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云开》一只梧桐

3、苏醒

　　大魏三十八年，位于魏版图西北边境的澧县发生了一件大事。长安城成老将军的独子成渊公子，带着随身侍从三十人孤身直入卫陈边境的月牙沟处谈判，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中途谈判崩裂，随行的三十护卫拼死护送成小公子逃出重围。不眠不休两天两夜的追捕，陈国军队终于在骆驼峰把成小公子逼到了一条死路。
　　那时日，驼峰峡谷正值旱季，峡谷地面被烈日烤的发红，肉眼能看到空气中波动的热气。载着成渊逃亡两日的战马突然长鸣一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远远地，只能望见成渊颓败的身影静静倚靠在马儿旁，随着热浪在空中扭曲。他低垂着头，紧抿的唇看不到血色。
　　陈军几乎是势在必得了，战鼓擂起，大军缓缓向成渊行进，从两侧形成包围之势。
　　似乎是为了应景，方圆百里，连一只鸟儿的踪影都看不到。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王大将军带领的两个兵营如神兵天降，利剑般插入陈国军队后方。进攻之猛烈，丝毫不给陈军喘息的机会。短短一天时间，这支一直驻扎在陈卫边境的心腹大患，全军覆没。
　　成渊一战成名，忠勇之名响彻长安。卫国公对成渊大加褒奖，问他想要什么做奖励，封官进爵，黄金千两。可成小公子却只向卫公讨要一颗王宫珍藏的千年雪莲。又有人传，成小公子此番去边境，本是凶险万分险些遇刺，幸亏有神人相助，成小公子更是将恩人带回了将军府，以报恩情。
　　然这杂七杂八的口舌之争，和无数好奇张望的眼睛，终被挡在将军府厚厚的高墙之外。

　　高墙之内，成渊的居所越清阁，一双小鹿般清澈透明的眼睛，缓缓睁开。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味道。少女警惕的要坐起来，手撑到床铺，却一下失了力，才发现浑身被白布裹挟着，动弹不得。床脚一个梳着双环髻的脑袋探了过来，看了看她，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她，惊道：“啊！姑娘您醒了！您终于醒了，忠祥，快去禀告公子，姑娘醒了！”
　　“醒了吗！姑娘醒了吗！！我这就去！”
　　门口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有人迅速奔跑离去。
　　双环髻一下靠了过来，是一张十六七岁的少女脸，脸颊还挂着婴儿肥，她开口说：“姑娘，您终于醒了，感觉如何？老天保佑，我们越清阁众人日日为您祈福，只盼着您能早日熬过这难关。皇天不负有心人，您终于醒了！公子要是知道了，得高兴死了！”
　　“您觉得身子不舒服了，就尽管招呼奴，奴叫轻轻，是公子指派给您贴身伺候的。”
　　“大夫说您失了很多血，寻常人都是要早早送了命的，但您身体好，竟一点点儿熬过来了，这都是上天的垂怜，您接下来可一定要好好休养。少爷说了，醒来以后，您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告诉奴和忠祥，由他给您置办着，尽管放心！”
　　少女看双环髻没有恶意，渐渐放松下来，打量这陌生的房间。
　　房屋的装饰极为简单，只一套红木定制的桌椅柜子，床前是镂空雕花的花鸟，接着就是青纱幔帐。她的眼光被不远处一副水墨屏风吸引，宽阔的与天相接的草原一角，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小镇，小镇中央一条宽阔的土街上，络绎不绝的牧人和异国打扮的商贩交杂其中，有卖豆腐的，有交易兽皮的，也有妇人和小孩捧着糖葫芦讲价。那是澧县？
　　外间有急匆匆地脚步声传来，紧跟着一声清亮雀跃的少年嗓音：“你醒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蓝色织锦绸缎的身影已经在床边落座：“感觉怎么样？”
　　少女吃力的转了转头，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的不像话：“你是谁？是你救了我？”
　　“我们在澧县的丛林里见过，你还记得吗？有刺客追杀我，是你救了我的命。那天你受伤昏过去了，我把你带到我家，这里是长安将军府。我叫成渊，期月有成的成，山峙渊渟的渊。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回忆似乎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少女皱皱眉头。
　　她记得自己明明是一棵树，在林中不知伫立了几百年之久。突然有一天，她听见了蝉鸣蛙叫，感受到鸟儿在她的身上舞蹈，下暴雨时有羊儿靠着她躲避，艳阳天有小鹿在她身下乘凉。她看不见，却深深喜欢着这些奇妙的感受。小动物们会说话，草儿也会说话，她听不懂它们的话，却觉得很好听。树也会说话，只是，树不爱说话。
　　后来，一个她以为平静安详的如同过往的每一天的午后，林中响起她从没听过的声音，在那整齐的伴随着巨大的兴高采烈的雀跃声中，她听到了树的哀嚎，听到大树跌倒在地时树叶震动的沙沙声。那是她的同伴们泣血的哭诉。
　　她却被留了下来，只是那些往日的伙伴们再也不见。她只能听到一种声音，那是人类的声音，有人类在她身边来来往往。又是懵懵懂懂的三百年，她竟也渐渐听出了些意思。有人说：“这棵树没什么用，做装饰也差了些味道，我们把它砍了，种上一颗槐罢。”
　　她想了想，其实原本在几百年前，自己就该随同伴们一同离去的，只留她一棵树，陪着这来来往往的人，着实寂寞了些。
　　可在一个夜晚，盈满的月亮像是要滴出蜜来，她浑身蒸腾着难以言说的热气，一瞬间，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一棵生长了百年的白杨树，突然化了人形。
　　她抬头，面前是一个白衣黑袍的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人，是个温柔含笑的男人。后来学了些诗文之后，她懂得了那叫面如冠玉，目如朗星。
　　他说：“哟，不枉我费这么大功夫，竟是个这么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后来少女的瞳孔渐渐缩小，呼吸急促。像是院中炉灶上煎的苦涩的中药味，沿着窗台一丝丝的，爬到少女的床榻，顺着呼吸浸润身体，刻入骨髓。成渊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表情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如此变化，从茫然，惊惧，到痛苦。她的身子不自主的颤抖着，她和带着她名字的过往，好像被一张可怕的大网笼罩着，以至于牵起一个线头都痛不欲生，她的嘴唇渗出血液：“我叫叫”
　　“月亮！叫你月亮吧！”
　　成渊轻轻打断她的思绪：“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一直在想得有什么样好听的名字去配你，你看，月亮不像太阳那般刺眼，又不似群星暗淡，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从月光下走来，美的像是仙子一般！”说完了，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不过这些事情我们以后再说，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把身体养好。”
　　“月亮美吗？”少女沙哑着声音问。她诞生在月色下，也是在月色下，有了自己的名字，后来，她在夜色里杀人，每次抬头望着天上的那一轮月亮，都能闻到血的味道。有时候是别人的，有时候是自己的。
　　可是，面前这个人，眼中有星光璀璨。笑嘻嘻的对她说：“可美啦，我觉得这世上，没有比月亮更美的东西啦！”
　　她忽然回忆起刚逃亡时候的样子，还是冬日，从陈国国都丰都一路外逃。白日里拼命赶路不敢休息，到了晚上，运气好的话，可以在高而狭窄的山缝里过一晚上。她不敢生火，怕引来追兵，亦不敢捕食，怕动静太大惊动林中野兽。
　　即便白天赶路赶到精疲力竭，她也常常睡不着。闭上眼的时候，耳朵还要仔细留意着外面的风吹草动，有时候能感到心在胸腔里跳动着，咚咚，咚咚，震的胸腔生疼。她不敢合眼，害怕再一睁眼，追兵已至。每逢此时，她就会静静盯着那一轮圆月，黄澄澄，金灿灿的，温暖的，像是一盏灯。她默默在心里给自己鼓劲，逃出去，只要逃出陈国，就安全了。
　　“为什么救我？”
　　“你也救了我啊，再说了，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更何况你一个女孩子，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且不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便不是，我身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也定然要帮你一帮。所以你就放心的在这里待着养伤，伤好了，想去哪里我绝不拦你！”
　　面前的尊贵公子拍了拍胸脯保证着，脸上洋溢着少年人特有的自信和骄傲。她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他的眼睛，好像一盏灯。
　　她喜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