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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天 ...

  •   【2038年7月7日】

      怀表里照片上的人,是我。

      照片是我的没错,但我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拍的。

      背景是在一座漂亮而平常的喷泉前,我刚好侧头去看冲天的水柱,有人从侧面给我那么来了一张,霓虹灯光温柔地照着我的脸,效果是胶卷风情的复古。

      城市里到处都是喷泉。

      从年龄来看是前几年的事。

      我毫无头绪。

      昨晚我就旁敲侧击地问过妈妈,我有没有一个幼年失散的双胞胎姐妹,妈妈露出了“这孩子是不是伤心坏了”的表情。

      我想去向李芳菲寻求答案,但她回到酒店就倒在了床上,表示累得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想说。

      我因为愧疚而不愿强迫她。

      一个人焦虑地度过了一晚上,今天一早我就接到李芳菲的电话。她说她要请我吃饭。

      我心不在焉陪她在市中心最繁荣的商场逛,向她推荐了几家挺有特色的餐馆,她犹豫不决,最后期期艾艾地说要请我吃肯德基。

      如今肯德基已经被麦当劳收购,炸出的薯条都是麦当劳味的,不过万幸吮指原味鸡还在。

      通过小白谆谆的教导,我早就对垃圾食品敬谢不敏,李芳菲却吃得满脸油花,相当快乐。

      只是她吃到一半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埋头哭泣。

      其实这样也好,我本来担心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会有点尴尬。

      两个人当中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哭,那么尴尬的就不会只是其中一个人。

      我是这么想的,大家一起尴尬总比一个人尴尬好。

      “原来是这个味道的呜呜呜呜。”她把的头埋在全家桶里,以为这样我就看不到她的眼泪,“我儿子被拐走之前就说想吃肯德基,好多次我看到他站在麦肯基的玻璃门前发呆,有一次他还指给我看他的同班同学。就坐在玻璃窗里面,那小孩运气真好。我总是跟他说下次,可是下次就相当于没有。真的没有下次了……”

      “等等,麦肯基是什么?”

      她白了我一眼,“就是盗版的肯德基。”

      我努力地安慰她,“……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她冷笑了一声,“我们这种人,能吃饱就好了。”

      是的,健康不是他们的选择重点。

      我继续安慰她,“你现在有钱了。”

      她的冷笑更大声了,“是啊,因为被‘强-奸’了嘛。”

      我低下头,“sorry,我……”

      她突然把愤怒朝我脸上扔,“你们道歉的时候能不能说中文!!”

      我沉默了两刻,“对不起。”

      但是,“我们”还有谁?

      我说,“真的对不起,小白和我都有这种习惯。可能因为语言隔离能减轻负罪感。”

      她果然在听到小白的名字后垂下了眼睛。

      然后她抬起头,把食盘推到一边,用力地,挑衅地对我笑了笑,“你知道吗?你老公在床上的技术很好。比昨天那个律师好多了。”

      “哦,”我说,“看来你觉得刘律师技术还不错是不是?”

      很好,我们现在有互相憎恨的理由了。

      我们两个可悲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在这里怒目相视。

      我率先推门走出去,把她扔在了原地。

      她追了出来,对这座全然陌生的城市她其实很惶恐。

      我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理智告诉我,小白不可能跟她有什么实质关系。

      但如果没有,她怎么知道小白耳后有个痣。

      那个痣很小,淡得几乎看不见,而且那个位置太私隐了。

      那条短信又怎么解释?

      路过一个电影放映厅,一场柯南剧场版刚刚上映,李芳菲看着海报久久不动,“我走不动了。”

      我沉默地买了两张票,带她进场。

      电影放映到一个很好笑的段落,所有人都在哈哈大笑,我却听见隔壁李芳菲传来小声的啜泣声。

      旁边的学生情侣奇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声说道,“看这个有什么好哭的?”

      「看柯南你哭什么?」依稀是小白的声音。

      我恍然想起那年元旦得知小白交了女朋友,我还是去他的学校找他了。

      他本来要陪女朋友在图书馆复习功课,看见我来了他女朋友就一定要请我吃饭。

      那顿饭三个人吃得挺尴尬的,她女朋友一直在说学校里面的事,我插不上嘴。

      临了她跟我说,以往谢谢我照顾小白,现在就交给她好了。

      饭后小白可能看我不开心,主动提出单独陪我逛逛。

      可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对这座城市的唯一兴趣就是他。

      我们打车去市里,路过一家电影院,我看到柯南剧场版的巨幅海报一闪而逝,便叫司机停车下去了。

      电影已经上线了几天,那场VIP厅里没什么人。我看到柯南跳下雪坡去救小兰,眼泪突然哗啦哗啦地开始流。我很努力地抽着气,压抑着声音,但还是让小白听到了。

      他好笑地掏纸巾给我,“看柯南你也能看哭?”

      我呜呜呜含糊不清地说,“太可怜了,小兰太可怜了。”

      小白问我小兰哪里可怜,明明柯南都去救她了。

      我啜泣着说,“新一就在他旁边她都不知道……明明他们两小无猜,为什么还要出现一个灰原哀……”

      小白笑了笑,“就因为这个?”

      我擤鼻涕,“这还不够吗?”

      那天我哭到散场,出来以后我们沉默地走着。小白跟在身后,我捧着没吃完的爆米花一路哭一路吃。

      小白又好气又好笑,路过天桥,风吹起我的头发,小白喊我。

      我回头看他。

      他说,“爆米花凉了不好吃,扔了重新买一份吧。”

      我说,“我只喜欢这一份。”

      他抱怨了句真麻烦,摘下自己的围巾给我戴上,“这种天气出门也不戴围巾……别吃到我围巾上。”

      我低下头抽抽鼻子,“你觉得柯南是喜欢小兰还是喜欢小哀?”

      小白看着我的眼睛,沿途的路灯在他眼睛里亮成一条银河,“那你觉得,小兰是喜欢柯南还是新一?”

      我说,“那不是同一个人吗?”

      小白笑笑,领着我往前继续走了。

      我们出来以后我问李芳菲还想去哪,她说城市里一点也不好,都找不到地方大叫。

      我就带她去了KTV。

      灯光迷离,她鬼哭狼嚎,我心烦意乱。

      我叫了个三层大蛋糕。

      她问我,“你过生日?”

      我说我们生日都过了,不过估计都没好好过,今天我们补上,庆祝新生。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手里的麦克风把声音送出好远,“我生日什么时候过了?我生日我几号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知道?”

      啪嗒,我关掉了音响,新鲜出炉的生日快乐歌也戛然而止,死寂淹没了包厢。

      我慢慢地问她,“你电话卡上登记的生日。”

      她一片茫然,“什么电话卡?”

      “买号入网不是都会填一份资料?你三年前使用的电话号码,那时候你登记的生日不是一周前吗?”

      她欲言又止,“那个……不是我的。”

      我倏然从沙发里坐起来,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声音像绷紧的弦,“那是谁的?”

      她挣了两下,“你弄疼我了。我……我也不知道。就是三年前我在火车站门口的小卖部买烟,有个学生妹要买电话卡,但她很奇怪,硬说自己没有带身份证。老板说没有身份证不给办。她转头就给了我500块,让我用我的证件给她办……怎么了?”

      我恍如雷击,整个人滑倒在沙发上,手掌捂住面孔: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学长,不好意思,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我抽到大冒险,要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帮忙回答一下可以吗?」

      这是我在那个陌生的城市用新买的电话卡发给小白的第一条短信。

      从电影院出来以后,小白带我去这座城市的地标性景点玩,人很多。他说给我订了他学校外的宾馆,明天带我出去玩,我点点头,指着广场上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说我想吃糖葫芦。他让我待在原地不要乱跑,我说好,他就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忽然一阵恐慌,下意识又叫住他。

      他回过头,挑眉,“怎么了?”

      他穿黑色毛衣,本来是吸光的颜色,不知为何在他身上反而亮得扎眼。

      清朗卓绝,再也没有谁了。

      我心里酸酸的,朝他咧嘴笑出两颗门牙,“爸爸我交了个男朋友,大四就没有时间再跑出来了。答应爸爸,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别给爸爸添麻烦,知道吗?”

      小白笑了下,“说什么傻话。”

      我说,“你答应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后来我跟在他身后走了好久,他一直没有回头。

      我潜入人群,一路尾随,似你进我退的华尔兹独舞。

      毕竟是元旦,好多人出来玩,人影幢幢,很快我们就把彼此弄丢了。

      我泪眼模糊,在人和人的缝隙里寻找他的身影,但怎么找得到呢。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回他了。

      就像小白以为我在哭小兰,其实我是在哭我彻底丢失在这个夜里的整个青春。

      远远有钟声传来,广场上欢声雷动,我循声转过身,喷泉的水柱在空中跃起,恰好在我眼前滑过一道靓丽的弧线,斑斓的灯光下像一道道彩虹。

      但我心里却一阵凉意,彩虹,是光的幻觉不是吗?没有光,彩虹也就消失了。

      人声鼎沸,到处都有人在照相。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多好啊,在最后的时刻,至少是个体面的收梢。

      我把小白的围巾挂在广场当中的圣诞树下,转头挥挥手。

      再见了,小白。

      回程的票我没有买,因为是连夜走,很急,窗口的售票员告诉我没有回去的票了。我说还有去哪里的票,随便哪里都可以。我感觉自己不能留在这个地方多一分钟,会喘不过气。他随口说了一个地名,“还有一张票,你……”

      我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替我订一张,谢谢。”

      我那时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下了火车一阵呕吐,去门口小卖部买水。

      小白给我发消息说糖葫芦化掉了,他扔掉了。我泣不成声。

      我很想给他发消息,但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不合适了。

      我在门口的小卖部给手机充上电,给家里打电话让他们接我回去。然后等待的时间里我用新买的电话卡给小白发了那条短信。

      小白很快回复,「你说」。

      我好一阵讶异,原本以为他不会理会这种无聊的短信。

      我飞快地打字,「你知道国家会计学院的校训是什么吗?」

      过了会儿,小白回复我,「不作假账」。

      我笑了起来,对,就是这个。那,答应我的一定要做到哦。

      我转头把新电话卡送给了那个替我办电话卡的女人,“里面还有点话费,送你吧。你没用就替我扔了好了。”

      她表现得挺高兴。

      爸爸叫朋友开车来接我,我已经很困很倦,上车之前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那个女人的妆化得真像白雪公主里的后妈。

      我很快把这段琐碎的记忆丢在了天涯海角,始终没有想到,这确实是一首华尔兹,不管兜了多大的圈,回到原点,还会遇上李芳菲。

      从回忆中醒来,我抬头重新审视眼前的李芳菲,“你知道我给你的100万除了请你搞定刘律师,还包括了要买下你知道的一切吧?”

      李芳菲愣了下,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她告诉我,当初小白给她发的第一条消息是,“小兰,生日快乐,我很想你。”

      我很震惊,小白他竟然知道当时那条短信是我发的。

      他到底知道多少?

      李芳菲说那时候她的孩子刚刚走丢,她每天都痛不欲生,那天晚上本来打算烧炭自杀,意识模糊的时候收到小白的短信,凭借本能就回了条求救消息。

      小白给她打电话,她接通了却没办法出声。

      小白根据消息发送的IP地址查到她的住址,很快报了警。她清醒之后小白给她打过电话,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当时求救的行为,在电话里大喊大叫,恨小白多管闲事救下了她。

      小白担心她会再度自杀,一直在通过电话稳定她的情绪。

      后来她想到,小白能根据一条短信查到地址,也许能替她找回她的孩子,她就爬上了天台,给小白直播跳楼,要求他必须去见她。

      之后,就是小白跟我说他要出去实地考察。

      听完这段往事,我恍然如梦。

      李芳菲大概也想到了我就是向她买号码的人,坐在那里露出冷笑,“你老公确实爱你,连你用过的号码也要留下来,他后来让我做停机保号,我就换了现在的号码。”

      “不过,那有什么用。”她得意地说,“他最后还不是睡了我。”

      我死死地瞪她。

      她耸耸肩,“怎么,不信啊?他耳后的那个地方很敏感呢。”

      我想朝她丢东西,我想扯她的头发,想让她收回她说的话,我抑制不住地颤抖,然后桌子上的手机响了。

      是刘律师打来的。

      我们对视了一眼。

      我接起来,按了公放。

      刘律师的情绪很激烈,“你好啊,你很厉害啊。居然找个妓女来骗我。我查过了,你根本没有什么表妹!那女人就是你在S城找来的一只鸡!笑掉大牙,你去发视频吧,你看看有没有人相信我会强-奸一个妓-女!”

      我的心飞快地沉下去,“你想怎样?”

      刘律师笑得很得意,“你不想看剩下的东西了吗?你让她再陪我一次,或者你自己来更好……”

      我狠狠地把手机砸在了地上。

      我对李芳菲说,“走吧。”

      李芳菲铁青着脸看我,“去哪?”

      我说,“走吧,送你回S城,我订了机票,得早点去候机。”

      她惊讶得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李芳菲埋头跟在我后面,“那剩下的东西怎么办?”

      我没回答她。

      走廊是蒸汽朋克的设计,萎靡的灯光让人心情压抑。

      李芳菲走着走着突然说了句,“自行车……”

      “什么?”

      李芳菲说,“那是自行车。”

      我笑了起来,“都2038年了,哪来的自行车。”

      何况这是在室内。

      李芳菲很激动地指着墙上,“不是,真的是自行车。”

      我抬起头,哦,原来是墙上的装修采用了自行车做壁饰。

      不过,自行车而已,用不着这么激动吧。

      我以为李芳菲会说出以前很想给儿子买辆自行车这种话,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愣愣地说了句,“你知道吗,总是把车链弄坏,很辛苦的。”

      我莫名其妙,“什么?”

      她看着我的眼睛,“你小时候不是总给你老公修自行车链。”

      我皱眉,“他连这个都跟你说?”

      她笑起来,“很生气?其实,他应该只是没有人可以说吧。”

      什么意思?

      她说,“你数数从小到大你的自行车坏了多少次,他的自行车坏了多少次,你就一点没有怀疑过吗?他应该还不至于买不起一辆好点的自行车吧。”

      我震惊地呆愣在那里。

      “他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出门看到你咬着根糖葫芦在那里一直淌口水,觉得挺傻的。后来发现你一直盯着他看,好像很想找他说话,但又一直不敢上前。他觉得有点烦,感觉又不能直接转身走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怕你看到他走了会不开心。但是他又不想主动找你说话,因为看起来明明是你比较想跟他说话啊。所以他就趁你推自行车出来的时候把自行车链弄掉了,他本来只是想你可以跟他介绍下哪里能修自行车,谁知道你居然傻兮兮地说要帮他修。

      “他发现你这人没啥优点,好像特别热衷于修车,所以有一就有二吧,他就常常来找你修车,修着修着你们就熟了。

      “你知道吗,他其实压根不喜欢吃鸡蛋,连蛋白都不喜欢,当然更不喜欢把蛋黄和蛋白分开吃。因为他觉得生物的每一个部分都有存在的道理。不过那次他看到你吃蛋黄吃得很开心,满嘴都是蛋黄屑地歪头看他手里的蛋,所以就装得很不在意地把蛋黄给你了。

      “你要吃蛋白的时候整张脸都瘪下去了,他问你为什么不扔掉,你说妈妈说不能浪费,他觉得他应该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想都没想就说要帮你吃。结果你知道吧,你这人脸皮特别厚,还是那样,有一就有二……

      “你也不要太感动了,”李芳菲揶揄地笑,“他说他这么做也有私心,这么小就遇到第一个愿意帮你吃蛋白的人,你以后肯定会变得很挑剔的,那样就会一直忘不了他了。”

      我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轻声骂了句混蛋。

      在去机场的车上我很忐忑地问她,“他有跟你提过他喜欢的女生吗?”

      李芳菲露出奇怪的眼神,“喜欢的女生?”

      我有些尴尬地问,“他送人家巧克力的那个……”

      李芳菲眼神闪了闪,“你为什么觉得他喜欢她?”

      “他说她发卡很漂亮书包很漂亮文具盒很漂亮就连橡皮擦都很漂亮还给她送巧克力,还不跟我一起上下学,不是喜欢是什么?想跟她做姐妹淘吗?”

      李芳菲一阵大笑,“你不知道那时候你生日快到了吗?”

      “什么?”

      “生日啊。他想送你生日礼物,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想试探一下你。结果你全说太丑了,不知道那女生审美怎么会这么差。他差点头疼死了……”

      “那巧克力呢?”

      “你不是缺了蜡笔小新的作者遗稿?那个女生那里有蜡笔小新全套漫画啊,他拿巧克力收买人家的!”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她,“那初中那个呢?他老让我给人家写作业的那个?”

      “你没发现那段时间你成绩烂到差点升不了本部高中吗?每天都不写作业一副思想放飞的样子,他只好放学找理由压着你写呗。”

      我匪夷所思,“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说?”

      “他不想你问他理由嘛,你要是问他凭什么管着你他会不知道怎么回答的。不过……他一直都这样吗?”

      我揉着眉心,“哪样?”

      “就……什么事都多想一步。我都觉得他好聪明的,这些事我从来都想不到。”

      我的胸腔瞬间被莫名的自豪充满,“是啊,他是很聪明。”

      “哦,还有啊,高中的时候是不是有个女生在厕所里炫耀他给她买卫生棉?还故意让人从隔间外面用水把你淋湿了?”

      “泼水的事情我也没有证据说是她干的,不过很奇怪,大一开学前她还在班级群里@我骂我心机来着……这件事他也跟你说?”

      “谁让你送他上飞机那天晚上说那么多还哭那么惨。他其实……”李芳菲的表情突然有些诡异,“其实那个东西是给你买的。那天上课他看你捂着肚子一直在抽屉里翻什么,猜到是你来例假了,课间操就拐去小卖部买卫生棉,偏偏班上的女生也在,他拿着粉红色的包装袋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好像个变态。”

      我脑补了下他那么高傲的人站在那里拿着卫生棉的包装被人用异样的眼神围观,心脏不禁缩成一团。

      “然后那个女生就主动问她是不是给你买的。他不好意思直接给你,就让那女生帮忙送嘛。谁知道那个女生人品那么差。”

      李芳菲说着说着声音突然高亢起来,表情很兴奋,“你知道他知道这件事后做了什么吗?”

      “什么?”

      “他从班级通讯录里翻到了女生县城的地址,放鞭炮给她送了三卡车的卫生棉,堆满了女生家门口。还用横幅写上了‘祝你失血而亡’。”

      前排的司机听到这里连连咳嗽,我尴尬地转头看车外。

      李芳菲笑着揩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全村人都去围观了,你知道小地方的人多爱热闹……据说那个女生整个暑假没出家门。他还说了个我不太懂的词,叫什么社会性死亡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还有那女生以为是你做的,在群里骂你是不是被人刷屏刷下去了?后来还被踢出了群?

      “其实刷屏的都是他篮球队的兄弟,踢出去因为他是班长有权限嘛。

      我觉得我撞鬼了,“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这真的是我认识的小白吗?

      李芳菲翻了个白眼,“他怎么可能跟你说这个。你从小到大不是都要给他当爸爸,他怕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会害怕。而且……”

      她突然有点失落地说,“他也说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过最下流的事情。他不喜欢这么做,但是他一想起你哭着跟他说这些时候的语气,他就觉得心脏很不舒服。”

      我已经被巨大的意外冲击得无法思考了,“可是不对啊,他确实让我帮忙追那个女生的。”

      “初中那个也是,他不喜欢人家为什么接近人家?”

      李芳菲神态抽离地看了我一会儿,“一样的理由。”

      “什么?”

      “你保证我跟你说了你不会讨厌他。”

      我笑了起来,那是我的小白啊,我怎么会讨厌他呢?

      之后的故事,李芳菲说有很多东西她听不懂,但她努力地记了下来,因为她总是预感会有一天把它说给谁听。

      你对人的理解有多少?

      这是小白问的一个问题。

      小白对李芳菲说过,他对人的理解,跟我是不同的,在我眼里,人性要美好太多,而他不想去改变我的看法。

      小白二年级的时候之所以会转学到我所在的学校,是因为他们学校出了件事。

      那时他班上有个女生,因为长得不好看而且家庭贫困的缘故被很多人欺负,没人愿意跟她做同桌,她的座位就在班级最后一排,最靠近垃圾桶的地方。那时候只有小白会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话,因为在他看来,她和别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小白在班上很受欢迎,这是前提。

      有一次这个女生被人撞见给小白送糖果,放学之后小白便遇见几位同学把她堵在垃圾场,骂她人丑多作怪,还敢勾引男生。

      小白警告并驱散了那些人,事后那个女生身边确实平静了一段时间。

      有天晚上放学,小白还在做一道奥数题目,女生来找他,而他因为无暇分心只是敷衍了两句,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

      第二天,那个女生的尸体在学校外的一条水沟里被发现了。

      面朝下,据说捞起的时候脸都被泡发了。像一条可怜的,冷透了的虫子一样死去。

      调查结果是自杀。

      小白事后才知道,他维护了那个女生后表面上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但私底下却暗潮汹涌。那些人把对女生的欺负都转移到了暗处。文具盒里放毛毛虫,牛奶里掺粉笔,抽屉里塞垃圾,用胶水涂满她的凳子,放学后在门口堵截谩骂……他们警告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小白。

      这个女生那天本来是鼓起勇气想找小白求助,但小白没有理她,她便因为害怕和心灰意冷自杀了。

      童年是人格塑造的关键时期,一些微小的刺激积累起来便成了根植在血肉里的恐惧。很多成年人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这样顺其自然地发生的。

      那是小白第一次知道,有人会因为跟他关系亲近而遭到恶意。

      大家都说那个女生心理素质不好。小白其实也说不上愧疚,他只是感到困惑。

      他从小便善于观察别人:最后一排的高个子男生喜欢打架,最前排的寸头男生喜欢虐待猫狗,前面的女生喜欢说别人坏话,语文老师喜欢嘲笑别人胖,自然老师喜欢体罚学生……

      看的越多,他越困惑。

      长大一点,他知道有个东西叫做基因,也知道有种东西叫做情感缺陷。有的人感受不到感情,冷血又残酷,有的人天生有犯罪冲动,有的人喜欢操控别人,有的人欺软怕硬,有的人无视社会规则……

      人的恶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如果这些东西是写在基因里的话,那么是否可以从基因里消除?

      他一直在寻找答案。

      后来他转学到了我所在的小学,从来也没有忘记过这件事。

      初中的时候因为我和他走得太近,其实也被人非议过一段时间,小学因为不少同学家都在附近,大家知根知底,所以此类的事情影响不大。但到初中就是全然陌生的环境了。

      跟小白初中有过交往的那个女生,是舆论暴力我的发起人之一。小白无意间得知她们放学后约我在学校的门口的小卖部见面,其实是找了几个校外的男生来吓我。他那天提早赶到现场,叫走了那个女生,之后的事情才没有发生。

      经历过一次这种事情的小白知道,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地保护我。事实上最好的保护就是消除敌意,所以他转而去追求那个女生,转移了大家的视线。

      果然之后那个女生就对我友好了起来,她自己本人倒是成了大家的非议对象,不过因为她在校外吃得开的关系,也没有人敢怎么她。

      对此一无所知的我,以为小白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女生,还因此大哭了一场,经常故意找他吵架,私下跟那个女生说小白各种不好的地方。那一阵子我们都闹得不愉快,一直到了初三,小白才以学业为由慢慢和那个女生疏远了。

      李芳菲问过小白,不怕我真的因为这件事和他疏远吗,小白的回答是,人生很长,很多事不必急于一时。

      我脊背微微发凉,我从来不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原来会发生这么多不够善良的事情。

      我问李芳菲,“高中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李芳菲反而问我,“为什么他这么好,你居然会喜欢上另一个男生?”

      我觉得她简直是倒打一耙,“我什么时候喜欢别的男生了?”

      “那个体育特长生啊,你说因为长得高喜欢他的那个。”

      我这才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高中的时候,我和小白有个约定,我帮他追班里最矮的女生,作为交换,他帮我追班里最高的男生。

      “你喜欢他什么?”

      “他够高。”

      “你喜欢她什么?”

      “她够矮。”

      我快气死了。

      高一那会儿我们身体刚刚发育,小白发育的比较晚,所以在班上男生里不算太高。我还狠狠嘲笑他没有追求。

      后来我们都差点成功了,只是也都放弃了。

      后来小白个子飞快蹿高,一跃可以和那个体育生并肩。

      有一次我问小白为什么会放弃那个女生,他伸出自己的长腿,很故意地俯身到我耳边说,“我现在达到你的身高标准了吗?”

      我的心狂跳了一下,满心花痴地想难道他要和我表白,只会愣愣地点头。

      小白却得意地笑了笑,重新站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现在是她没达到我的标准。”

      说完就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眼走掉了,留下我一个人为刚才的少女心而羞耻不已。

      我一直以为真的是因为身高。

      李芳菲说,“你怎么会因为身高随便喜欢一个男生?”

      我愣愣地想了会儿,“我没有喜欢那个人。”

      我确实没有喜欢他。好像是因为那天是大扫除,我和小白一起擦玻璃,我们一个人在里面,一个人在外面,小白擦着擦着突然俯身靠近我,眼珠漆黑地凝视我,我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便恶狠狠地问他看什么,小白红了耳尖,说,“我又没看你。”

      接着他目光一错,就指着我身后的那个女生说道,“她还挺好看的。”

      于是我便气鼓鼓地随手指了指正在擦黑板的体育生说,“他也长得挺帅的。”

      后来我跟他生气,就叫他帮我追那个男生,他若有所思看了我一会儿,说,礼尚往来。

      于是我们有了开头的那个约定。

      我说完经过李芳菲大笑不止,然后她告诉我,其实那时候,小白确实是在看我。

      “他说你的睫毛好长就忍不住凑近看了看,后来发现你眼睛也挺漂亮,鼻子也不错,好像嘴唇也挺好看的……其实他那时候很想亲你一下,但是被你那么一凶,回过神有些尴尬,就急中生智指了指你后面那个女生。谁知道你跟他分享起了你的暗恋历程,还让他帮你追求那个男生……”

      李芳菲说着说着低下了头,“其实那天晚上,你跟他哭诉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在想,你那么难过,一直跟他絮絮叨叨地抱怨这这那那,到底是因为要毕业了你舍不得那个体育生,还是其实你有一点点喜欢他。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可以……”

      我的心狠狠地跳动起来,可以什么?可以什么?我不敢问。

      原来那天晚上小白真的是在逼我,原来那句“我会误会你喜欢我”真正的含义其实是,“告诉我这不是误会”。

      原来我真的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我有些悲哀,“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一定要我来说吗?”

      李芳菲低沉地说道,“我也不太理解。我只是记住了他说的话,我现在说给你听,也许你能听懂吧。”

      小白说,一个人最大的不自由其实是交.配权的不自由。

      他高中因参加各种生物竞赛得奖而出名,毕业前就被国家基因工程控制中心找到,他们提前邀请小白大学毕业后进入他们,但协议是五年内他都不可以恋爱结婚,即使结婚,对象也要通过他们的指标。

      当代的竞争,其实是基因的竞争。人在一个社会中要承担他的社会责任,小白的基因条件给他的人生带来了特权,因此也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他不能自私地为自己而活,困于小情小爱。

      其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和父母才会产生分歧,他们认为那是违背自然和伦理的事。

      小白从小学就一直对人性抱有疑惑,也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答案,而基工控是他寻找答案的必经之路,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可是他那时想,如果我当时能够表露出那么一点点喜欢他的感情,他觉得他是可以放弃这条道路的。毕竟通往目的地的路径有那么多,即使速度慢一点也没有关系,但真心喜欢一个人,是那么难。

      李芳菲说,“你还记得你那天说的远大梦想吗?”

      我愣了一下,“我哪有什么远大梦想啊……”

      “可你跟他说你的梦想是维护世界和平。”李芳菲耸耸肩,“所以他就想,好吧,哪怕是为了你的梦想。”

      我看着李芳菲笑了起来,很伤心地想,我的梦想,其实我的梦想,就是小白啊。

      我的心越来越平静,也越来越悲哀,“然后呢?他大学的那个女朋友是怎么回事?”

      李芳菲露出了一种玩味的表情,“他也只比你早一分钟知道那是她女朋友。”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吧,元旦的时候他去找了你。那时候他的研究有了一点进展,面对那个什么中心那边他也有了一点把握,所以决定提前跟你表白。他在你学校门口买了一束玫瑰花,然后打算发微信叫你出来,可是他一进学校就看到你跟另一个男生拥抱在了一起。他在原地站了很久,转身把玫瑰花扔进垃圾桶就回了学校。

      “第二天你去找他,他想到前一天跟你说有了女朋友,随手就在学生会拉了个女生去见你。没想到那个女生还自由发挥,请你吃饭跟你示威。其实他那天很生气,后来那个女生就在学生会被边缘化了。我觉得,其实说到底也不能怪那个女生……你不觉得其实他有时候挺冷酷的吗?其实他真的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很温柔的人。”

      我低下头,脑中一片空白。

      如果那天没有那样的误会,小白是不是就会手持玫瑰,像一个盖世英雄骑着七彩祥云降临在我面前,然后对我说,“对不起我失约了,我提前交了女朋友,来,介绍一下我女朋友。”

      我的心脏好像蔓延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李芳菲还在继续说,“他那天买完糖葫芦其实一直跟在你身后,他看到你对着喷泉在笑,他知道你再也不会来见他了。他忍不住给你拍了张照,后来就一直放在了他的怀表里。那串糖葫芦,他其实没有扔掉,他在桌上放了很久很久,最后化在了桌上,他室友还是拿剪刀铲起来丢掉的。人家跟他说丢掉再买一串好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他说,他只喜欢这一串。”

      我有点失去了力气,“你不要再说了。”

      “他其实有点怪你,既然你有了男朋友,为什么又一次次来找他,还跟他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什么小兰,什么灰原哀……”

      我捂住耳朵大叫,“你不要再说了!”

      “因为卫生棉的事情,他还受到了基工控的远程通报批评,因为这种行为代表他的情绪控制能力出现了问题。这可能是他干过最出格的一件事,不过他说他不后悔,他说人如果不能够为自己在意的人做一点什么事情那相当于没有活过。大学期间毕业后他也没谈恋爱,因为和家里的分歧太大,他打算去国外分部继续跟进研究。除了大学那一次,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争取爱情。他一直很犹豫,不想把你拉进他的生活里,他不想让你因为他受到别人的管控,像一只动物一样被观察和训练,为了他被迫改变,去接触世界的另一面,他觉得,没有他你会生活得更太平更幸福。”

      李芳菲还在继续往下说,“他说没想到你会因为他出车祸,那次他就决定了,无论如何不会再放弃你。

      “对了,他去年因为打拐软件内测联系过我,我们聊了聊近况,他说他感觉他好像爱上了你,两次。他最后悔的就是去年一定要带你去玩跳楼机。”

      那次是因为什么来着?我抱着手臂发起了呆。

      车祸后我患上了后遗症,不敢去太热闹的地方,不敢玩太惊险的项目,甚至饮食习惯也发生了变化,不太能接受辛辣的食物。

      小白好像一直对我的这些后遗症表现得比较焦虑,有一次周末他请了假跟我去游乐场玩,死活把我拖上了跳楼机。

      “这是你以前最喜欢玩的项目。”

      他说想让我克服一下恐惧,他在我旁边,我会很安全。

      我脸色发白,全身冷汗,想不通他为什么一定要强迫我,上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濒死的鱼,下来整个人已经像冰块,一个劲地掉眼泪,浑身抖个不停。

      小白很后悔,他订了附近的宾馆带我去休息。我倒在床上发抖,目光没有焦距,无意识地哭泣,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然后小白就一直吻我的眼睛,和我说话,抚摸我,他一直一直在跟我说对不起。

      他说他不会再强迫我做任何事情了,求我不要再哭了。

      他进入我的时候我还是在不停地哭。

      我从喉咙里发出悲鸣,“不会玩跳楼机,不吃辣,不敢去热闹的地方,我就不是我了吗?就不值得你喜欢了吗?”

      他说对不起,他技巧性地挑动我的情.欲,让我从恐惧中苏醒过来。

      他俯下身说,『我爱你。』

      我的心脏负荷不了那样的刺激,我在极致的快乐中忘掉了悲伤,大声呻.吟了起来……

      也是从那次起,小白再也没有做过任何措施。

      我想起,以前,小白最喜欢的就是在床上故意挑动我,在我耳边问我,“我们谁是爸爸?嗯?”

      他最喜欢看我羞红脸别开头,在他的克制和忍耐中溃不成军。

      我想笑又想哭。

      这个混蛋,为什么不在了呢?

      车子停在机场门口,下车前司机叫住我,对我说,“你老公是真的很爱你,姑娘你要珍惜啊。”

      我和李芳菲同时陷入沉默,然后我笑着对他说好,谢谢师傅了。

      下了车,李芳菲的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我本来一点也不想告诉你这些,如果刚刚在KTV你真的让我去陪那个什么律师,我一辈子都不会跟你讲这些。还有我想告诉你,其实你老公和我没有发生任何关系。

      “他去找我并不只是因为我拿自杀威胁他,而是他本身也在研发软件想帮助儿童和家长识别人贩信息,避开风险,还有什么……协助寻找被拐卖的儿童……

      “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吗?

      “我那儿吧,没有门你是知道的,因为我怕我儿子要是有天回来会进不来门。我那儿,所有人都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只有你老公每次来都会给我打电话,在门口五十步远的地方就开始打,问我可以进来吗。我跟他说了很多次不用这样,他还是按照他的方式做。我从那时候就喜欢他了。

      “我有一次给他下了催情的药。这么说有点好笑,但是他都要被人强-奸了,居然还一脸淡定地在那里说‘我怎样其实没有关系,我可以把这当做和人聊天或者喝茶,我相信我老婆也不会在意。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做让你看不起你自己的事’,多好笑啊,我这一辈子,就没人告诉过我要看得起我自己。

      “那颗痣的秘密,也是那时候发现的。其实我真的很嫉妒你。”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李芳菲说完冲我挥了挥手,转身朝机场走去。

      我目送她进去。

      “对了,”走了好远,她忽然回头大声问我,“你知道,小白和小新是天生一对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什么?”

      她说,“我问他,为什么那么爱你,他的回答就是这个。‘因为小白和小新是天生一对啊’。”

      时光急遽地穿梭回10岁的那个午后。

      我用力地、飞快地眨眼睛,把里面的液体眨了回去,我说,“我没有说过吧,我的名字叫麦嘉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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