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请就位》折雅

2、1.

　　李格非迷恋他，三年。
　　他一次都没有正眼看过她。
　　再见到他，是在他的葬礼上。
　　她本不该出现的。
　　这几年，她惹上了一些感情和经济上的纠纷，很多人都在找她。
　　果然，葬礼结束后，她就被“请”去安控局喝茶了。
　　安控局，帝国安全控制管理局，一个热衷于到处请人喝茶的政府半独立部门。
　　在那里工作的人一般都被形容成“让变态都感到害怕的变态”。
　　他们的老板梁君行，更是被网媒亲切地称呼为“变态的领袖”。
　　据说此人曾自主开发过一套让连环谋杀犯都闻风丧胆的劳改系统，结果由于血腥程度超标而被政府禁止运行了。

　　他们找上她，是因为梁君行开发的劳改系统2.0正在内测，他们还缺一只她这种类型的小白鼠。
　　他们评估了她这几年的行为模式，判定她会给社会安定带来潜在威胁，于是盘算着要把她的精神体投放进一本小说模型中进行劳改。

　　「小说名字叫做《法语大佬的小娇妻》」
　　「你在这本小说中将会扮演那个企图勾引法语系教授，勾引不成还污蔑他性侵，给他和那个甜心未婚妻制造了一点感情上的小麻烦的绿茶学生……」

　　这是一本甜宠文。

　　她的任务，用他们的说法，即“克服玩弄他人感情的欲望”，以符合“社会规范”的方式反向助攻男女主感情。

　　换个说法就是，教科书级别守法公民·反派女配·感动帝国·工具人。
　　他们管这个叫做【行为矫正】，李格非管这个叫人格强.奸。

　　不过……看着机械人端上来的剧本，她不由丧气地咬了咬可乐吸管，微微眯起眼，怎么说呢……
　　这女配的设定还真是该死的合她的胃口。

　　·

　　「Cz、Fp1、O2电极位置标记……」
　　「连接导线……」
　　「检查意识活动频率……」
　　……
　　李格非躺在舱床上，等待针管里的液体被推进皮层，闭上眼，嘈杂的脚步声和交谈渐渐远去……

　　再睁开眼，是18岁的李格非。
　　面容稚嫩，体态轻盈，不是她应该有的那种18岁。

　　18岁的姑娘，应该是怎样的？

　　李格非给自己化妆，薄而清透的皮肤，根根挺翘分明的睫毛，不涂而朱的唇，卷发慵懒地披散下来……她眨眨眼，镜中的女孩便顾盼生姿起来。
　　欸，那句话怎么说的？果然啊，青春是最昂贵的化妆品。

　　室友何其洛出门前捏她的脸，“大美女，时间快来不及了。你在想什么？被自己的美呆了？”
　　李格非拍开她的手，眷恋地摸着自己还没有被皱纹光顾过的皮肤，想起自己原来那张在昂贵的护肤品和地心引力之间拉扯的脸，喃喃，“我在想杜拉斯那句，相比起你十八岁的面貌，我更爱你现在这副备受摧残的容颜。”
　　何其洛扔给她一个白眼，“看你说的，像个饱经沧桑的老太太一样。你连军训的摧残都没有遭受好不好？禁止凡学哈！”
　　上铺的廖小青开腔，“怎么，觉得这话特他妈有深度？”
　　李格非摇了摇头，“不！是巨他妈扯淡！世上哪有什么比青春更美好的东西？我愿意用一切换我的青春，我宣布，青春无敌！”
　　“青春有什么好的？贫瘠到只剩旺盛的荷尔蒙而已。”何其洛啧啧摇头拽走其余两个人，还不忘叮嘱，“你快点哦，快迟到了。”
　　李格非不以为然地应了声，心想迟到才好呢。
　　她料理完最后一丝卷发，啪嗒一声关掉卷发棒，神采奕奕地去听讲座——男主的讲座。
　　穿上高跟鞋的那一瞬间，李格非瞬间感觉自己像是电视里永远打不死的大反派，在内心不绝于耳地欢呼：
　　我，李格非，带着我的青春，回来了！

　　·
　　李格非踩着时间线走进环形阶梯教室，当然她是故意的。
　　绿茶准则NO1.不论何时都要给自己一个足够引人注目的开场。
　　在这种大场面适当地迟到，可以在第一时间吸引全场的目光——当然重点是男主的目光。
　　她要保持着姗姗来迟的优雅，不经意间把自己那张没有经受过军训风霜的脸蛋，和现场那些因为军训而黯淡了好几个色度的小鸡仔们做个鲜明的对比，以此给男主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

　　不过李格非算盘打得响亮，到达会场时却傻眼了。
　　走廊里人满为患，都是慕名而来的学生。
　　好不容易挤进去，发现里面才是重灾区，整个空间范围内，坐满了不属于他们系的学生。
　　这一地的司马昭之心啊。
　　李格非嫌弃得想要转身走掉了，却发现出去的路并不比进来时要顺畅。
　　室友洛洛还在人群里振臂高呼，“格非，格非！李格非！”

　　热气和声浪裹挟着她，李格非佯装听不见，挤进人潮往最高处走。转过身，发现前面的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和周围热气腾腾的胳膊保持距离，小心翼翼保护自己花了两个小时烫出来的“慵懒式大波浪”，不自觉用法语低喊了句，“救命！”
　　边上有个男生噗嗤笑出来，抬眼看看她，微怔了下，起身把座位让给了她。

　　待她坐定，男生举着手机，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声问她，“同学，你是法语系的新生吗？可以留一个……”
　　她抬头看他，眼珠娇俏地往右偏移，提前堵住了他的话，“我还没来得及办校园号……我还能坐这个位子吗？”
　　“当然，当然。”男生安抚着打算起身的她，尴尬地挤到另一个角落去了。

　　李格非理了理发丝，靠进座椅，心安理得享受这种优待。
　　前方传来小幅度的震荡。
　　来了。

　　李格非精神一震，充满期待地抬头张望，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确定地望望左右的人，低头翻手机，怀疑人生地在寝室4人群里寻找共鸣：“你们看得到吗……教授脸上那是什么东西？”
　　洛洛：“什么东西？”
　　谢婉之：“没什么东西啊。”
　　廖小青：“……五官？”

　　“……”
　　李格非无法欣赏这种幽默感。
　　她有些喘不过气地撑住额头，谁能告诉她，讲台上那个由无数个透明方格组成的脸……到底是什么东西？
　　马？赛？克？
　　开什么玩笑？
　　没错，确实是她提出“作为一个颜控，我想对男主的脸提一点特殊的要求”，梁君行倒是很痛快地批准了这个要求。
　　但谁能想到，他对特殊这两个字的理解他妈的这么独到？

　　群里消息还在闪个不停。
　　洛洛：“格格你在哪？我刚刚喊你，你没听到……”
　　洛洛：“哦我看到了，你有座位了！”
　　谢婉之：“不愧是大美女，就是有办法，难怪不跟我们一起~”
　　廖小青打出一个冷淡而嘲讽的微笑。

　　李格非退出群聊，头疼地闭上眼，不愿意再看那张“脸”第二眼。
　　幸好闭上眼睛以后，这场讲座还不至于沦为一场灾难。

　　声音是好听的，偏向冷系的好听，重点是干净，没有瑕疵感。语言的节奏感很好，他应该懂得至少三四种语言，大脑融合了不同语系的复杂韵律，整合出了稍显独特又极有质感的腔调。

　　讲座就是那么些内容，李格非漫不经心地听他讲语言的结构、语言和思维的关系、关于语法是表达的逻辑的显化、语言的地域性传承，三大和四大的选择，拒绝高翻院offer的心路历程，法国的风土人情……乃至于他旅居法国八年和法国人打交道的心得。

　　有捣蛋鬼问，“老师，怎么看待学法语的最终归宿都是非洲这个说法？”
　　立刻有隔壁专业的同学不服气嚷道，“你们法语又不是小语种！我们意大利语说什么了吗？”
　　“瑞典语前来报道！”
　　“波兰语永不认输！”
　　……

　　在莫名其妙的比惨氛围中，台上的人慢条斯理挽起白衬衫的袖口，“其实学法语还是有一点好处的……至少交法国女朋友不用请翻译。”
　　有人吹了声口哨，“老师你在说你自己吗？”
　　他摇了摇头，谈起自己大学时学德语的朋友花重金请翻译追求法国女孩，连约会都被同学戏称“三人行”的故事。
　　当然故事结局并不美妙，“后来他女朋友跟翻译在一起了，因为她有天突然发现，没有我朋友，她和翻译两人就能独立完成一次约会。”

　　现场洋溢成一片幸灾乐祸的海洋。

　　“所以……”他补充道，“共同语言很重要。”

　　有人怀着熊熊八卦之心喊，“老师，这就是你会六国语言的原因吗？”
　　李格非凭直觉判断他笑了下，“从这个层面来说，我只需要会中文就够了。”
　　他言语之间的自信和奇异的温柔让人群骚动了起来。
　　有人转头问，“他意思是他有我们国家的女友还是说他只喜欢我们国家的女孩？”
　　李格非莫名有些生气地嘟囔，“我怎么知道？”

　　话题自然而然地开始升华，他又说起圣经里的巴别塔，说这个故事呈现了语言了力量……
　　李格非手指卷着发尾，垂眼望着地面，捕捉到一些零落的字句。

　　整个讲座，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投入，却也没有那么社会化。不像有的人开讲座，一万次和一次的区别，只不过把同样的话在不同的听众面前重复，在段落和段落之间穿插固定的鸡汤和笑点，熟练到油腻。

　　到收尾时的自由提问环节，大家都摩拳擦掌要问点出格的问题，最后你推我我推你反而都没人开口，他简短地收场，“如果没有其他问题，那么……”

　　“我有个问题——”李格非高举手臂打断了他。
　　他抬手示意，李格非微微翘起唇角，“老师……法语的我爱你怎么说？”
　　宽大的男士腕表从手腕上往下滑，触感微凉。

　　人群振奋起来，纷纷寻找是哪个女生这么大胆。
　　他的目光扫过来，李格非无从推测他的表情，你也不能指望在一团马赛克脸上看出什么表情。
　　他缓缓开口，“这位同学，你希望我以什么身份回答你？”

　　口哨声响成一片。
　　是个高手。
　　李格非翘起唇角，语气迷离，“你想怎么都行……老师。”
　　他低咳了一声。
　　混乱中有个男生双手合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高声喊了句，“教授，Je t'aime！”
　　哄堂大笑。又有人喊道，“你们够了，教授已经名花有主了！”
　　底下的人向他求证，“真的吗？真的吗？”
　　他面向人群，低低地说了个法语句子。

　　哀鸿遍野。
　　旁边的人转头问道，“他说什么？他说什么呀？”
　　李格非剥了片口香糖扔进嘴里，“他说是的，他已经有未婚妻了，他很爱她。”

　　男人抬手，轻轻压下骚乱，“刚刚哪位同学的喊的‘Je t'aime’？请你再说一遍。”
　　周围的人纷纷转向一个男生。
　　他把话筒朝向那男生，冷淡的示意和现场的沉默形成无形的压迫感。
　　众目睽睽，那男生憋了很久，最后捂住脸喊道，“oh！教授，你杀了我吧！”
　　又是一片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极轻地笑了下，收回手，修长漂亮的手指握住话筒，淡淡道，“这位同学很好地说明了语言内容和表达意图的不统一性。同样的语言，在不同的情境中，以不同的身份，采用不同的语气，表达的是全然不一样的含义。
　　人是注重态度的动物，爱这个字眼，有时可以被念出恨的情绪，有时只是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名词，有时当你意识到它的份量，反而难以草率说出口……
　　“正如心理研究中的7-33-55定律：「情绪和态度的交流中，语言内容只占了整体沟通中的7%，而非语言的沟通却占了剩下的93%。在这93%当中，语气占了其中的38%，肢体语言独占剩下的55%」
　　“我们习得某种语言，不应仅仅是习得某个语音、某个单字，或者某种语序……”

　　“好了，”他低头看了看表，“今天就到这里。”
　　散场了，麦克风传来一阵信号干扰音，光影之间他的身影变得愈加分明。李格非望着朝前涌去的人潮，托腮凝思。
　　刚刚，巴别塔的故事中，有关上帝的那句，是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