　青衣神君闻言，尚未回话，他腰间的灵契腰牌居然闪烁起光亮来——有人正在呼叫他。并非所有人都似丹心道君那般，随意公开接通，令迦上神见状，抚着腰牌，他起身道：“抱歉，失陪了。”

　　阿狸颔首示意，青衣神君便一团和气笑着离开了屋子。约莫过了一刻钟后，令迦上神回来，只是他看起来状态极糟，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连那平日招牌一样的笑容，也尽数丧失。他极为勉强地朝阿狸勾了勾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却失败了。

　　“轮回殿遭袭，损失惨重。同涂君，我得回去。”

　　本在啄食“灵谷”的梦梦花猛地抬头。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前脚轮回殿才显出种种诡异迹象，后脚便遭人袭击？——而且轮回殿是甚么地方。整个神都守卫最严的所在！那些对轮回殿有怨气的神君，千轰万炸，也没能将轮回殿怎样，今日居然损失惨重？

　　“如今事情得到解决，主犯也已被抓获。同涂君与这位小仙君——明日恐怕得来轮回殿一趟。”

　　梦梦花惊愣，嘴里假意啄入的灵谷，都掉桌子上了。

　　阿狸显得很平静，波澜不惊地问道：“是为何事？”
　　“协助调查。”令迦上神道，“这事，我也不知细节——恕难告之。唯有去了才能知晓。”

　　阿狸黑阗阗的双眸看着令迦，半晌，道：“你看起来很糟糕。”

　　青衣神君默了一默，随后轻声道：“轮回殿大司命，遇刺身亡。他是我的……”顿了顿，接着道，“父亲。”

　　令迦上神离去后，梦梦花很害怕，她跳到阿狸膝头，胆战心惊问道：“这是阴谋么。是不是轮回殿的诡计，打算将我们一网打尽杀掉？”
　　阿狸道：“不必害怕，一切有我。”

　　小重明鸟闻言，心头一震，她泪眼汪汪地扬起小脸来，看向阿狸，忽然感到十分忧伤。对将来的不确定感，令她忍不住哽咽道：“你为何不是三头六臂呢？”

　　阿狸：“……”

　　传闻中的同涂君，三头六臂，长得十分不可名状，叫人多看一眼便神经错乱，即便归顺神廷之后，每日还偷吃神都不听话的仙君入腹，是极其凶残可怖的存在。但眼前之人，白衣墨发，额间坠玉，冰鉴雪砌一般，全身冷冷的只有黑白二色，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只是瞧着比她哥哥俊俏，仅仅是个样貌出挑长得特别好看的小哥哥罢了，一点都不能打的样子。万一轮回殿真的心存歹意，这冰雪之貌的小哥哥，估计就跟琉璃一样，被人一砸就碎了罢？

　　她不由想起哥哥说过的话。其实许多世上的传闻都是虚假而不能相信的，都是用来骗幼崽的。说不定残暴勇猛的同涂君，也仅仅只是个骗幼崽的虚假流言。

　　思及此，梦梦花悲从中来，不由嚎啕大哭，不仅是为前途未卜的自己，也为曾经被骗的自己，还为了眼前这个明天可能要一起被打死的小哥哥。

　　“……”阿狸道，“你莫哭了。”
　　梦梦花：“呜呜呜呜呜——”
　　阿狸感到头痛。羽族幼崽，可能都特别娇气。

　　“呜呜呜呜……”梦梦花正哭得伤心，忽然眼前飘落一片白色的羽毛，飞絮堆雪一般。她愣怔一瞬，抬头看去，便看到同涂君身后现出三对羽翼，洁白无瑕，如梦似幻。
　　“没有三头六臂。”阿狸面无表情道，“只有这个。”

　　梦梦花看呆了，也不哭了，半晌，她屏住呼吸问：“你也是羽族么？”
　　阿狸冷淡道：“不是。”
　　梦梦花又问：“那你原形是甚么？”

　　这其实是个挺失礼的问题。
　　但阿狸想了想，变回了原形。
　　梦梦花看傻眼了，张开嘴，惊叹道：“哇！”

　　次日，阿狸携梦梦花前往轮回殿。同样的“炼室”之内，丹心道君席地而坐，艳红的长裙铺开，她握着花翎扇，面向窗棂之外。紫藤花开，无穷无尽，经风一吹，飘飘洒洒地送入室内，细碎的浅紫花瓣落了一地，仿若浅紫的薄纱碎屑。

　　“轮回殿之事，想必同涂君已知晓。”

　　阿狸在丹心道君对面坐下：“不。我并不知细节。”

　　红衣的少司命轻叹一声：“一切恶因，源起凡间。”

　　“凡人习得神术，暗中囚禁人间渡劫的仙君，以障眼法，神移魂换，将仙君的魂魄从凡胎中抽离，并取而代之。这位梦梦花的小仙君，她哥哥，便是此例。”

　　“如今，此等异类，皆尽被捕，主犯身份也已水落石出，被关押在神廷‘归墟’。今时正午，便是非公开庭审之时。两位皆是牵连相关人员，还请到场旁听。”

　　停在阿狸肩头的梦梦花，听到如此震动神都的奇谈真相，却并无吃惊之色，只是沉默许久，她看着丹心道君：“是凡人作恶么？”

　　“不错。”

　　“都是凡人作恶？你们轮回殿就甚么都不知道，就一点责任都没有？……我只想问，为何，你们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些凡人，狡猾恶毒，使用奸计诱骗了渡劫的那些仙君，使之心甘情愿配合，一起蒙骗我们轮回殿。”丹心道君红衣似火，目光凌厉，“若只是凡人作恶，我等如何不能察觉？可出事的仙君们，一个个站在恶徒的立场，协助对方，与我轮回殿作对，我们轮回殿，对此也是难做得很。”

　　梦梦花吓了一跳，一时不敢说话，半晌才道：“那，我哥哥，我哥哥……我是说，我原本的仙君哥哥，他现在怎么了？”

　　“一并关押受审，正在进行思想疏导。”

　　“我父亲……”

　　“你父亲是最早受到侵害的那个，而后才是你哥哥。你母亲发现了不对之处，被他们施术破坏了脑域，如今已在救治中。”

　　梦梦花感到十分恐惧，这恐惧令她呼吸困难，脑中混乱一片，一时甚么话都说不出来。她本来很害怕，觉得一切是轮回殿的阴谋，这是她想过最坏的打算。没想到真相更诡异，一切事件的源头，居然是凡人。

　　凡人是甚么东西？在梦梦花印象之中，不过就是一些协助仙君历劫，供仙君参悟大道的存在。凡人的概念，模糊而不值一提，大概就是些未及开化的，无害的，寿命短暂，脆弱的，好像是可以随便摆弄的活物。

　　这样的存在，原来也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甚至有着轮回殿都始料未及的心机和歹意么？悄无声息的，暗中唆使，并替换掉渡劫的仙君。这是从何时开始的事？她的父亲竟然也早就被“替换”掉了。人间的那些凡人，究竟暗中筹布了有多久，他们究竟要做甚么？这神都之中，又有多少子民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个？

　　也许，行走神都之内，那些路过擦肩的神君们，一个个的，都是被“替换”掉了的存在——谁又能分辨得出，神君与那些“凡人”的区别？

　　梦梦花一个激灵，心感凉意蔓延，一寸寸浸透肌骨，阴寒已极。

　　她最想不到的是，原来不动神色的父亲，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

　　那么多年来，她的父亲蛰伏在神都，秘密地一直谋划着凡人的计划，而他们一家，竟与这样的父亲相处了如此之久。她无法想象，她的父亲，会是如何看待，她，以及他们这一家人。

　　印象中的父亲，俊朗出尘，宽厚而温和。她是个很挑食的重明鸟，每次进食，父亲见她不肯下咽，总是会耐心哄她。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染上了某种扭曲的意义和色彩。他真的是在照顾她，还是说，是在照顾这个身体？

　　是不是对父亲来说，哥哥和她，其实仅仅只是些活着的“容器”，不过是些可供其他凡人夺舍寄居的“肉胎”？

　　梦梦花感到恐惧的同时，对轮回殿也生出一股愤怒憎恨之情。倘若没有轮回殿，没有渡劫一事，那么，如今这般恐怖的事件，是否就不会发生呢？

　　但她不知要如何表述这股愤怒之情，况且恐惧透支了她的力气，所以她长长久久地沉默了下去。

　　丹心道君看向阿狸：“还有一些话，想与同涂君单独细说。”

　　阿狸放下小重明鸟，随后抬手布置下隔断声音的阵法。在此空间内，旁人都无法探知他与少司命的对话内容。他冷淡地一颔首，道：“请讲。”

　　花翎扇轻轻摇晃，有些漫不经心的，又好像心事重重，想要驱散种种烦躁之意。

　　丹心道君抬眸凝视阿狸：“如今凡人作恶，但幸而轮回殿应对及时，所以这罪魁祸首也已被关荣收押——同涂君，你可知那凡人身份？”

　　阿狸不答。他黑阗阗的双眸，冷冷冰冰的，瞧不出甚么意味。

　　少司命红唇轻启：“可就巧了。正是同涂君先前说的，想要从人间带走的那个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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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凤十七：都是羽族幼崽，怎么当年就没人变成饕餮原形哄我？凭什么。
阿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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