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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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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凤凰楼上的凤凰
我在篱庄堡有好些日子了。杜绿鸥常常在房里睡觉,吃蝉几熬的药。庄四月、蒋客顶、季在霖、庄德乐忙国事。福云朵骑游天客四处逍遥,常扛一大布袋糕点飞去三季隧道。桑斯朵致力发展厨艺。“格斗王四人队”似乎消失了。谭己意亦无踪影。罗漫塔费心打理篱庄堡与漫朵楼,偶尔才与我说说闲话。有时候我去云朵学府找卓卡聊天,我们是朋友。大多时候,我独来独往。
清早,我溜出篱庄堡,徜徉在秋枫林。火红、浅橙、深棕色树叶簌簌飘落,天地间尽是零乱交叠的颜色。福音笛声静静流淌。
我渐入秋枫林深处。秋枫林没有路,地上铺满落叶,我理所当然地迷了路。树叶是发光的,林子里并不黑暗。
脚轻踏枯叶的声音渐渐靠近我。
我闪身躲在一棵大树后,看到不远处欧阳蝉几轻轻走来。她捧着一大束绑成花束的凌枝,穿一件绣水仙花的白丝绸长袍,大袖随风翻飞,脖上圈一条紫黑色珠链,一顶白色系蓝缎带的宽边帽藏起了她的碎发。
欧阳氏姐妹有一种淡漠的古典美。
她向我这个方向走来,显然已发现了我。
我从树干后走出。
“你怎么在这?”她走近我。
“散步。迷路了。”我话锋一转,“你去哪?”
“凤凰楼。”她径自向前走,旁若无人。
“我可否跟去?”
她没说不。
我当她默许,跟在后面,看她的曼妙背影。她的白袍子在风里飘飞。她多像一只不会唱歌的白色鸟。
走了一段时间,前方出现一幢绿竹楼,周围有绿梧桐与红枫树掩映。
我抬头看二楼阳台,那里坐着一位女郎,细波浪长发在风中飞扬,尖下巴,双耳戴一根根长细链耳环,垂在肩上,脖子绕一条七彩轻纱,穿黑色衣,香肩窄窄。可一种与她本人的美丽极之不符的迟钝滞留在脸上。杜绿鸥站在她身边,向我和蝉几挥挥手。
那个女郎与我对视。一股莫名其妙的冷意爬上我的背脊。
与蝉几进入竹楼时,我看见挂在门框的竹片刻着“凤凰楼”。
凤凰楼大厅空荡荡,桌椅都没有,四壁萧索,窗户洞开。
我们踏上一级级竹阶,在二楼走廊上遇见谭己意。她坐在地上,淡黄色裙子像绽开的花朵铺在地上。她正认真做一把蓝羽毛扇子,看见我们,眼睛笑成一轮弯月。
蝉几问:“最近晴晴怎样?”
“比睡觉的猫还要安静。”己意渴切地问,“云朵呢?”
蝉几摇摇头:“很久未见她。”
“你总是在自己房里抽烟。”己意哼唱起来,“你总是抽烟,在蓝湖上弹镜琴,月光落下来……”
蝉几的脸掠过一丝阴霾,眼里的迷茫更深一层。
己意识趣地住嘴,用丝带绑起一根根蓝羽。
蝉几走向阳台。
杜绿鸥回过头来,一袭绿衣衬托她的瘦削。见了我,她轻声说:“暮槿穿蓝色衣真好看。”
我今日穿一件天蓝色丝绸中袖长袍,披一件深蓝色披肩,穿一双蓝靴,长发无拘无束地垂在背后。
蝉几问:“绿鸥你怎么在这里?”
“来探望晴晴和己意。己意独自守着晴晴有些孤独。”
蝉几走向那个女郎,她仍旧坐着,不动,那身黑色长裙使她看上去迷惑人心,裙摆有层层叠叠的精细花边。
我看着那个黑色背影。
蝉几为她整理七彩围巾:“晴晴,钟不钟意凤凰楼?”
原来,她是福云朵的嫡亲阿姨季晴晴,季芗茗的妹妹。
晴晴没有回答蝉几,霍地站起来,转身而来,不语地直视我,那双美丽的丹凤眼空洞,无神,像战争结束后荒凉的沙场。
那股冷意再次爬上我的背脊。我情愿与一只骷髅头对视。
晴晴雪白的手抚弄我的长发:“你又来了,你抢走庄择……害死他……你的头发以前是拳曲的,棕色的,棕色的……”遥远,迷离的嗓音。
杜绿鸥走过去扶住晴晴的肩膀,对蝉几说:“她又犯病了。”
蝉几吩咐:“扶她回房休息。”一面走下楼去,一面对我说:“暮槿,走吧。”
晴晴仍自喃喃:“棕色的……象牙白皮肤……”
在走廊上,蝉几把凌枝交给己意:“仍旧煮凌枝给晴晴,看好她,别让她乱跑,她情绪不稳。”
己意皱皱眉:“但她近来有恢复的迹象。”
“恐怕会旧病复萌。”
己意惊讶得张大嘴巴。
蝉几下楼去了。
我摸摸自己的长发,拉拉披肩,跟着蝉几离开了凤凰楼。
“晴晴向来如此,好一阵,坏一阵。今日我带你来,不过是想看看她恢复神智的可能性有多大。”蝉几轻描淡写。
我回头看看美丽的凤凰楼。那里住着萧索的凤凰。
“嘿!”
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云朵骑游天客在我们头顶盘旋,另一只游天客载着一个鼓鼓的布袋,散发出浓浓的糕点香。
“己意在等你。”我告诉云朵。
“嘿,这馋鬼!”云朵很高兴。
她与游天客飞进凤凰楼。
我与蝉几走在秋枫林里。
“怎么你不去看看东篱?”她突然问这个该由我来问她的问题。
“她一个人在瓦莲塔,怡然自乐。”
蝉几优雅地抽烟,不经思索地绕过一棵棵树,很快我们走出了秋枫林,回到篱庄堡。
一群人在漫朵楼转悠。
蝉几熟视无睹,高昂头颅,走进篱庄堡。
那边厢,海藻自漫朵楼前的人群中死命奔向我。
“焦头烂额。”
海藻看上去真的像焦头烂额,头发乱七八糟,几缕刘海与汗水贴在额头上。
她恨恨地望向那群人:“漫塔招来的狂蜂浪蝶!”
“那群人是谁?”
“达官显贵,高官重臣。”她立刻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气,“我才不要像漫塔那般滥交。”
她那两道粗得过份的浓眉扎成一堆。漫塔的眉毛细弯,比她的美多了。
“你们!”魅惑的嗓音。
循声望去,漫塔斜倚在漫朵楼二楼阳台上,穿一件淡红、雪白相间的轻纱长裙,银珍珠链在脖子上绕成几圈,系铃铛的银链耳环任意晃荡,铃铛“铃铃”脆响,发型像朵朵半开玫瑰串连,几缕弯曲的头发在额前轻轻抖动。
人群中有人吹了一声挑逗的响哨。
漫塔换了一副更为风情万种的站姿,抱着双臂懒懒斜视众人,似无心露出雪白手臂,眼睫毛像轻动的黑蝴蝶翅膀。
我想起童话里有公主要求每个追求者呈上一件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漫塔会怎么做?
我坐在台阶上。
宽大的薄纱袖子滑下漫塔的手臂,她便用那印细碎绿花的薄纱袖遮住下半张脸,别具风情。
那群引颈而望的人迷醉不已,像猴子看到似乎唾手可得的桃子。
漫塔干脆坐在阳台栏杆上,故意弄掉一只水晶高跟鞋。
这引起了骚动。人们哄抢水晶鞋——猴子竞夺香蕉。
“谁能送我一双美丽的高跟鞋,我会送他一枝玫瑰,时限:现在至傍晚五点。”漫塔笑得灿烂,“将我的水晶鞋留下。”
人们纷纷飞跑而去。今日鞋匠发财。
我站起身来欲回房。
“暮槿!”漫塔叫。
我走到漫朵楼前,仰头看她妩媚的笑。
“下午,我想与你喝茶。我买了一种新茶。”
“好。”
“刚才好不好玩?”
我含笑不答。
她转而问,“怎么不上漫朵楼?”
“不了,我想回房去。”
“蝉几也有把自己关在房里的习惯。”她歪歪头,随意抚弄玫瑰卷发。
“你会永远爱一个人?”她突然这样问。
“要看他值不值得。”我坦诚。
“我反正不会。”她坦言,“以免中招。”
她又说:“爱情于我像水晶,美但透明,一眼看穿。”
“多好。”
“前车之鉴警醒我。”她的长耳环摇晃不已。
“前车之鉴是不是指……蝉几?”我大胆猜测。蝉几的迷茫自然有原因。
她笑吟吟。
我只好作罢,毕竟拿人家的私事当谈资是那些舌头粗厚的小妇人所为。
下午,篱庄堡后花园。
我与漫塔在绕蓝树下喝茶。
白圆桌上撑了把透明雨伞,绕蓝花没能飘进茶杯里。
“在这住得惯吗?”她握着描绿花的浅青瓷茶杯,客气地问。
“挺好。”
两人静静喝茶。
我终于问:“高特敏是谁?”
她的明眸流转着“明知故问”。
我再次追问。
“是复仇心切的魔鬼。”她的耳环大猩猩跳迪斯科般抖动,“多么令人悲伤的话题。”
我只好收敛好奇心,看她风云剧变的脸。
傍晚五点的时候,漫朵楼每位女仆都穿着漂亮的新高跟鞋,鞋跟“嗒嗒”响,像踢踏舞。
漫塔依旧打扮得无懈可击,坐在篱庄堡四楼阳台上喝茶,把脚懒懒地搁在阳台上,水晶高跟鞋映照夕阳红辉。
彼时,我正坐在篱庄堡一楼窗前,将落在窗台上的绿藤花扔进窗外的水渠中。我听到那群追求者中的一个无限迷恋地自语:“昂贵的女人。”不久,他们便各自散了回家去,恋恋不舍——不是谁都可以久久站在篱庄堡前,篱庄堡属于国王庄四月。
我转达“昂贵的女人”这句话给漫塔。
她说:“否则男人不知道要珍惜。”
深夜。我在阳台上看《博卡海都史录》,一不小心,它从我手中滑下,“啪”地摔在叶藤道上。
我只好赤脚跑下楼去拾它,正打算往回走,看到一条黑影闪进篱庄堡。
我不假思索地冲进篱庄堡,看到黑影在螺旋梯上奔跑。我直追至五楼,黑影早已不见。我细细地看四周,静悄悄的黑暗。第六感闪过,有人窥视我!
望向房间,刚才我没有关房门。
我谨慎地走进房间,开了灯,晴晴赫然站在我面前,丹凤眼闪着千年不化冰雪般的晶光,细波浪发凌乱地披着,苍白脸孔挂着大颗汗珠。
我镇静地一动不动,怕刺激她。
她缓缓走向我,纤细手指游上我的颈脖,突然使劲一掐。
我透不过气来,用力掰开她的手,向螺旋梯奔去,但被她揪了回来。
我甩脱她的手,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她穷追不舍,丹凤眼愈发凌厉森冷。
一个花瓶摔在地上,七零八落。
一抹残酷却凄凉的微笑停滞在她脸上,她拾起一片冷光闪烁的碎片,追赶我。
我的脚不合时宜地抽筋了,勉强退至阳台边。
她手中的碎片飞快地刺来。我一偏头躲过一劫,顺势按住那只捏碎片的手。
“晴晴。”我学蝉几的声音轻唤她。
她呆望我。那双丹凤眼里没有我初见时的空洞荒芜,现在,这双眼睛燃烧着狂烈的火焰——不是她本人的眼睛。
“晴晴。”我再叫了一声。
她愤怒地挣开我的手,碎片掉下楼去。
我就势溜到落地窗边。
她抓住了我,毫不留情地将我推下阳台:“报应!你不该害死庄择。”
我眼疾手快,抓住墙上的绿藤,刚想漂漂亮亮地滑下去,却被她抢先掰开我的手。我掉了下去,“咚”地一声沉入篱庄堡与漫朵楼之间的大水池中,眼看就要撞上水底那块尖利的巨石……云朵飞来,拉我一把,两人同坐一只游天客飞上天空。在空中,云朵跳上另一只游天客,再次冲向水底。
游天客不但是“飞行器”,还是“极速潜艇”。
云朵出水时,背上扛着那块巨石。
她把它摔在池边。
若刚才云朵迟一步,我的心脏此刻已被利石贯穿。
“你力气惊人。”我对飞向我的云朵由衷称赞。
“人们称我‘大力水手的师父’。”
无论何时,云朵都是笑咪咪的。
“原先池底便有那块石头?”我用力绞湿漉漉的长发,扭头看肩膀——雾芭蕾安然无恙地跳芭蕾。
“是的,但有人挪动过它。”
我看到谭己意、庄四月、季在霖、庄德乐、蒋客顶、蝉几、桑斯朵、罗漫塔簇拥着晴晴离开了阳台。
“回篱庄堡五楼。”我领先飞去。
众人刚离开我的房间,站在走廊上,全看着我。
庄四月说:“己意,带晴晴回凤凰楼。”
己意的歉意溢于言表:“当时晴晴睡着了,我以为没事,一心做扇子,不料她偷跑出来……”
我似不经意地注视晴晴的丹凤眼。不出所料,她眼中那股烈火早已消失了。
己意搀扶晴晴回凤凰楼。
“你怎样?”蒋客顶问。
“还好。”我说。
庄四月与蒋客顶飞快地对视一眼。她眼里有责备。
我咬咬嘴唇:“我去换件衣服。”
大家各自散了回房。
关上门,我掏出衣袋里的“万里耳”——刚才在游天客背上,我偷了云朵的宝贝(她将它随意放在衣袋)—— 一条精致的细银链镶着几万颗小巧灰珠子。
我从门缝里目测庄四月、蒋客顶与我的距离,对着“万里耳”说“三百米”,同时将它放在耳朵边——
“怎么回事?”庄四月责问。
蒋客顶说:“望远镜涉猎范围广,我刚好看到绿鸥晕倒在秋枫林里(你知道,她身体很差),只好把她抱回篱庄堡。”
“她怎么在秋枫林?”
“今日她去凤凰楼陪己意与晴晴,深夜才回篱庄堡。”
“怎么深夜才回来?”
“她说她与己意聊天,忘了时间。”
“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的任务,休再分心。”
“下不为例。”
谈话中止。
我收好万里耳,很快理清思路:有人利用晕倒的绿鸥致使蒋客顶中调虎离山之计,并向晴晴施巫术,令人误会她是疯颠症复发,前来索取我的性命。
巫术!是的,应该是这样……
我躺在床上,等待 “咔咔”之声的到来,也许万里耳能储藏它,否则,这声音便是我的幻觉。
直至天明,我仍睁着眼。
“咔咔”的声音没有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