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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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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一阵橙色风过,一群穿白校服的学生们鸽子似的从教学楼的门洞内钻出来,扑棱棱地散了。晚蝉吊着嗓子续着鸣声,夕照里,不知谁家的鸽群应景转圜半圈,匆匆奔着家去。
最后一个学生干事从礼堂后方的中控室里走出来,带上了门,又在礼堂门口关上了照明总闸,远远跟宋迟星招了招手:
“回了啊会长大人!”
——虽然学生会的换届大会还没有开,但以前会长为首,所有人都已经这么叫开了。
面容漂亮的少年倚在打开的A字梯上,背对着后方,没有在意同僚善意的玩笑,半扭过头挥了挥手。声音沉静:“路上小心,到家说声。”
对方跑得很快,连同之前所有被提前解散的学生会干事们一起——他们多半还得回去赶暑假作业。
等脚步声从楼梯噔噔下去了,最后一丝旁人的异响也终于落尽。
金光从西侧斜射进来,一束一束的金线被窗筛进礼堂。
宋迟星一只手撑在梯子顶端,整个人斜斜地随信坐在爬梯一侧,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维持的微妙平衡。他撑在顶上的手骨节凸出,皮肤很白,有些病弱的秀气。
少年煞有介事地微微后仰,最后看了一眼红底白字写着“市一中高二年级上半学期开学仪式”的横幅。“高”字的最后一笔横折钩脱了胶,晃晃悠悠支棱在半空,被那只白皙的手有些神经质地一节一节按平。
市一中再怎么苛刻学生,也不至于到了占用暑假最后一天剥削学生干部来当童工的地步。其实工人已经来过一波,此时汗味都已经散得差不多。
宋迟星从梯子上下来,毫无芥蒂地弯腰,用手拾起了掉在领导长桌边上的两个烟头,又不紧不慢地去洗过了手。
这才拉开书包前头小隔层的拉链。那双肩包放在阶梯座位第一排桌上,是个帆布包,洗得面料发薄发硬。
他从隔层里头取出一个白色的零钱袋,再掀开,竟然露出半拉烟盒帽儿来。还剩下小半盒的烟,被他筛出一根来,夹在手上。
白烟升腾起来。
细长的女士烟被漂亮的手指卡在指间。宋迟星不怎么会抽,也还不怎么学会过肺。相较而言,女士烟劲儿比较小,焦油味也轻,不容易被老师同学发现。
他也比较喜欢薄荷爆珠的味道。
宋迟星也不知道好学生不许抽烟的规矩是谁定的。
他将滤嘴轻轻叼着,动手一扇扇将礼堂用来通风的窗户恢复原状。
这窗子有些年头,一扇就有几张全开海报大,带着有些年代感的木质大棱格。宋迟星的身影在过亮的天光下被包拢得越发小了。
他最后给自己剩下一扇,最靠近讲台边的,隔着几米远的墙根里堆放着两三面收起来的团旗和校旗。宋迟星瞥了眼,不由自主脑洞了一下室内吸烟导致纵火的场面。
少年眯了眯眼,含着细细烟嘴,纤薄的上半身往窗外一扎,双手抱着胳膊将肘部撑在了窗轨上。
风扬起他的睫毛尾巴。
当他看清了窗口下的情形时,宋迟星有些讶异地瞠大了双眸。
学校礼堂是一座二层小楼,这扇窗口对着的是学校的综合体育馆。几年前大学生运动会的时候,综合馆里头不少设施场馆还被市里征用过。
被征用得益于设施好,设施好得益于一中有钱,有钱得益于教学水平高,因此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一茬儿一茬儿地送“共建费”。
由于市一中资格老牌,地段位于市中心,正是寸土寸金。因而两栋楼间挨得极近,只夹着一条小巷,一头连通废弃的校门,另一头钻入地下,通向综合馆底部的游泳馆,咕噜咕噜冒着泳池特有的氯味儿。
这条小巷里鲜有人来,只是偶尔大课间活动的时候,会有一小撮学生在这儿踢毽子跳绳什么的。除此外,这条窄道大多时候安分得像座古庙。
此时里头稀里哗啦围了一堆人,全是男生,没穿校服。但其中几个宋迟星觉得眼熟,应当是本校学生。他点了一下,居然有十几个。
礼堂的一层挑高,因此,宋迟星所在的窗口距离地面相当远。风声没法带过一丝只言片语到他这里,他也只能遥遥看个大概。
这么高的距离,只要下面的人不是突然一个灵光一现想看看鸟,很难发现宋迟星这个旁观者的存在。
即便如此,宋迟星还是把搭在窗框上夹着烟的手向里错了错,藏进让楼下仰视过来的死角里。
十分钟前他经过这个窗口时,下面可还远没有这么热闹。
当时他打开礼堂面向楼外的窗户想通通风,看见楼下罕有人至的小道上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
那么远的距离,他却实在第一眼就被对方的身材所吸引,太高了。男生都对身高相当敏感,他觉得对方哪怕俯视,看着都肯定超过了一米八,甚至一米八五。四肢都很修长,肌肉远看也有着健康的线条。
头发极黑,干净清爽,被晚风轻易地拂起来。
他走了两步便干脆利落地蹲了下去,从包里掏出了些什么,倒在地上。宋迟星站在窗边,不由自主扶着窗扇看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男生动了动,宋迟星才勉强看清楚,男生下蹲后面前是只猫。
一只橘猫。
宋迟星挑了挑眉。
男生先是将手里的密封管打开,将猫粮倒在手心里,伸到那橘猫身前。
一人一猫都停止了动作。
僵持了好久,橘猫始终警惕地蹲在原处。
男生好像笑了一下。宋迟星也跟着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淡笑来。他转念意识到这点,立即收起了笑容,站在窗前怔住。
接着,他看见男生用系在手腕上的篮球护腕蹭了蹭地板,然后小心地收拢掌心,将猫粮放在他用护腕蹭过的那一块地面上,又蹲着后退了两步,让出空间。
橘猫这才愿意吃了,低着小脑袋,大口往嘴里塞。
它太小了,以至于相隔甚远的宋迟星看不清猫真正的一举一动,但模模糊糊也能知道大橘终于大快朵颐,吃得整只猫洋洋地开心。
男生往地上倒了一次又一次,宋迟星感觉到最后他手里的猫粮都给骗光了的那刻,好像从背影都看出对方的无奈来。
然而大橘显然还饿着,食髓知味地上去蹭他的手,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喵喵叫。
这时有人在背后喊宋迟星,他才匆匆转过头,离开了窗边。
此时十几个人围在那儿,之前那个蹲下的男生已经站了起来。
宋迟星远远地打量着。
情势挺明显的。十几个男孩子把之前那个陌生人一个人围在中间,后者像是颗面包屑掉进了鱼池里,被剩下的所有人虎视眈眈。
由于从高一一入学起就进入学生会开始学生工作的缘故,宋迟星在一中校园内算个红人,认识他的人极多,他认识的人也不少。但他确认,围在中间的那个人他没有见过。
那么出众的长相,对谁来说都绝不可能毫无印象。
慢慢地,宋迟星认出了围堵人的那帮花里胡哨的是他们同年段的吊车尾。而领头的则是高一级的学长。几个人穿得花花绿绿,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的校门。
学生时代确实可以说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其实就差一届的功夫,但没有人会不当回事儿。恐怕也是因为这点,被高三生领着的那几个同级的格外有底气,连带鼻孔都横起来了。
他们全围着那个陌生少年,冲突还没起,人却又散不去,好似在说些什么,宋迟星这儿却听不清,只看着气氛剑拔弩张。
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私怨。
宋迟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做些什么。
如果探出头喊两句话的话……可在这个距离上,言语好像也被摩钝了刃,威力在风中层层递减……再者,他说的话又管什么用呢?
宋迟星虽然在校园里有些声望,但也不见得人人都喜欢他——他又不是人民币,宋迟星想。
他知道为首的那几个高年级生在他们年段里拉帮结派挺有一套,教导主任都奈何不了什么。
贸然出头,还不知孰是孰非。回头劝阻不成,还平白树敌,不但面子过不去,而且埋下后患,要是被缠上就麻烦了。
何况他们还没打起来呢,没准儿还得怪我自作多情。
宋迟星垂下眼帘。
在他自己也许都没有意识到的强烈挣扎中,他的视线不期然落到自己手上。
指间夹着的烟让他优柔已久、反复摇摆的心定了下来。
他的脚跟向后错了半步,准备关上窗子离开学校。
黑发少年站直了身子,他向前一步,挡在流浪猫面前。
就在那一刻,仿佛有神祇指路,那双深黑的眼睛突然直直向着礼堂二层的窗口盯来。
宋迟星正在关窗的指节颤了一下,他心中一紧。
从二人眼中仿佛有条引线被系起来,那人一望过来,火舌就开始烧。宋迟星无端觉得胸中滚烫好似临爆,可这之中又是憋闷的,这让他匆匆移开了视线,迅疾而无声地关紧窗扇,好像这就能将少年期待的眼神关在外边。
几乎只有毫秒的一瞥,可他还是看清了少年的脸。
那是一张漂亮得让人诧异的脸,每个五官都精挑细选。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泾渭分明,眼眸乌沉,盯着他的时候,眼底尚带着些夕阳的亮光,可映进他眼睛里时,又不剩下一丝温暖。
那是一双很冷情的眼睛。
却不知为什么,的的确确是带着希冀看着他。
宋迟星不敢再看,他罕见慌乱地打算赶去熄灭手中的烟,几乎是在落荒奔逃。
可低下头的时候才发现,不知是关窗的什么时候,曾有阵大风蜂拥而过,手中的烟早被齐根烧成了灰烬,孱弱地熄灭在他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