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掩鲸

64、阿月

　　“阿月，过来。”

　　随月听见那道讨厌的声音，像厌人的蚊子吱吱作响，讨厌的人喊着她的名字。她不想过去，所以冷漠着脸，无动于衷，没有回应。

　　“阿月！”男人又喊了她一声。

　　游泳池旁坐着她的弟弟，男人喊了弟弟进去，弟弟抬头，看见天上在放烟花。

　　“爸爸。”弟弟冲男人跑了过去。

　　剩下随月一个人在原地，她觉得清静了，转过身，抬眼看着绚丽的天，在躺椅上坐着。

　　电话响了。

　　“什么时候过来？阿月。”闻汐的声音在那头传过来，那边还有颜未舒的声音。

　　2008年的最后一天，随月不想出门。

　　“我不去了。”

　　“不来？”闻汐变了脸色，“你说了要来的啊。”

　　“身体不舒服。”她的声音一直很沉。

　　“啊？”闻汐又变了表情，“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头疼。”

　　“吃药了吗？你在家？”

　　“不用管我，你们玩。”随月说完，没等闻汐下一句，就挂了电话。

　　随月很讨厌自己这样，她很讨厌社交，但她爱她的朋友。她经常会有一段不想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无缘无故，毫无理由，可能是身体内的第二人格发作，让她脸色一变，嘴巴一闭，情绪低落，有那么想死的一瞬间。

　　第二通电话打了过来。

　　随月把手机关机。

　　她的妈妈出来叫她吃饭，男人在里头大喊大叫，随月厌烦那个声音很久。

　　“你看她变成什么样了？”

　　客厅里传来的声音像针一样，扎着她，但不痛不痒，可能威力还没有被蚊子咬了一半大。

　　她很讨厌她的父亲。

　　自小他就没怎么管过她。她也觉得他没有资格管她。

　　她厌恶他的语言暴力，粗俗，恶劣，自大，薄情。

　　她把一切贬义的词语压在那个男人身上。她有时候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一个优点，但费尽心思，除了有钱，别的一个优点，她都找不出来。

　　随月没有学习的压力。

　　她不喜欢学习，但是离不开学习。她觉得学习陪伴了她的一生，帮助她解决了很多困惑。

　　比如有一段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拼命学习，忘记那些烦恼。她用学习来杀死时间，丢弃烦恼。

　　“她什么样？她就是不想跟你说话而已！”

　　母亲直白的反驳传出来，屋内又是一片安静。

　　伴随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摔门声。

　　随月不关心出去的是谁。

　　父母吵架是常事，她以前的同学嘲讽过她，家里再有钱又怎么样，家庭还不是不和睦，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家庭破裂的那刻也就是破财的那刻。

　　随月当然没有当一回事。

　　什么破裂，哪怕地球破裂，都与她无关。

　　她突然觉得心里有只手，一直紧紧抓着她，她干脆躺下来，躺在泳池边，闭上双眼。

　　她有自己的世界。

　　第二天，元旦假期。

　　闻汐没有打招呼，直接来她家里找她。随月开门的时候，头发还是工整的，她头发只到肩膀下方，穿着件宽松的白T，下身的短裤被挡住。

　　家里空荡荡的。

　　看见她的第一眼，随月眼里的无神换成一道光。

　　“刚睡醒？”闻汐笑得明艳，她的卫衣是淡粉色的，跟她的面颊一样。

　　她走进来，随月还没说话，把门关上。

　　“家里没人？”

　　“你怎么起这么早？”随月刚是被铃声吵醒的。

　　闻汐从沙发上坐下，“没人就好。都出去玩了？”

　　“不太知道。”

　　“头还疼吗？”她抬眼，看着随月。

　　随月觉得鼻子里的软组织有点刺痛，她擤了擤鼻子，一瞬间，鼻子微微发红。

　　“不痛了。”

　　“那能出门吗？”闻汐直起身子来，她觉得这家里空旷的感觉真好，特别是没有那个男人。

　　闻汐特别讨厌随月父亲看她的眼神，晦涩、阴暗，又将欲望挑明。

　　她从没有跟随月明说过。

　　“去哪里？”随月在她身边坐下来。

　　闻汐靠过去，鼻子凑在她脖子旁。“你看起来没洗澡，但是很香。”

　　随月被逗笑了，她推了闻汐一把。

　　“去哪都行，问你呢。”闻汐也笑，她往后靠，“舒儿说她不能出门。”

　　“所以你来找我？”

　　“不是啊。”闻汐看她一眼，“舒儿她爸逼她学钢琴课，她不喜欢，搞得她心情不好，和她爸顶嘴了，和颜晓羽一起被禁足了。”

　　随月叹了口气。

　　“舒儿变了。”闻汐笑道，“变叛逆了。”

　　“迟早的事。”随月站起来，往厨房的方向走。

　　“要做饭给我吃吗？”闻汐突然亢奋。

　　“我哪里会做饭。”

　　随月开了冰箱，从里头拿出来几片吐司，鸡蛋，洋葱。闻汐站在桌台前，双手靠着，眼和嘴都笑着，看着随月的背影。她家厨房很大，食材不多，但用具什么都很齐全。

　　“我知道你会。”

　　“不会。”

　　“那你在干嘛。”闻汐笑说，“搞玩具厨房吗？”

　　“差不多。”

　　吃了随月做的焗烤吐司，闻汐忍不住夸奖：“好吃啊，厨神。”

　　把随月乐笑了，“别那么夸张。”

　　闻汐闭嘴，安安静静地吃完。“其实，来之前我吃过了。”她扯个俏皮的嘴角。

　　“别撑坏了。”

　　“看不起谁呢。”

　　随月把桌收了，两人回去沙发上。院外早晨的阳光大好，照进来，仿佛照进人的灵魂里。随月问她：“大假期，没和孟开宇出去玩？”

　　“不提男人行不行？”闻汐脸色变了，眼尾弯下去，脸上的明媚没有褪去。

　　随月没再说话，把目光收回来。

　　她把手提电脑打开，开始找事做，发现没什么代码可敲，最近没人找她搜信，她有点无聊。

　　“如果要你一天不碰电脑，你会怎么样？”闻汐靠近过去，在她耳边问。

　　随月：“不会怎么样。”

　　“真的？”闻汐的手摸索过去，把电脑合上。

　　随月听到闭合的声音，也听到微热的呼吸声，感受到手指间的摩挲温度，像触电。

　　下一秒，闻汐直起身来。“去外面走走？”

　　七泉墅这天的风格外暖，像是太阳的气息。

　　随月心不在焉。

　　闻汐用好奇的目光打探着小区里的一切。拐过门前柳树的街角，闻汐的目光落在一个少年身上。

　　季阳译从他家门口骑着单车出来。

　　“他住这里？”闻汐惊讶道，眼里放光，“我才知道。”

　　随月没有说话。

　　季阳译的影子走远了。

　　两人也越走越远，小区很大，大到容得下一个湖。

　　湖边的椅子干净无染，随月走近就坐下去，闻汐靠在湖边的栏杆上，望着波澜微起的湖面。

　　随月听到一声笑。

　　闻汐那声笑很短暂，接在笑声后面的，是一声叹气。

　　随月看着她高挑的背影，她的手在口袋里有了些许动作，随月默默看着。

　　闻汐抽出一根烟，还有一支打火机。

　　她转过身来。

　　随月看见她手上的东西，眼神有了波澜，和湖面被风慢吹起的一样，涌动着。

　　“他们说，难过了，忧伤了，烟草能帮人解忧。”闻汐缓缓说着，她朝随月这边走来。

　　随月夺过她手里的烟，语气还是不紧不慢：“哪来的烟？”

　　“你家里要是被偷，估计也不知道吧。”闻汐又笑了。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人解忧。”随月下一秒又夺过那把打火机。

　　闻汐又笑。

　　“烟草不是好东西。”随月将坏东西拿远了，“还有，你没拿别的东西了吧？”

　　她的语气总是那么冷淡。

　　闻汐的笑容没了。她坐下来，坐在冷面孔的随月身边，“对不起。阿月。”

　　她的声音带了一丝悲怆。

　　随月后悔了，“没有怪你的意思。”

　　闻汐转过眼看她，随月看到某种悲伤的泪在里面打转。

　　“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一个人了。”

　　她的话让随月说不出话。

　　“我本来以为只是一时兴起。”闻汐低着头，那一秒，那颗打转的泪掉下来，碎在她的大腿上，也碎在某个人心里。“可我没想到，我会那么在乎一个人的一举一动。他做一件事，不管大事小事，我都会很关注，他对别人好，我很关注，甚至嫉妒。他莫名对别人的关注，也会惹我嫉妒。我简直是无可救药了。”

　　随月一直听着。

　　“我会想无限度地满足他的要求，但是，我心里某种骄傲的情绪，促使着我反驳他，拒绝他。可最后觉得痛苦的，还是我自己。”

　　闻汐和孟开宇在一起不久，因为种种原因，经常吵架，又经常和好。起初，闻汐觉得这种小打小闹很正常，她也很享受吵过之后孟开宇的求和。

　　但是前几天，孟开宇说他累了，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也许是两人不合适，意思是想和闻汐分手。

　　闻汐觉得自己太娇纵，她只是想和孟开宇玩玩，没有真的想吵架的意思。

　　但问题的严重性是，闻汐接受不了分手。

　　她是真的喜欢上孟开宇了。完全没有只是玩玩的意思。

　　随月久久都没有说话。

　　她从没谈过恋爱，没有和闻汐这样对一个人这样专注和爱慕。她不懂得安慰人。

　　所以，阳光之下，湖风轻拂，闻汐抽泣着，随月在她说完之后，拥抱了她。

　　她把闻汐紧紧抱住，闻汐的眼泪滴在她肩膀上，她感受到泪水传递过来的湿润，她感受到闻汐回抱她的紧绷和急促的心跳。

　　随月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但又什么都说了。

　　闻汐也不再哭泣。

　　“阿月。”

　　闻汐闭着眼，她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