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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落云(一发完) ...


  •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意识漂浮在空中的感觉,反正我经常有。我没有小时候,只有刚刚睁眼和刚刚学会拿刀,还有刚刚学会开弓,还有名为“成功射下木桩上的苹果”的成功。主人把那个苹果捡起来,拔掉箭递给了我,我放在衣服上蹭了蹭就送到嘴边啃了一口,被他拍掉手说,简直毫无教养。我吐掉那口苹果,对主人说,那我要把天上的鸟射下来给您看看。可是左等右等都没有鸟飞过,只有几团白白色的,看上去软绵绵的,像是很好吃的东西一样的,不知道是什么。主人说,那是云。我说,那我要把云射下来给您看看。他大笑,日后便很少让我拉弓。

      我没有什么文化,学会写的第一个汉字是鬼。主人其实写了两个字,我一开始只记住了鬼。我还问主人,他写在地上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你的名字,鬼切。后来我又学会了切字。主人很高兴,就教我写了另外的词,他说,这三个汉字读源赖光,是他的名字。我用两只手数了一下,是九个字。我说,我比较笨,不知道为什么三个汉字读出来变成了九个。那个时候刚刚学说话,挺失礼的,敬语不大好。主人脸上表情僵了一下,说,是因为假名。后来我就一直在学习假名。假名比较容易,而且像画画,画出来真的有九个字,很好理解,我很高兴,主人也很高兴。

      后来有一天主人说,鬼切,我们应当为了人类的生存而出征。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源氏重宝,当以身先,斩恶鬼,除后患。我还是不懂,他又说,就是让你切鬼。我恍然大悟,噢,原来如此,难怪我叫鬼切。主人说,哈哈。但我觉得他并没有很高兴。

      我们去“切”了土蜘蛛,还“切”了地震鲶,好像是做了个人情。这些危害一方的妖怪总在巢穴里藏着数不计数的宝贝,有钱币,有首饰,有名贵衣服,还有枯骨。主人说,因为他们吃人,所以才需要我这样的刀来退治。我问主人,退治是什么意思?主人哽了一下,他琢磨一番,然后说,就是让你切。我点头。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不是人吗?原来我是一把刀啊。

      还有一次主人带我出海。远远有座岛,我说,我们是要去岛上吗,主人说,那里根本就没有岛,那是蜃气楼。

      主人让我坐在他前面,然后操纵纸鹤御风而行。他方才嫌弃我折得不好,我不服气,他朗笑,给那纸鹤施术,果真歪瓜裂枣飞不起来。我羞愧难当,低下头去说,您可别拿这个取笑鬼切了。

      我从纸鹤上探出头去。那水里的倒影有些吸引我。我抬起左手,水里的影子便抬起右手;我眨眨眼睛,水里那人也眨眨眼睛——原来那正是我。我也两只眼睛一张嘴,为什么我是刀?

      再后来,我遇到了那个女人。

      不知是否为巧合,每每见她冲我笑笑,我便有意识漂浮在空中的感觉。那笑容仿佛在为我松绑,束缚我的是什么,源氏重宝的荣光吗,是刀吗,我以为我是人,我不仅仅会使刀,我身上总挂着这把太刀,我还会使弓箭,源赖光,我便要把天上的云射下来送给您。

      但这种恣睢和坦然并不会持续太久,我再醒来时是躺在主人膝头。他似乎伤得很重,我说,主人,让鬼切为您包扎。他说好。我撕开他的衣袖,他血淋淋的手臂让我心惊胆战。我自责,是我没有守护好主人,主人既将后背交予我,我却不能担以重任。主人眉头也不皱一下,任凭我粗暴地用布条给伤处打了一个很丑的结,然后叹气道:“鬼切,你包得真是太难看了。”

      我和主人交谈的机会不多,他在府上要处理公务,都是汉字,我一知半解,帮不上忙,也不便打扰,只做些奉茶剪烛的小事。就只有退治完打道回府的这一路,我才有机会同他说话。我见到那女人太多次,回回都会失去一部分记忆,主人说这是因为我和刀不大兼容,需要勤练磨合。然后他想了想,补充一句说,你下回再见到那女人,千万离得远远的。

      酒吞童子说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才会被源赖光老贼诓骗。起先我不大服气,推杯换盏之际,他就成了我失散多年的大哥,大哥说什么都是对的,源赖光老贼欺我瞒我,他说我是刀,我便要用我这对新生的角反驳,我将不再以他的意志为行动纲领,他的正义不再是我高举的旗帜,我不是他的刀。

      我一度砍下酒吞童子的头,还曾斩下茨木童子的右臂,他们说他们不在意,因为此刻都能在这里相聚。可我耿耿于怀。

      我要杀了他…他欺我瞒我,我既不能忘记他的恩,他如师如父的教诲,他用树枝在地上写“鬼切”和“源赖光”,还有我初学拉弓时被他圈在怀里授予我要领时递到我手上的体温,也不能忘掉燃烧我全部灵魂的恨。我此身已由仇恨造就,即便我的同族已然放下过节,可我不能。我要找出那个男人,我要杀了他,然后和锋利伤及自己的感激同归于尽……啊,源赖光!

      有传言到我面前,说我并非源氏重宝,而是山间恶鬼,我也曾无恶不作,被家主收服为己用,真正的重宝是我手中的刀,锻治安纲打造了它,献给坂上田村麻吕,又流落到源满仲手里,加之相传,源赖光,他把这把宝刀的名字赋予了我。我曾对我便是鬼切一事深信不疑,保守的长老们震怒,断言日后我必定反噬主人,背信弃义。我提刀潜入平安京的深夜,那些传言从我耳边经过,人人皆说源氏重宝已为妖魔侵蚀堕为恶鬼,唯有我的主人对这些流言不屑一顾。我将源氏重宝狠狠刺入他的胸膛,他临终却露出了笑。笑得骄傲而坦然,笑得毫无悔恨与无奈。

      他说,真是一把好刀啊。

      我疼痛,新生的鬼角也是,胸口也是,我眼眶里流出泪,也许是血,我觉得我有些难过。

      我又见到了那个女人。我现在知道如何描述她的相貌了。她梳着岛田髻,红色外衣,香肩半露。袖幅上是大朵樱花与艳丽纸扇,而一切纹样都不如笹龙胆来得美丽。

      我问,你是谁。

      她不语。

      我又问,是你让我频频失去记忆吗。

      她颔首。

      我再问,你到底是谁。

      她轻笑。我被鲜血糊了眼睛,待我胡乱拭去,那个女人已经消失不见,站在我面前的是源赖光。

      走了,鬼切。

      我呆怔在原地。我方才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从房间里醒来,梦见我第一次握起太刀,我怔忡射下百步开外木桩上的苹果,我等不来的飞鸟,我踩不上的云端,我斩下第一只土蜘蛛的头颅,我折的第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鹤,我在水面上看见自己的一双眼睛,我忘记许多事,我从主人膝头醒来,我打的结很难看,我砍下酒吞童子的首级和茨木童子的右臂,我回到大江山,我迷路,我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这个梦繁杂又冗长,新奇又叫我乏味,我的六感都在拼尽全力告诉我,答案就握在那个男人手里。

      我向前一步,他也向前一步;我停住脚步,他走完所有的路。

      “鬼切,你是我最得意的刀,这一点我从未骗过你。”

      我跌坐在地,他胸口汩汩鲜血的温度叫我无地自容。他紧紧抱住我,生怕我离开。

      我想起那个女人,她是谁,我无从得知,只记得主人叫我离她远点。

      主人说的话,我只管照做。

      FIN

  • 作者有话要说:  江国香织害我不浅,可惜我除了第一人称描写什么也没学会
    其实是在存稿子
    准备换电脑了?存着的文都要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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