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风》Qibao

1、温晞

　　《肆风》——肆意轻狂，追逐烈风。

　　2016年的冬天，1月1日元旦。

　　不，准确地来说，应该是12月31日晚的十一点零八分，四舍五入一下才算是真正到了元旦。

　　这个地方是江城，位处于偏北，一直具有一种独特的热闹,尤其是距离元旦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城中的几条主要干道上都是火树银花，灯光璀璨的模样，明晃晃地照得人的眼睛有点难受。

　　道路两旁的绿化树上装扮着各式各样的彩灯，还有鲜红的中国结，一片灯火斑斓，夜晚柔美宁静，明明应该是沉寂黑暗的，可偏偏被勾勒出一个灯火美卷的梦境，不由分说地裹挟着乱入其中的人，一点点吞噬。

　　刚下了一场雪，不大也不小，一脚踩上去，松松软软地，大概陷下去了有半尺之深，因此深深浅浅地，道路中间堆积着大片落下来未融化的雪，一眼看去，上面还残留着许多重重叠叠的新旧脚印。温晞一步步慢慢地踏在白雪上，不轻不重，只是新的印记又掩盖了旧的，难免有些坑坑洼洼。

　　这个点的时间很晚，几近凌晨，天气寒冷，凉薄的空气中漂浮着夹杂着冰霜的水汽，落在人的脸上像刀剐般疼，不仅出奇锋利，还无孔不入，不一会儿，裸露在外的皮肤就犯了红。但再冷的夜晚，也磨灭不了人内心的狂热。

　　由于临近元旦佳节，宽阔的街道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有人结伴同行，一片热闹，有人孤独一人，一身落寞，温晞就是。璀璨的灯火反射在周围行人的脸上变化莫测，留下色彩不一的光斑，有的人笑容洋溢，有的人面无表情，有的人神色匆匆，各色各异，截然不同。

　　可这一切，都与温晞无关。

　　因为这个城市再灯火通明，也没有一盏灯是属于他的。

　　宽重的行李箱下的四个轱辘，不断地与地面上的积雪摩擦，异常艰难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与他不重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有点凌乱，在寂静的夜里发出阵阵嘈杂的响声，动作不算轻，惹得周围路过的人频频朝这里望上几眼，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一串杂乱的脚印，还有两道划开的横亘。

　　温晞穿着一身过膝的白色羽绒服，帽子紧紧地扣在头上，领口一直拉到最上面，越过纤细的脖颈，遮挡住下巴，直到冻得微红的鼻间处停下，银色的链头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大半张脸兜在帽子里，只露出一双秀气的眼睛，湿润润的。左手插在一侧的衣服口袋里，右手拖着身后的行李箱，裸露在外面的半截手指微微泛着红，有点僵硬。

　　温晞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冷，即使裹了好几层的衣服，也阻挡不了冷冽的寒风，密密麻麻地往身体里钻，就连贴身的秋衣也跟从凉水里泡过的一样，一点点啃噬他身上仅存的热度。

　　他不适应江城湿冷的天气，忍不住瑟缩了几下身子，径直走到一侧路边，停下冻得有些僵硬的双腿，左右脚尖交替点地动了动，缓了好一会儿知觉才慢慢清晰回来，有一种双脚又落回实地的踏实感。

　　突然，右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好几声，温晞站在原地不动，伸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幽黑的瞳孔不露痕迹地颤了颤，泛红的指尖用了点力气，压着手机边缘现出了白痕。

　　手机还在震动，温晞犹豫了一会儿,接通电话。

　　“小晞，到了吗？”电话那头是他的父亲，温与良。

　　“嗯。”

　　“江城是不是比想象中的冷，你说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又何必和我置气，非要——非要回来呢？”温与良的声音有些停顿，他好像并不想提及江城这个地方，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温晞没有回答他，温与良似乎习惯了他的沉默，继续说道，“小晞，你到那边的别墅了吗？”

　　“你还记得我给你的地址吧，江宁路苑林小区8幢别墅，你带钥匙了吧？”

　　“嗯。”温晞冷淡的目光直视前方，没有焦点，仿佛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声音较之前有点闷，依旧只回了一个字。

　　可能是温晞太过沉默不言的原因，一时间温与良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寂静的很。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像是怕打扰到谁，声音压得很低，“小晞，你一个人在江城，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嗯？担心？温晞在心里冷笑，很想回他一句，你怎么会担心我呢，要是真的会担心，那么在十年前也不会——

　　呵，最后温晞什么都没说，依旧沉默。

　　“小晞，钱带够了吧，我会定期给你打钱的，不用担心钱的问题，该买什么就买什么。”

　　钱？啊，对了，在他温与良的眼里，钱才是最重要的。

　　温晞拉过身旁的行李箱，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刻意将手机稍稍拿远了一点，也没再管电话里的温与良说了些什么，他皱着眉，心里闷着一股烦躁。

　　再往前是一个大型的娱乐广场，可能是在搞什么特殊的迎新活动，聚集了很多人欢声笑语着，他们在寒冷的夜晚寻找热闹，本能地随着人群不停欢呼，到处洋溢着热烈的氛围。似乎每一人都是幸福快乐的，因为在他们的身边，都有某一个重要的人陪伴着，相聚一起度过这个重要的时刻。

　　格格不入啊！

　　此时此刻，陪伴温晞的只有一个孤单冰冷的行李箱，所以说“热闹都是别人的，剩下的孤单都是自己的。”对不对？

　　他站在远离广场，马路对面的一侧绿化树下，头顶处有鲜色的灯光落下来，照进他唯一露在外面清澈的双眸里，没有半点温度，像是融化不了的寒冰，坚硬又固执，冷漠又倔强。

　　“小晞，我知道，你做好决定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改变。”电话里温与良的声音很轻，多少透露出一点小心翼翼，顿了顿又道，“一直以来，你都是有自己想法的人，知轻重，懂得失，独立稳重，不骄不躁。”

　　“可是，这都高二了，真的非要这个关键时候回那个地方吗？你明明知道——”他突然沉默下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难过的事情，声音梗在那里发着颤。

　　温晞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敏感的地方，平静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寒光，声音带着戳人心口的冷意，“对啊，你也明明知道的，我非回来不可。”一直沉默的温晞，没有等温与良说完，难得开口打断他，像是预料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不愿意再听下去，急切又莽撞。

　　温与良突然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突然，距离温晞的不远处，缓缓走来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她的右手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眉眼带笑，一脸温柔。突然那小男孩扯了扯女人的衣服，伸手指了指那广场的方向，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女人脸上流露出一种无奈的笑容，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弯腰一把将他抱起来，动作亲昵，两个人都在笑。

　　那女人似乎察觉到温晞的目光，抬头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露出一抹友好的笑容，朝他点了点头，温晞的眉眼柔和下来，也朝她笑了笑。

　　他们经过他身侧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她怀里的小男孩说了一句，“妈妈，你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吗？”声音脆脆的，带着稚嫩，有点刺耳。

　　女人垂下头，用头蹭了蹭孩子的脸，“当然，永远都会陪着你啊。”

　　温晞的目光一路随着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里，直到温与良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耳侧，“小晞，你现在还在外面？我怎么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这都几点了，怎么回事？”

　　“我——睡不着，只是出来逛逛，不是元旦吗，外面很热闹。”温晞看了一眼身旁的行李箱，不动声色地说着慌，对于温与良，他向来不愿意多说什么，反正他也不会关心。

　　其实温晞一早就出发了，只不过因为降雪天气，飞机航班延迟了好几个小时，所以到江城的时候才会这么晚。他不想将这件事告诉温与良，如果他真的关心的话，稍微查一下，不会不知道他现在才到江城。

　　那个热闹的广场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喧嚣得很。半空中大型的液晶屏幕突然打开，突如其来的亮光映在他的眼底，似是驱散了一丝阴霾，穿透最冰冷坚硬的外壳，落在他唯一露出的半边脸上，一路倾泻半掩在衣服遮挡住的地方。

　　液晶大屏上面打着距离凌晨零点的倒计时，即使隔着一个宽阔的马路，他也能看清上面显示的是“11点18分34秒”。还有大半个小时左右，新的一天就要到来。

　　温晞想，真凄惨啊，看来今晚只能独自一人，流露街头，迎接元旦的到来。

　　突然，手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的思绪被一下子用力扯断又本能地快速拼凑，等回过神来不自觉地皱着眉，电话里那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令人讨厌，“与良，你在和谁说话，怎么还没睡？”

　　他听到他的父亲说，“没什么，一个朋友。”

　　呵，原来亲生儿子是朋友啊。

　　“嗯，快点休息吧。”

　　温晞一听到电话里那个女人的声音，握着手机的手稍稍用了点力气，泛红的指尖冻得有些僵硬，他将手机举到自己的嘴边，隔着厚厚的衣领，闷着声又急又快地说了两个字，“挂了。”然后将手机收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抬头看了一眼液晶大屏上的倒计时，“11点21分48秒”，时间过得可真快！

　　温晞最讨厌的就是那个女人，可偏偏温与良——他不愿意去想他们之间的那点事，赶紧抽离思绪，去想点别的什么。

　　太晚了，温晞实在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外面迎接元旦，他更愿意待在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家”里。

　　冬天真冷啊，但是这种寒冷又让人莫名地安心，因为这是正常的四季更迭，因为每天都知道只要过了今天，就离温暖又近了一天，除非是不愿意靠近温暖，甘愿让自己活在无穷无尽的寒冷里。

　　温晞拖着身侧的行李箱，继续往前走，落下身后那片格格不入的热闹。他不眷恋，也不沉迷，因为那种快乐属于其他任何人，但绝不可能属于他。

　　他转身的那一刻，好像听见有人喊了一句，“十一点二十五了，时间好快啊。”

　　温晞一路向前，白色的背影如同孤单的雪，飘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