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折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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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有一份报纸，宋迟星咬了一口吐司，另一手拿起了它。
头版头条，一行黑色加粗的大字赫然写着：“市一中校园内发生恶性斗殴事件致1死多伤防范校园暴力再敲警钟”。
只消一眼，宋迟星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他瞳孔猛缩，整个人用力坐起来，接着冷汗与心悸感如浪潮翻涌上来。
天光与祥和安谧的早餐时光都随着那股寒凉逼人的潮汐退了下去，宋迟星大口地喘气，好一会儿频率才慢慢平复。
他整个人被夜色笼罩。
宋迟星下意识地往窗外的天空看去，并不严实的薄薄窗帘之间，夜空的缝隙如实交代进来。
今晚月色昏昧，既无云也无星，就好像曾经父母口中，他降生下来的那一晚。
整个黯紫罗兰色的夜空像一座虚无的罩子，压得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宋迟星低下头，迟迟地松开双手中攥紧的被角。
——是梦啊。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宋迟星却反而陷入覃思。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宋迟星缓缓地，又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回想了一遍。在他自己不曾注意的时候，孱白的手指有些神经质地抽搐着，上面带着冷汗留下的潮痕。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不敢承认自己刻意的忽视，不敢承认自己彼情彼境时做错了，更不敢去深思那场对峙有可能导致的恶性后果。
那么多人去围一个人——反正没打起来？宋迟星，你怎么这么会给自己找借口？
打起来之后，会怎么样？那个人会不会受伤，会不会去医院，会不会住院？会不会……
他屈起骨节，用指关节上的茧子用力地按揉太阳穴。
傍晚那场记忆的终点停止在那个画面，黄昏里，风扬起少年的头发，那双线条婉转的黑亮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自己，脉脉无语。那一眼里的劲儿，不论相隔多远的距离也无法消减。
在那么多文艺作品里曾读到过的会说话的眼睛，宋迟星第一次在真实的生活中见到了。
也许他们在整条人生长河里就此一面相遇，从此萍水一生，再不相逢。他不必认识他，也不必听他控诉后来那天曾发生什么；他们不必成为朋友，而是这辈子缘只一面的陌生人。但哪怕是这套说辞，也无法让他心中的汗颜与羞愧减去半分。
因为世界曾经对你的遭遇漠然，你也选择对别人的遭遇漠然吗？
——宋迟星，因为这样你才会长大变成一个怪物啊。
他毫不犹豫地在脑海中用最尖的刃中伤自己，也因此疼得蛰伏下了脊背，单薄地微微颤抖。
床头的闹钟将宋迟星从思绪中拎了出来。
明天还要起个大早去学校报到——开学了，宋迟星告诉自己。虽然这个假期他过得不比学期中放松半分，但明天是高二的第一天，是开始文理分班的第一天。
之前班主任已经通过班群通知他们填过了志愿，在假期的时候已经全部交上去了。此后这个群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开学后，他们全年段就会按照新的分班方式组成新的班集体。
具体分班名单还没公布。但宋迟星在市一中里连初中带高中地总共待到了第五个年头，他清楚，按照一中的尿性，结果会直接挂在明天的校园公告栏里，让他们自己读完分班表之后直接去新的班级报到。
宋迟星向来是一个做什么事情都有十成把握的人，也因此，他无法掌控的、未知的分班名单也加重了他的焦虑。
也许这也是今晚他做噩梦的缘由之一吧。
为了明天能够按时起床，他无论如何该睡了。他家离学校太远，还得为自己做早点，起床时间起码得提前一个半小时。宋迟星强迫自己躺平在床上，拉高了被子遮到自己唇下。
他闭上眼，试图遏制横冲直撞的思绪，努力入睡。
惟独那双眸子，却百折不挠，又再度清晰。下一刻，宋迟星蓦然无端端想起曾读过的一首现代诗来。
诗句在他脑海里缓缓地破开水面，浮将上来。
“风很轻，但我颤抖了两次。”
——那晚夕阳里的风也重，他的灵魂颤栗至今。
第二天清晨，阳光是奶白色的，通过林间疏叶落下时，带着点初秋的凉瑟。
从七点钟开始，一中的校园公告栏门口就开始聚集了一小撮学生。人群来来去去地离散，但公告栏前的人数始终稳定。
新高一、新高二的分班表都贴在上头，满满地占了好几个版面。而这幢教学楼里只有这两个年级。
偶尔有一两个新高三的学生打着哈欠，下意识地往高二的老教室走，但很快他们便会低着头急匆匆地冲出来，往专为高三年级单独准备的另一栋楼走去，步履稍显不情不愿。
七点三十分，公告栏面前的人数开始呈现饱和状态。突然有一道声音在人群中小声说，“宋迟星，宋迟星来了。”
有几个学生下意识地回头。
远处，清秀瘦高的少年背脊笔直，如一杆凌风不动的青竹，他不紧不慢地朝着人群的方向走来。
人群不再看他，只是小声地议论着。有几个女孩子目光对视，开心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大早上看看帅哥，连开学都显得面容可爱了点。
除了刚入学消息闭塞的新生，全校学生基本都听说过宋迟星的名字，也在荣誉榜上看过他的脸。但青春期的孩子到底还是傲的，更尤其能进一中高中部的，基本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是人中龙凤。于是他们很快扭回了视线，装作并不在意来人的样子，也没有人唐突地去找宋迟星打招呼或搭话。
宋迟星也没什么多余反应。他走到人群外围停下，微微眯了眼睛仔细地寻找自己的名字。接着，掏出手机拍了一下自己所在班级的名单。
他并未多逗留，找到了目标后，直直迈开长腿走进了教学楼里。
人群里压抑的讨论声才终于敢露出声来，也不乏有人用各种各样的目光趁机多看了他背影几眼。
寂静中，只听一个女生兴奋得无法压低的声音：“我刚刚看见他耳根子红了，啊啊啊他好可爱啊！”
人群：“……”可以，没有必要。
这些声音宋迟星当然已经无缘听见。
一中的高二年级有十六个班，在这幢属于高一高二的教学楼里，占用的是三、四两层。
高一的时候宋迟星在高一一班，教室一层，去食堂和小卖部都极其方便。他不怎么去其他班级甚至其他楼层“串门儿”，即便是有朋友，也更多是来他的班级找他。
但他曾经去其他楼层查过眼保健操，也帮学生会不少评比比赛登记过分数。印象里，楼上的三四层班级排列也跟高一差不多。
方才宋迟星在公告栏前数了一下，这次文理科拢共分了十六个班，他所在的是十班，也是文科班序列中的第一位。如果没有猜错，高二十班的牌子应该被放在了四楼。
与此同时，他还回想起了高二十班名单上的三十几个人名。宋迟星在脑中默默检索着，除了诸如小胖子陈志衡、神神叨叨的半仙王骆宾和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贺珍珍跟他同样来自一个班以外，其他原来的同学似乎都被零散地拆到了其他班级。
宋迟星心里有点遗憾。
他自己清楚自己的性格有些过于慢热了。以初中三年打比方，跟这帮同班同学天天朝夕相处，也是直到初三宋迟星才有种交到了很亲密朋友的感觉。
他觉得文理分科后，被打乱的班级有些可惜。
高中一共就三年，被这么一拆，宋迟星有点担忧自己到了高中毕业后一个好朋友都留不下来了。
即便那张名单上，新班级里的很多名字他都认识，甚至有过不少交集。但这也无法排解他的思虑。
宋迟星就这么一路盘算着，一路走上了四楼。
七点半出头宋迟星到达教室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人已经等在了讲台上，不知道坐了多久。
她个子小小的，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脸上素净只薄施粉黛。搬了把椅子坐在讲台一边，讲台上放着一个低调但能看出价值不菲的包。涂着枣红色指甲油的手撑在讲台上，持续地转着一支红笔。
见宋迟星进来，女人扭过头，冲他扬了扬下巴作为打招呼，好像很熟稔似的。
“来了啊，早。”又说，“确实帅啊。”
一大早的，宋迟星被她突如其来的直球夸奖弄得有些找不着北了，脸上不受控制浮起红晕，讷讷地回答，“谢谢，老师早。”
角落里有道非常细小的声音：“真会装。”
但没有人听见这句话。
宋迟星话音还没落干净，被讲台边的干练女人语速极快地打断：“随便找个地儿快坐下。”接着她又抬眉和下一位走进教室的同学打招呼：“早啊，快坐。”
宋迟星挠了挠脸侧，第一次有些自乱了阵脚——这已经坐下的半个班估计跟他收到的待遇和心理活动都差不多。他找了个中间靠后的位子，拉开凳子坐了下去。
女人是他们的新班主任，名字叫钟小玲，教地理。讲话非常干脆直爽，也很有责任心。全班三十多个学生私底下一聊，没有一个比老师到得早。
宋迟星还蛮喜欢这位钟老师的。
……如果早上没有顺口调戏他，就更喜欢了。
钟小玲是一个不太喜欢把平白事儿整麻烦的人，报到一整天没安排什么事。除了她自己简单做了必要的自我介绍，其他科的科任老师来都没来，只是说第二天正式开学了之后再会一一地介绍给大家认识。
唯二的两件事就是发教科书和交作业。
钟小玲组织大家十几个去扛书，十几个发书，剩下十几个收暑假作业。每个课桌要交的作业放在左上角，新发下来的课本放在右上角，前后也就一刻钟的功夫，高二十班已经解散了。
原先高一一班的人提前认识彼此，放了学自然而然地聚拢在一起。贺珍珍之前跟他们没说过几句话，这会儿也抛弃了羞赧，一同围到宋迟星课桌前。
他们等宋迟星收拾完书包，便离开三五成群来来往往的教室，结伴向外走去。
钟小玲前脚刚走，小胖子便乐呵呵地跟宋迟星小声嘀咕：“这就散了，你们看这新老师是不是刚从高考监考回来？收发试卷太顺手了。”
几个人都大笑出声。贺珍珍道：“这不是好事吗，反正我喜欢这种。看上去不仅不拖堂，还会反过来帮我们把拖堂的骂一顿，哈哈哈哈。”
“诶，”小胖子又想起来一事儿，“一般报到不都要做自我介绍吗，咱今天做了吗？不是我迟到了吧。”
“……还真没有。”王骆宾推了推黑框眼镜。
“听说是还有人没来齐呢，咱班三十二人，今天来了三十一个，还有一个叫王素的请了病假。”贺珍珍思考的时候眼珠子下意识转来转去。
“噢……”毕竟不熟，几个人也没多问。
宋迟星一直抿着嘴角安静地跟着，等走下一层楼后他停住了脚步。
“你们先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几个人围着他站住了脚。王骆宾问：“你去哪儿？”
宋迟星抿了抿嘴，却站在原地没动。“没什么事。”他说。
等人都走远了，宋迟星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找到之前拍下的那张名单。
他的视线在白纸黑格的行列间快速移动，默背下几间教室之后，装作不经意地从走廊上走了过去。
由于钟小玲完事太快，除了他们班以外，别的班竟然没有一个下课。
一中的教室分列在走廊两边，微弱的白炽灯光隐约从两侧洒下。宋迟星缓步经过，尽量在（自以为）不引人瞩目的情况下透过教室的门窗向里面寻找着。
他走过了五六间教室，不得不和三位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老师打过招呼之后，终于基本找齐了那天在综合馆边小巷里的高二学生。
人基本都还在，脸上身上也似乎完全看不出前一天的任何打斗痕迹。
但他没有看到那个陌生男孩子。
宋迟星缓缓出了口气，纤白的十指却轻轻在校裤边缝上攥成拳。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折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