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舟中》十五月生

1、第一章

　　节气上刚过了寒露，秋天的南方，雨水依旧很多。渡口的艄公熟练地摇桨将船泊在岸边，借着炉子里的余烬温粥吃。
　　这处渡口平日里并无多少行人来往，也只有逢集的日子，邻里八乡的村民挑了担子去镇子上卖货换盐的时候，才能有那么一点人气。
　　此时天地间暮色苍茫，远处悠悠传来山寺晚钟鸣响之声，偶有水鸟拍翅掠过水面的声音。
　　艄公蜷缩在舱内吸了一大口水烟，却见那漠漠白芦中，渐现出一行者身影。
　　来人一身布衣，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很干净。
　　似是怕要紧东西被雨水打湿了，怀里紧紧抱着一包裹，艄公瞧着此人刚过而立，两鬓却已沾上了风霜。
　　感受到了艄公打量自己的目光，行者躬身行了一个礼，温言道：“老人家，我本是济州人，前来江南拜访姑母，却不想行至此处忽逢大雨，不知周围可否有村舍驿站供我歇歇脚？”
　　艄公见此人谈吐温和有礼，神色也不似作伪，便爽快道：“后生，离此处最近的客栈也是十里外了，眼下天色已晚，你若不嫌弃，小老儿的船倒可供你歇个脚。”
　　那行路者见老人如此热心，又连道了几声谢，抱着包裹挪到了船舱里。艄公这才瞧见，这人右脚不知生了什么疾病，年纪轻轻竟是个跛子。老人心里叹息，将温好的粥递给那后生，道：“客人赶路，想必没吃什么东西，这儿有些热粥，你可吃些。”
　　跛足的行者接过那碗粥，似是想起了什么，打开随身抱着的那包裹，从里面掏出一瓷罐子，用纸捡了些里面的物事递给艄公，“多谢老人家，我姓李，随身也没带什么值钱东西，这是我从家带过来的茶叶，就用来抵这碗粥吧。”
　　艄公虽出身乡野未见过什么世面，一眼瞥见那茶叶的成色，也知道远超自己递过去那碗粥，连连摆手拒绝。
　　这李生行事温和有礼，性格却极为倔强，执意要艄公收下。艄公见推却不得，只能收下了，在船舱里支起另一口炉子，准备烧水给李生煮茶。
　　乌篷船静静泊在渡口，夜雨或急或缓敲在船顶，烟雨茫茫中，远山慢慢沉入夜色，唯有一两声鸦啼打破寂静。
　　艄公将茶水端给李生，点亮了舱内的油灯，如豆的灯火驱散了两人面前的黑暗。“长夜漫漫，我这有几个说书人那听来的故事，李相公不嫌乡野之人平日里聊的粗鄙，我倒可说两个解解闷儿。”
　　李生点点头，入秋后夜晚越来越长，围炉夜话是常态，便示意老人说下去。
　　那艄公倒没自谦，乡野说书人，讲的无非是些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故事，听一个还好，听久了实在没什么意思。
　　李生抿了口茶水，耐心等艄公讲完一个狐妖报恩的故事，缓缓道：“我这其实也有一桩故事，就是这里的因缘要讲清楚，实在是太长。”
　　艄公见他起了兴致，连忙道：“无妨，见李相公谈吐，必定是饱读诗书之人，我们这些干粗活的，哪敢嫌读了书的人呢？”
　　李生闻言莞尔，道：“老人家可听过那些隐居仙境桃源、名山大川里的仙人传说？”
　　老人闻言一怔，他原以为像李生这样斯文的人，要讲也是讲那些封侯拜相、诗书教化的文章，不曾想读书人也和他们一样，喜欢这些飘逸奇幻的杂谈。
　　“听过一些。”
　　“但我今日要说的，并不是那些求得长生后的仙人，除魔卫道、拯救苍生的故事，也不是那些花妖精怪，见到仙人风姿后坠入情网，受尽劫难的故事。”
　　“李相公请讲。”
　　李生饮进杯中茶水，清清嗓子道：“话说三界之中，有一遗世之地名为玄荒，乃其创世母神渺阿的身体幻化而成。”
　　艄公道：“这渺阿，倒是像我们的女娲娘娘。”
　　“正是，渺阿创世后力竭而亡，肌肤化作泥土、血管化作江流、手上戴着的镯子落在一旁，变成了大海，其余种种，皆成了山川湖泊、峡谷沼泽。等大地上渐渐出现了人，人渐渐生出了灵智，便称此处为玄荒。到了这故事发生的时候，玄荒上已形成了七州十二城，极少数人天生带有灵根，可吐纳修行。世人称之为‘天师’。”
　　艄公抚掌道：“那这故事里的人，也都是天师吧。”
　　李生点点头，继续说道：“万物皆有阴阳、明暗、清浊之分，有修行的天师，就有为恶世间的魑魅魍魉。我要讲的，就是一位名唤宁怀真的天师，如何除魔卫道、荡清世浊。”

　　他看向远方的雾霭山岚，“这也是我闲时从杂谈中看来的，如今独在异乡。这故事，你以后说给他人听时，便叫它‘客舟中’吧。”

　　玄荒历五百七十四年冬，中州平城。
　　宁怀真打了个哈欠，顶着一头母鸡可在此处下蛋的头发从床上爬了起来。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天明雪霁，白晃晃的光从窗子外映进来，照得他辰时就醒了。
　　人是醒了，可魂儿还粘在被窝里。宁怀真半眯着眼睛，从被子里随机抓取衣服，胡乱罩在身上。
　　外面有人听到了屋里的响动，脚下带风似的掀开门帘杀进屋里，大着嗓门吼他：“挨千刀的小兔崽子！怎不睡到吃午饭再起来？”
　　被掀开的门帘带起一股子冷风吹进屋里，宁怀真打了个哆嗦，这才算是彻底清醒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脸，小声道：“我也想啊，可今儿不是有事吗？”
　　“你也知道有事？我看我要不进来喊你，你怕是睡到学宫划掉你的名字都没醒！”
　　叉腰站在床前的，正是宁怀真的婶婶宁罗氏，宁怀真襁褓里就失了双亲，一直由叔叔婶婶抚养，虽是寄人篱下，可叔叔膝下无子，两口子一直对他视如己出。宁婶婶素日里性格爽直作风泼辣，邻里街坊谁不知宁文使的老婆是个爆炭脾气？可就这样一个厉害妇人，始终没抽掉侄子宁怀真的那根懒筋。
　　更奇的是，明明是谁家上午丢了颗大白菜到了夜里大家都能添油加醋把事情吹得到处都是的市井巷弄，懒汉作风的宁怀真，竟是没人敢说他的闲话。
　　无他，正是因为宁怀真五岁时就显现出灵根，六岁进入太清学宫修行，等到成年便可正式成为天师铁饭碗天选捧碗人。
　　玄荒灵气稀薄，除守城的十二家族外，普通人里，差不多一百人中才有一人身怀灵根，而有些人的灵根随着年岁渐长又会慢慢消失，落得个伤仲永的结局。从小就有灵根，能进入太清学宫修行，成年后做了天师的，说是万里挑一也不夸张。
　　现在，床上这位万里挑一的人才，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又低头看了看胸前。
　　草，衣服又穿反了。
　　宁婶看他这幅欠揍的样子，手心又开始隐隐作痒。手刚抬起来，想起宁怀真今日还有考试，只得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啐道：“我看隔壁张大爷水池子里养的老王八都比你动弹得勤快，等回了学宫，先生收拾不死你！”
　　原本懒洋洋的宁怀真，听到“先生”这两个字时，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三两下套好衣服，冲到堂屋里叼了个馒头就撒丫子溜了。
　　“婶婶说得对！我就是是那千年王八化成的精，如今天劫已至，我渡劫去了。希望来生能化一个勤勤恳恳的老黄牛，结草衔环报答你和叔叔！”
　　宁婶婶在屋里听见他这一番疯话，闭上眼睛开始幻想自己多年未做的竹笋炒肉条，最后也只能大骂一句：“小兔崽子！给你煮的鸡蛋都没拿，活该饿死你。”

　　当然，此时赶往小试地点的宁怀真是听不见这句话的。他虽然嘴上贫，可想起往日迟到时那位先生的雷霆手段，那张老厚脸皮，还是忍不住白上一白。
　　方才说到玄荒身怀灵根的人极其稀少，因此有灵根的人往往会选择与同样身怀灵根的人通婚，增加后代的灵根遗传率。千百年来，玄荒的天师主要出自主城的十二个家族，像宁怀真居住的平城，守城的家族就是擅长符箓之术的颜氏。
　　普通人即使身怀灵根，不进行系统的修行，年长后也会逐渐沦为凡人。多年前，十二家族为了保证贵族的优越性，阴谋阳谋倾轧争斗从未停止过。他们争没争爽不知道，在玄荒的早期历史中，天师的数量就跟灾荒年间地里的稻苗一样。
　　贫瘠、稀少、弱小、可怜。
　　但是三百年前，横空出世一位大能，名唤桓婴。他并非出身于十二家族中任何一族，没有人知道这位大能自何处来，桓婴在十年间荡平夜车之祸，以一己之力让十二家族放弃成见，停止争斗。太清学宫便是他一手创建，为的就是普通人中有灵根的也能接受系统的修行。自此，玄荒的天师数量大大增加。
　　除此之外，桓婴还明确了太清学宫出身的天师职责，未成年的天师要在太清学宫接受至少十年的教育，平日都在幻境中的学宫修行，一个月可回家休假两日，休假后紧接着就是一个月一次的小试，小试的内容是绝密。
　　通俗点来说，就是月假之后紧接着月考，而考试又是不划重点的。
　　宁怀真现在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这次小试的地点就选在平城郊外的落英林，若是像往常那样选在其他地方的秘境，传送过去熟悉场地还需要一定时间。
　　忧的是，宁怀真，一个放假回家昏天黑地玩了整整两天的人。现在，要去裸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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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第一铲！
宁宁终于跟大家见面啦~
现在是少年时期，所以整体风格还是非常轻松欢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