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娴传》少年胖虎

1、忽作无期别

　　建和六年，八月初七，京师暴雨如注。
　　明娴放下手中的书，望着窗外的雨幕，只觉得心神不安，烦闷不已。
　　心腹宫女冬云端来一碟点心：“这是娘娘嘱咐给皇上送去的玫瑰酥，娘娘也尝一些。”明娴随手拈起一块，尝了一口，又问：“是派谁去给皇上送点心？”
　　冬云笑道：“娘娘放心，这回是青珠去的，栀子是再也不敢去了。”明娴点点头，叹道：“栀子这丫头瞧着是个伶俐的，偏偏去给皇上送一回点心，又是摔了提篮又是撞了王康，自己回来又吓得病了一场，瞧着她最近人仿佛瘦了很多。”
　　冬云劝道：“咱们宫里这些小丫头都是好的，就是年纪小不懂事，有些不稳重，有顾嬷嬷教着，娘娘只管放心就是。”
　　明娴倒叹了一口气，“是，你们都是好的。只是在这坤仪宫里，再好，也就是这样罢了。”
　　正说着话，只听得殿门外猛地跑进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门口，明娴与冬云唬了一跳，定睛看去，站在门口的人正是大宫女青珠。只见她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头发乱蓬蓬的往下滴水，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失魂落魄的看着明娴和冬云。
　　冬云忙迎上去，半是心疼半是责怪：“这么大的雨，你的伞呢？这样冒冒失失的跑进来，冲撞了娘娘如何是好？”青珠扶着冬云的手，定了定，跪在地上哭道：“娘娘，世子爷出事了！”
　　明娴一惊，忙起身拉着青珠，问道：“大哥哥怎么了？他，他去颍川赈灾，颍川出什么事了？”
　　冬云扶着明娴坐下，又拉起青珠：“世子爷到底怎么了？你慢慢说，别惊着娘娘。”
　　青珠哭道：“世子爷自从去了颍川，就一心扑在赈灾的事宜上，平日的饮食休息也都是胡乱凑合。今天天还没亮，世子爷就去查看堤坝，不小心失足落水，等救上来，人已经不行了。”
　　明娴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心里如刀绞一般，刚想说什么，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昏地转，便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明娴努力睁开眼睛，原来是她的乳母顾嬷嬷在她床边哭泣。明娴哭道：“嬷嬷，大哥哥没了。”顾嬷嬷见她醒了，喜极而泣：“娘娘终于醒了，娘娘可把我们吓坏了，”顾嬷嬷给她揉了揉肩膀：“娘娘一下子晕过去，冬云没扶住，怕是摔得骨头疼。世子爷去了，娘娘若再有个什么，奴婢可是不能活了。”
　　明娴扑在顾嬷嬷怀里，失声痛哭，顾嬷嬷拍着她的后背，老泪纵横，青珠和冬云都是她的陪嫁，也站在床边哀哭，整个寝殿里哀声一片。
　　门外小宫女来报，说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王康前来宣旨，明娴等人忙擦了脸，整理好衣服，跪下接旨。宣完旨，明娴忍不住又开始流泪，王康劝道：“世子爷已经去了，皇后娘娘可要保重凤体啊。本朝开国以来，世子爷可是第四位配享太庙的，这是皇上心里重视娘娘的缘故啊。”
　　明娴垂泪：“多谢公公提点，本宫这就去皇上面前谢恩。”王康忙拦着：“这么大的雨，娘娘怎能出门，况且皇上正在勤政殿和内阁大臣们商谈国事，娘娘去了也不方便。皇上今晚回来陪着娘娘，娘娘有什么话，今晚和皇上说便是。”明娴点点头：“本宫身子不好，怠慢公公了，嬷嬷送一送王公公。”
　　王康忙说：“皇后娘娘折煞奴才了，奴才怎敢劳动顾嬷嬷。”冬云和青珠扶着明娴去里间休息，顾嬷嬷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青瓷瓶：“当年公公为了救三公主，膝盖落下了病，娘娘心里一直记着。这药膏还是大长公主府里送来的，公公每天晚上挑一些涂在膝盖上，用手搓热了，天冷了能舒服些。”王康恭敬地收下药膏，叹道：“可惜我还是没用，救不得三公主性命，若是三公主还在，皇后娘娘，唉。”
　　顾嬷嬷也叹了口气：“无论是潜邸还是宫里，这些年也多亏公公的照应，咱们坤仪宫上上下下无人不念着公公的恩德，还望公公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几句。”
　　王康忙点头称是，他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顾嬷嬷又派了两个小內侍给王康撑伞，送他出了宫门。
　　此时，皇次子晟烨下学归来，他点着脚尖，拿着帕子给明娴擦了擦眼泪：“大舅舅不在了，可是母后还有烨儿呢，今天师傅还夸我背书背得好。”明娴抱着他小小的身体，把脸埋进他的肩膀上：“烨儿是个好孩子，要好好读书。”
　　明娴见了儿子，心里便感觉有些踏实。明娴回忆起兄长生前对她的关爱，一边擦眼泪一边教导晟烨也要友爱兄弟，说起这个，晟烨想起一事，问道：“母后，晟焕总说大哥卑微，可是大哥是我们的兄长，哪里卑微了？”
　　明娴一惊，问道：“晟焕说晟烁卑微？这话是在什么时候说的？”晟烨想了想：“三弟常说这话，每次他一说，大哥就低着头很不高兴。”
　　母子说了一会子话，明娴打发小宫女带着晟烨去吃点心。青珠说：“想必就是甄昭媛平日里就把这些话挂在嘴上，三殿下便学了去。”明娴点点头：“甄昭媛素来心高气傲，孟婕妤出身不高，她一向也没看在眼里，只是，孟婕妤归孟婕妤，晟烁是皇上的长子，哪里由得她这样糟践。”
　　青珠看了一眼明娴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娘娘，咱们二殿下年纪虽小，却很明白道理，奴婢觉得很高兴。只是甄昭媛一向就是这么个性子，您何必和她见识。奴婢记得，在潜邸的时候，您为孟婕妤出头，结果皇上偏听偏信，还训斥了您一顿，况且，孟婕妤素来胆小，也不会和甄昭媛去闹，您更是不必去管这事。”
　　明娴摇摇头：“潜邸旧人，除了本宫和诚贵妃，就剩下孟婕妤和芳嫔了，本宫怎能眼看着她被人欺负，总有旧日的情分在。何况本宫是皇后，皇后有皇后的职责。”
　　青珠突然落泪了：“娘娘，您这样好的一个人，奴婢从小服侍您，最是知道您，您当年要是不做太子妃该多好。”顾嬷嬷一惊，厉声斥责：“混账东西！你红口白牙在这浑说什么？你要作死，别在坤仪宫中！”
　　明娴听得“太子妃”三个字，心里一怔，前尘往事浮上心头，她看着青珠红红的眼睛：“是啊，咱们在云南，可比在这快活多了。”
　　顾嬷嬷又惊又急：“娘娘，这种话不是乱说的！”明娴摇摇头：“嬷嬷放心，这里也只有咱们几个。”冬云也上前来劝：“娘娘是靖南王府的郡主，是大长公主的孙女，也只有这母仪天下之位才配得上娘娘。您做皇后，这才是应当应分的。”
　　酉时一刻，风雨交加。
　　明娴仍不放心，又带着冬云清点了一遍，这才交代：“明天一早，派人把东西送到府里去，也不知道祖母她们伤心成什么样子了。”冬云擦了擦眼泪：“大爷就这么去了，可怜恒哥儿才五岁，可怜夏姨娘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世。”
　　明娴拭了拭泪，叹了口气：“夏姨娘的孩子是腊月出生吧，可怜这孩子，竟见不到父亲一面。咱们出不得这宫门，连给大哥哥烧些纸钱也不能，也只能送些东西略尽一份心意了。皇上既下旨叫扶棺回乡，多半就是旭儿带着恒哥儿陪着嫂嫂回云南，等着大哥哥发殡后，你再打发人去打听打听。”
　　青珠哭道：“奴婢去送点心的时候听得一言半语，大概是叫二老爷去，皇上仿佛担心五爷带着世子夫人和恒哥儿一去不回。”顾嬷嬷忙拦着：“你这丫头今天怎么冒冒失失的，去洗把脸再回来伺候。”明娴冷笑一声：“嬷嬷不必掩盖，皇上忌惮咱们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冬云劝慰：“从先帝时，边将的家眷便安置在京城，也不是为着咱们靖南王府一家，娘娘不必生气。世子爷如此年轻，皇上便下旨配享太庙，皇上总归是看重娘娘和慕容家的。”
　　这时，小宫女栀子怯生生进来：“皇后娘娘，刚才皇上身边的顺公公来说，大公主生了急病了，皇上去陪大公主了。”明娴怔了一下，只觉得心里陡然冒出一阵寒意，只是这么多年过来了，她到底撑得住，只淡淡说道：“本宫知道了，你们退下吧。”栀子松了一口气，忙行礼离开。
　　冬云气极了：“诚贵妃简直欺人太甚，她仗着有大公主，竟敢这样嚣张！”顾嬷嬷一向老成持重，此时也按捺不住：“黄河水患成灾，诚贵妃这个时候也敢媚上争宠，娘娘必得处罚诚贵妃，以正宫规！”明娴冷冷地说：“便是大公主不生病，你们打量着皇上爱来坤仪宫？本宫是大公主的嫡母，难不成和一个生病的孩子争宠？”
　　冬云忍不住又哭了：“平日里也就罢了，可是今天，皇上念着世子爷，也该来陪着娘娘。娘娘是皇上的接发妻子，世子爷是国舅之尊，因公殉职，凭哪一点，皇上也该来陪着娘娘。”明娴定了定，望着窗外的雨幕和在雨中摇曳的海棠树枝，缓缓说：“哪有什么该不该的？你们都是跟着我从云南嫁过来的，当年的事你们自然都知道。若不是三爷突然暴毙，皇上也不会被立为太子；倘若皇上只做个富贵王爷，王妃必然是诚贵妃的。那福阳宫从来都是皇上的心尖子，这么多年，你们难道还不明白？”
　　冬云不服气：“任凭她和皇上是青梅竹马，娘娘是先帝赐婚的太子妃、皇上登基亲封的皇后。”明娴心里一阵酸楚，摇摇头：“太子妃也好，皇后也好，皇上能给我的也只是权势和尊贵。罢了，自古以来，多少皇后连尊贵也没有，难不成你们还要我去争宠生事？”顾嬷嬷使了一个眼色，冬云不敢再说了，只低着头偷偷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