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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心缘寺是大,太大啦!门窗,佛像,房梁,香案,入眼的一切都是那么非比寻常。雨木看惊了,瞧什么都新鲜,一路转下来,小嘴儿就没合拢过。

      杵天杵地的巨型红烛,宛若瀑布的金色纱幔。木鱼比磨盘还憨,香案比火炕还宽。还有哪些大箱子,比衣柜还大,就乖乖卧在神像脚下,口朝天开,静静地等待着前来朝圣的善男信女们,在完成上供、烧香、叩拜、许愿等仪式后,为表心意,自愿奉上的那点“心意”,来填饱它们饥肠辘辘的肚皮。

      说是“心意”,其实就是“送钱”。没有明着说“送钱”的,要说“心意”,“香火钱”,“布施”也行,总之要婉转,不能太直白,直白了不好。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钱给您送到了,一定要好好保佑我,让我升官发财死老婆.......”太难听了,不好不好。说着牙碜,听着揪心,即使心里是这么想的,也不能这么说。

      说“施舍”也可以,但要分清场合,注意身份。对和尚行,对神佛不可,那是大不敬。

      给和尚送钱,你是“施主”,他为“贫僧”。“贫僧”指着“施主”吃,一高一低,尊卑分明。卑者为求生存,放低姿态,这是本分。待人接物,做不到面面俱到,八面见光,宽严得体,也要常怀谦卑,万事小心。若是出了闪失,惹怒了“金主”,“买卖”就黄了。

      真到那时节,莫说钱了,饭都吃不起。没饭吃,难道喝风吗?可喝风不管饱啊!出家人也是人,也要吃饭的嘛!空着肚子,哪有心思念经啊?又不是神佛,不食人间烟火,免了这皮囊带来的饥寒之苦。

      当然,仔细想想,神佛也不可能低三下四地祈求凡人。“施主,求您给我上柱香吧!已经三天没人给我上贡了,求求您啦,可怜可怜我吧!”这哪儿是佛爷说的话啊!这不成要饭的了吗?太掉份儿了!

      放过它吧。它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寄托着美好夙愿的幻影。你或悲,或喜,或贵,或贫,都是你命里该然,与它没有任何干系。它不会在意你的苦痛,一如它从未在意过其他人那样。遥想当初,它曾频繁降世。有无数经典为证。可如今,那些都以成为过去。明明只需显灵五分钟就能解决这世界90%以上的问题,可它始终选择沉默,并沉默了数个世纪,仿佛从未出现过。

      如今,受惠者已化为尘土,深埋于大地,而施恩者呢?还在那庙堂之上,还在那人心之中。

      静在心,不在境。即使做不到超凡脱俗,也要明事理,懂善恶,常怀敬畏。为人处世,按世俗章法。自以为是,早晚要吃大亏。

      大多数时候,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谁敢在寺庙里放肆?以睥睨之态立于庙门之前,直面金身,目光阴寒,唇角微翘,勾出七分讥讽,两分怒意,低声蔑道:“让你给我办事,那是给你脸!劝你好自为之,不要不识抬举!办好了有赏!办砸了,哼哼~休怪我砸了你这香案,拆了你的庙堂!”

      真要这么做了,庙里的和尚非抽你不可!

      佛陀在上,高坐莲台,纳世间香火,受万众敬仰。普度众生,凭本事挣钱,何来“施舍”二字。让高高在上的,向微乎其微的低头,未免有些痴人说梦。再者说,这也不合规矩。

      不按世俗,不按章法,迟早要出乱子。各安本分,按部就班,世界才能合理运转。办事的言出既遂,行个方便,求人的见是办妥了,自然欣喜。话说的也不冲了,态度也端正了。下次来的时候,还会奉上“一点心意,一份薄利”,聊表寸心。

      这样,大家面儿上好看,心里也好受些。

      花钱办事,钱是次要,事才是关键。无论对象是人是鬼,是神是佛,是牲口还是孽畜,求人者都要先端正态度,摆正心态。俗话说:“花钱解心宽”。没有花钱的不是。挣了那么多钱,不花,留着做啥?种蘑菇吗?该花就花,该省再省。拿钱买舒服,只要合情、合理、合法,那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自古以来,只有花钱买享受的,见过花钱找不快活的吗?

      小商小贩,马路边支个摊子,举着牌子嚷嚷:“来啊,来啊!来看看啊!卖憋屈啦!憋屈半价啦!甩啦甩啦!全场五折,五折五折,委屈、难受、恶心、憋屈,通通五折,五折五折,全部五折!”

      能干出这种事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心缘寺中没有卖憋屈的疯子,也没有卖难受的傻子。反正雨木没碰到。她在人群中漫步,被香客组成的人潮所淹没。她并不觉得难过,相反,她脸上始终写满笑意。这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身份显赫,有的微不足道,有骂骂咧咧的杨村白雪,也有彬彬有礼的下里巴人。无论出身如何,家产几许,带没带名牌,贴不贴标签,归根结底,他们还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有各自烦恼,被生活中大同小异的困境折磨。平日里,只能在心里嘀咕嘀咕。今天,拜神求佛,也是得着机会,终于能好好念叨念叨,倾诉一番。不说痛快了,不把肚子里这点苦水倒干净了,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找神佛“唠嗑”,需要一套完整的流程。这个雨木熟,或者说她奶奶熟。从雨木记事起,她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奶奶完整执行一遍这套流程。

      入夜,掌灯,焚香,跪于佛前,一拜一叩,闭目观心,双手合十,开口便唱:

      “手捧嘀的那个金香啊~”

      “观世音嘀的那个菩萨啊~”

      “.......”

      说来奇怪。从小到大,雨木听奶奶唱了千百遍,能记住的,也就这前两句。词曲记不住,但流程她熟。那时年幼,少不经事,不理解这其中的含义,更无法体会这仪式的重量。她只能静静地看着,默默地观察着,有模有样地学着。学着闭上眼睛,学着掩去阴晴,在心中默默倾诉。但是,雨木摊不开自己的心,也不能像别人那样,向上苍展示百感交集的人生,摘出悲、喜、忧、愁,晾晒岁月熬炖的五味杂陈。

      她做不到,并非是她心不诚,也不是深藏不露。只因她心未染尘,赤诚一片,亮堂得很。

      高台之上的佛陀唇角微扬。香案之下的雨木憨态可鞠。奉上香火钱的香客如释重负。一旁敲木鱼的和尚面露喜色。大家都是喜笑开颜,但雨木不及和尚笑的甜。瞧他乐的,跟弥勒佛似的,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也是,挣大钱了嘛!半天下来,箱子里着实装了不少钱。满满当当,密密麻麻,挨挨挤挤,透过玻璃看,几近溢出。毛嗑儿(货币单位“角”的俚语,一般指硬币),毛票,三块扭着两毛,五十缠着一百。红的,蓝的,黄的,绿的,混在一起,五颜六色,乱七八糟。

      雨木满脸嫌弃地看着箱子里的“马赛克”,就像看着村东头那个臭气熏天,蚊虫萦绕,苍蝇乱飞,蛆虫乱爬,发霉变质的垃圾堆。她心痒,很难受的那种痒,说不清原由,就是很难受。雨木讨厌这种感觉,但此时她还无法清晰的表达出来。

      怎么形容呢......反胃。差不多,但差点意思。恶心,很接近了。磕碜。对,磕碜!非常磕碜。太磕碜啦。磕碜毁啦!

      那个巨磕碜的垃圾堆,只要温度提升,它就开始发酵,变质,散发出令人厌恶的腐臭气息。而箱子里的钱,并不受温度影响,即使到了三伏天,它不会变质,更不会吸引蚊虫,变成苍蝇、老鼠的游乐场。它能吸引的只有人,认同它的人。人与它接触,会滋生欲望。它以欲望为食,在世间不断增殖、膨胀。

      当然,这些东西雨木目前是想不到的。她也不在乎,眼下最当紧的,还是把庙里的佛像点清。就这样,她在庙里转来转去,走马观花,惊叹于庙宇的辉煌。庙太大了,大的几乎溢出了雨木的记忆储存区,大到她完全丧失了复述的能力,大到让她不禁和梦中的那些光怪陆离的幻影对比。

      隐隐中,她有一种感觉。她好像来过,可又不知何时来过,但眼前的一切都好似发生过。她见过,但她忘了,今日故地重游,她又想起来了。这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困扰了她一路,以至于回到家里,吃罢晚饭,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还晕晕乎乎的。

      第二天醒来,当雨木回忆昨日地见闻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在脑中清晰地拼凑出心缘寺的具体形象。那寺庙对她来说太过宏伟,佛像太多,她的小脑袋瓜根本容不下那座庙宇,只能选择忘去。

      “忘了就忘了呗。反正它还在那儿,到时候再去一次就行了。”雨木出门的时候是这么想的。不过当她回来的时候,这念头又变了。

      “如果把记忆和烦恼调换一下,那该有多好。”

      雨木很烦。今天出去玩的时候,同行的小伙伴们一再向她追问:“这心缘寺到底长什么样子呀!”“和尚多不多呀!”“是不是都没有头发呀!”“会不会功夫呀!”“菩萨灵不灵呀!”……

      她实在不好意思给别人说自己忘了,可事实如此,她确实忘了。再者说,就算她能记住,也不知道如何去描述。

      回答不上来,就会被怀疑,被孤立,会被当成骗子,冠上“撒谎精”“骗人精”等外号。雨木不想当妖精,也不想吃唐僧肉,更不想和骗子画上等号。她没有撒谎,她去过,的确去过。可在别的孩子眼中,她说不出来,那就是撒谎了。

      真到那时,她就算把“去过心缘寺”纹脸上,别人也要在前面加个未字。

      幸好,雨木虽然没有多大见识,但她足够机灵。为了不被孤立,不被叫做“骗人精”,她只能尽可能的增大自己的音量,加大动作幅度,用无比夸张的姿态,连比划带叫唤,去描述那个已成过去,存于想象的庙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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