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卿白白白

3、李青视角01

　　又被那群蠢货找茬了。
　　他们就像是饲育箱玻璃壁上粘连成片的果蝇，闻到果肉的味道便一股脑冲上来。当然，现在成为饲料的自己，对此只觉不堪其扰。
　　下流的眼神，粗鄙的调笑……真是万年不变的手段。果然虫子是没有什么思考能力的，只会凭着本能做事。
　　无聊至极。
　　可憎至极。
　　如果没有特殊需要，我并不打算为自己增添额外的负担。所以我只是低头注视着地面，将虫子们嗡嗡的叫声当作无法屏蔽的背景音，默默数着地砖的花色，好让自己度过这段糟糕的课间。
　　突然，一个蠢货叫嚷了一声，一只脚猛然靠近。我抬起头，看到那人的脸上满是不怀好意的笑容，他伸出手，揽在我肩上。
　　突然的身体接触让我下意识绷紧身体。
　　失策了，这次有绍椋这只头犬在场，其他疯狗一定急于在她面前表现。往常装作胆怯的手段大概会失效，看来今天是一定要出点血了。
　　我保持着紧绷的状态，做好蠢货们会突然发难的准备。果然，他们又嬉闹了一阵，我那新鲜出炉的“好兄弟”便将我一把掼倒在地上。我在他发力的时候借势向前，控制着自己落地的姿势没有摔得很惨。
　　在这种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些别的，这也许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
　　……
　　“所有的苦难都是主赐予我们的试炼，通过这些考验，我们才能接受主的赐福到达祂身边……”
　　我的耳边好像响起了母亲的呢喃。她跪在地上，头低垂着，右手颤颤巍巍不住地在胸口画着十字。几滴眼泪划过脸上伤口渗出的丝丝血液落在惨白的瓷砖上，是粉色的。
　　我蜷缩在冰箱与墙面形成的夹角中，惊恐抽泣。她突然注意到了我，膝行越过一地的饭菜汤汁，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
　　“小青，小青，你也要和妈妈一起祈祷才行… 不要哭了，快来啊！”
　　……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呢？
　　小孩子又能有什么情绪控制能力，我只是沉浸在恐惧中，不住颤抖着。
　　我的母亲死死盯着自己的孩子，也颤抖起来。她落在手腕上的力道让我痛苦尖叫，只想挣开她躲到让人触及不到的地方。在我的挣扎下她松开了对我的制掣，但随后一记耳光让我定住不动。
　　全是对我软弱的不满，对自己孩子不听话的咒骂。
　　不一会儿，她的怒火又平息了。母亲脱力般摊在地上，眼睛看向我，又好像不是在看我。
　　“没事的，小青… 你爸爸也有自己的苦衷，我们忍忍就好了…”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安静下来。落在我身上的拳脚也消失了。我从回忆中猛然抽离，从手臂的间隙中看到两条腿向我走来。我很快意识到这双腿属于谁。
　　唯独是这个婊子——！我用力撑起上半身，冷冷盯着她。她在我的注视下扯起嘴角，正中我胸口的一脚让我瘫在地上。
　　后脑勺传来尖锐的疼痛，脸被鞋底碾过的滋味也糟糕极了。不过听着那些嘲讽，我竟然有点想笑。
　　绍椋嘴上的功夫比她打架时差远了，拙劣的很。
　　其实我并不多么憎恨她，至少肯定比她对我的恨意少的多。我也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成为这个人的眼中钉……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真的笑出声。
　　“阿菱和我彼此相爱……你又能懂什么。”
　　我承认，疼痛与脸上的异物是让这句话的呈现有些狼狈了。但是不影响最终效果嘛。
　　施加在我头上的力道猛然加重，我十分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上方的杀意。
　　绍椋啊绍椋，真是可怜。我十分理解——被主人冷落的狗当然也只能沮丧的狂吠——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做的事呢？不过你也只能吠上几声了。
　　过了没多久，我的头终于从鞋底的压制下解放出来，随后更加猛烈的拳打脚踢向我袭来。为了让这场旷日以久的暴力针对不会因为太过引人注目而被打断，他们的袭击向来都会避开所有容易裸露的身体部位，所以现在我还能保持笑容，在视线的夹缝中看到走出包围圈的那个身影。
　　被戳中痛点，像狗一样跑到墙边去舔舐伤口了么。
　　欣赏着自己如今境况的罪魁祸首被打击成功，我觉得身上的痛楚也没那么难捱了。这大概是一种精神胜利法。我确实很擅长在无聊和痛苦中给自己找一些乐子。
　　保持着精神胜利，神游着胡思乱想，我在战场上顺利存活，目送了侵略势力的撤离。例行放的狠话我都懒得听清，绍椋好像警告了一句，我知道她是认真的，绝对认真的想干掉我。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真是……太好笑了。
　　——现在的我，反而持有了一张免死牌。
　　＊
　　铃声响起，今天的课程已经全部结束，现在是社团活动与自习时间。
　　算算时间，这个卫生间很快也要迎来预订的访客。
　　待到访客光临，想必这周围都将变为聚光灯下的舞台——作为唯二的演员兼本幕观众，当然要保持扮相，做好登上舞台的准备。
　　我平躺在地砖上，觉得自己仿佛是等待公主之吻落下才能变回人类的那只青蛙。
　　这个联想让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啊，好像关于那个人的事总是很容易让我发笑。
　　所以我才会那么喜欢她吗。
　　“——”
　　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拯救倒霉王子的公主来了。
　　随着门扇的让位，涌来大量黄昏的光线让我不禁眯起眼睛，我用手背略作遮挡，左手撑地坐起来。
　　她唤着我的名字蹲在我身边。
　　嗯？今天居然主动摸了我的头发，比往常要敬业很多嘛。
　　我看见她皱着眉担忧的脸，把头埋在她肩上，在校服外套堆积的布料里无声笑了笑。
　　公主不仅有洁癖还不喜欢平常的身体接触。我想此刻怀里多了个带着不少鞋印的狼狈家伙，一定会让她皱起的眉头更有真情实感一些。
　　既然她表现得如此认真，我也要拿出加倍努力的态度才行。
　　“别看我…”
　　如果能够不被诅咒，哪个王子喜欢以自身为代价去测试她人的爱？
　　“阿菱…”
　　被迫拿出自己本该高居云端的人生作为赌注，只为祈求有朝一日降临一个“真爱”？
　　“我没事的，不用担心……”
　　开什么童话玩笑啊——
　　我用手臂环住她。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既然是做好事，千万要送佛送到西啊……！
　　此刻我的笑容一定相当狰狞吧。如果被搭戏的同台看到，就是演出事故了。
　　而且再勒在娇弱的公主身上，她该受不住了。
　　我放开双臂，带着我最精湛的演技看向她的眼睛。
　　“……”
　　她是那么专注地看着我。两滴泪水缓缓从她的眼眶里流出。
　　阿菱的虹膜颜色特别深，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如此黑暗、不可探知……让我想起了隧道。
　　小时候回母亲老家的卧铺车厢里窗外黑暗与风景的交替，山坳探险时岩壁上不敢走近的漆黑裂口……
　　后来，我才知道它们是隧道。
　　大部分隧道是禁止步入的。人们必须乘坐代行工具通过它们。
　　感知，进入，掠过，通向下一个地方。
　　无法停留。
　　……
　　“阿青，对不起。”
　　她的嘴唇开闭，吐露着一早便定下大纲的台词。
　　“我无法保护你…对不起。”
　　我的剧本定然也是提前被写好的。
　　一个有趣的话题：当剧中人知晓自己的生命轨迹只是作家在稿纸前随手圈定的章章段段，他会怎样在生活中做出选择呢？
　　我看着刚才的眼泪在她脸上洇润出的两道水痕，捧起她的脸。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
　　最后的人称代词被我藏匿在声带间。这是一个我们都心知肚明的秘密，而它还不到被诉诸于口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