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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子上坟 ...

  •   萧写意用手指揉着眉心,一张小脸冷如寒玉。众人互相打眼色,搜肠刮肚地找借口。可实在没有什么借口能将忘记自己亲爹亲娘的祭日说通,场上足足静了一盏茶时间。
      萧瑟被萧琴不断揪着大腿,终于抵不住开口道,“许是三公子与阿姐担心主子的安危,一时疏忽了。”
      “活人自然是比死人更重要。”萧青崖深表理解,冲萧写意劝慰道,“就不要责怪他二人了。“
      萧蔚然与萧琴脸色复杂的瞪着他。明明该是他这个家主张罗的事,这招以退为进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
      萧写意自是知道这几人的德性,本来也没有太惊讶,只是头疼这还剩两日不知能否准备周全。他深吸口气,看向萧瑟,“这两日与我一同去把祭祀的东西买全了。“
      “是。“
      萧青崖心疼道,“怎能再让你操心,交给为兄吧。”
      众人不发一语。

      两日后。萧写意紧赶慢赶,总算凑齐了些简单的东西,领着一家子上路。
      怀秀的初春雨水充足,将路上的杂草树木灌溉得绿油油的,招摇的刺眼。萧青崖放下轿帘,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只觉这冷凝的水汽要沁到骨子里。
      萧写意在一旁闭目养神,听见衣物的摩擦声睁眼,回头摸索了几下,从角落的一个箱子里掏出一物朝那人递过去。
      萧青崖一看,美滋滋的接过抱在怀里,心里比手上还暖,“这又是从哪里买的如此小巧的暖手炉?”
      “买纸钱的时候顺手带的。”
      萧青崖心里窃笑,怀秀百姓喜爱湿热的天气,能顺手买到才有鬼。这暖手炉精致得不行,恰好能用两手捂住还不烫人,多半又是老二从哪里淘来的宝贝。他用指尖摩挲着壶身的繁复花纹,伸了伸腿,满足地打起了盹儿。
      他的身形修长,手指也修长。十根手指轻轻地将铜质的暖手炉拢住,手指均微微曲起,骨节分明,松弛而有力。这人在家当甩手掌柜,倒是将一双手养的像什么似的。像什么呢,萧写意盯着想了半天,觉得用那些文人形容女流之辈的什么“嫩葱”之类的词来形容面前这双手十分的不贴切,他也没仔细看过任何一位女子的手,倒觉得眼前这双男人的手应当比五国所有女子都耐看,听着轿外淅沥的雨声,萧写意福至心灵,觉得这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有点像雨后刚冒头的春笋。
      那手因暖炉的热气逐渐有了血色,苍白的皮肤透出了点粉嫩来,尤其是指甲盖下的嫩肉,粉嫩得与这人唇色一般。萧写意觉得,那些从泥里长出来的东西到底不能用来同自己兄长的手作比较。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炽热,那双手动了动,人跟着换了个姿势,阻挡了他的视线。他意犹未尽般撤回,撞见萧蔚然小鹿般探究的双眼里。
      炽热的目光顿时犹如寒风刮过,将萧蔚然刺得一抖。
      萧写意完全不将在角落偷摸着腹诽他的萧蔚然看在眼里,起身抚开轿帘,“还要多久。“
      萧瑟道,“雨太大,路上不好走,估计还得大半个时辰。“
      萧琴叹道,“这雨看来是停不下来了,都是我忘记收拾点纸伞出门,让几位主子淋了与可怎么是好。“
      萧写意道,“无事。给老三找件衣裳蒙头上,我不怕雨。“
      “是。“
      老天恐怕是晓得了今日是萧家的苦日子,雨下的越来越起劲,偌大的雨滴将郊外松软的土路砸出一个个深坑,车辕压过,推出两道浅沟,又逐渐被两边的淤泥填满。车马在泥泞的土路上行了许久,才来到一块了无人烟的荒地。萧家几十口人的冢便被安顿在此处。因罪臣不得留全尸,都立的是衣冠冢,且不能立碑,几十座小坟堆就那样无名无姓的散落在杂草间,狂风穿梭而过,发出阵阵哀嚎。不知情的人看了,只会认为是一处乱葬岗。
      萧蔚然在萧写意督促的眼神中先下了车,被萧琴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衣裳赶紧裹住。萧写意正待起身,停了会儿,朝身边看着窗外出神的人道,“兄长可要同去?”
      萧青崖早已醒了。雨声风声太大,催得他双眼发酸,双耳发疼。萧家五十五条枉死的性命,正化为五十五个怨灵,向这位年轻的家主讨债。他睁眼,便看见一张张血盆大口朝他痛骂;他闭眼,便听见一声声锥心泣血的哀恸哭嚎。
      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他拿起一本书罩在脸上,叉起双手,“本公子金贵的很,可不能淋雨,你们去就是了。“
      萧写意看了眼他冒起青筋的脖颈,还有衣袖下微微颤抖的双臂,抿了抿唇,想说点什么,可心知无论说什么都会触碰萧青崖心底的伤疤,犹豫半晌,只能道,“我去去就回。“
      他翻身下轿,朝期盼的众人摇了摇头。
      几人互看一眼,拿起祭品上坟去了。
      五年来,萧青崖从未亲自去拜祭,每每到了跟前都找各种借口缩在轿内,暗自伤怀。众人晓得这是他那点仅剩的尊严与责任感作祟,没脸见祖宗先辈的亡灵,便让他干脆别来了呆家里,萧大公子又不乐意,偏要跟过来碍眼。每回等没人了便偷摸着揭开轿帘,瞅着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放祭品,看个痛快,伤个痛快,才作数。萧琴回头一看,果然看见那帘子开了一条缝,自家主子正做贼似的往外看。
      知道的以为是上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盗墓的。萧琴看着义无反顾踩进泥地的萧写意,暗道,都是这位二公子惯的。
      几人走走停停,将祭品摆到一个个坟头前,大半个时辰才将所有坟头走完。众人从头到尾淋了个彻底,全身的水挤出来够一家人泡澡了。即使是常年奔走不停的萧写意,也累得够呛,放完最后一块熏肉差点没直得起腰。他抬手阻止准备上前搀扶的萧瑟,朝在萧琴臂弯里发抖的人示意,“带着老三,回了。”
      萧瑟弯腰就要将萧蔚然抄起,而早已被风雨摧残得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萧蔚然哆嗦着退后几步,瞪着萧瑟摇了摇头。
      “三公子,这天气不方便再磕头了。”萧瑟单膝跪在泥泞的地上,朝萧蔚然伸手。
      罩在萧蔚然头顶的衣裳被雨水浇了个透,将他一张小脸紧紧裹住,衬得那双眼睛贼大,在雨幕中亮的吓人。他转身撞开在身后护着他的萧琴,哗啦一下揭开湿透的裹布扔到一边,冲着坟地的某一处径直跑去。别看他体弱,这小短腿还倒腾的挺快,啪嗒几下趟着泥水就来到一坟头前,身子一矮直直跪下,一头磕下去,不动了。
      “祖宗!你这是作死啊!”萧琴急得跳脚,提起裙摆就追。
      萧瑟也急忙跟去。
      萧写意像是看了场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闹剧,慢条斯理地将脑后的青丝拢在一起,挤出了半两水,又弯腰脱下靴子,赤脚踩进淤泥里,将裤腿挽起,提着靴子直起身。即使刚给死不得全尸的亲戚们上了坟,搅得满身泥泞,萧二公子也不见丝毫伤感或是狼狈,反而像去踏青归来似的。
      朝马车走去,露出一条缝的车帘受惊般晃了晃,立即闭得死紧。
      萧瑟来到还趴在泥里的萧蔚然身边,萧琴冲他摇了摇头,显然劝慰无用。萧瑟弯腰,将声音压得极低,“三公子,您的身子不要了?”尾音被咬进牙缝里,好像下一刻便要用强。
      俩人见萧蔚然泥鳅似地扭了几下,声音闷在泥里听不真切,“…我自己..行…!“这是不跪个满意不起身了。兴许是想弥补自家老大礼节上的缺失,萧蔚然每年上坟都要虔诚地朝着一大片坟头磕头,跪拜,一人要做足两人份。若是寻常人家拜祭先人,这本应是必须做到的,可萧家坟头太多,萧写意便作主省了这一步,只要将酒水熏肉之类的祭品送到位就算成了,爹娘叔嫂们在天有灵,也不能让小辈们磕头磕死。可萧蔚然就过不了这个坎,即使身体不允许他一个个问候,有一座坟他是每年必磕头的,那便是眼前这座他娘亲的坟。
      萧蔚然的娘亲萧潋身世可怜,是萧家上一辈的幺女,被几个哥哥宠着长大,却还是被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猪拱了白菜,生下了萧蔚然。萧蔚然的身世更可怜,被娘亲一手拉扯大,连自己亲爹是谁都没问个明白,便又失了娘亲。萧琴看着他虔诚的趴在泥里,红着眼眶暗暗感慨,如今萧家三子,都没了爹娘,谁也没比谁好,可老大来上坟,脚都不沾地,老二倒是把吃喝供上了,可也没见多用心,走个过场罢了,唯有老三,年纪最小,却最懂事,拼着命也要给自己老娘磕头。她冲萧瑟摆摆手,做下人的再如何也不能阻止自己主子敬孝,若是萧蔚然都不磕头,那这一片坟头可真成了乱葬岗了,便让这小祖宗全了心愿吧。
      萧蔚然此刻真是有苦说不出。从前他磕头,都未遇上雨天,在土里无论跪多久都不妨事,可刚才他刚才那一跪一磕,在泥里陷得极深,待他想起身再磕几下,才发觉整个上半身已被泥水裹住大半,加上他本已十分虚弱,竟无法起身了,他微微挣扎几下,还是无法动弹,只能向萧琴萧瑟求助,
      “…拉…我…”
      萧瑟听个大概,便要伸手相助,谁知萧琴上前一把挡住,看着虔诚跪拜的萧蔚然,她双眼含泪,凛然道,“三公子这是让你我别擅自去阻挠他,可叹三公子如此年幼,便能有此等觉悟,我们又怎能如此不识趣!?”
      她说的相当笃定,满目的敬佩与感慨,一时也唬住了萧瑟,以为是雨声太大听错了,皱着眉头犹豫不定。
      萧蔚然半个身子在泥里,听见萧琴所言急得张口大叫,“快…别愣…咳咳…呃…“他本想说快拉我起来,别愣着,可一张嘴便喝了一大口泥浆,苦涩腥臭的味道一下子猛灌了进来,呛得他先猛咳了几下,尝到味道后又一阵干呕,腹中的酸水儿都涌到了喉咙里,难受得他眼冒金星,弓起背直吼吼。
      那颤抖的脊背,急促的呼吸,配上面前的众多坟堆,实是一幅凄凉无限的孝子哭坟图,萧琴别过脸不忍再看,“三公子,你哭吧,将你大哥的份,不,将几位主子的份都哭出来。老爷夫人们在天之灵,看到你这份孝心,也安息了。”
      萧瑟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禁动容,默默退后几步不再上前。
      萧蔚然听到此处,着实不好再让俩人拉自己起身,只得先保持这姿势,尽量放松,积攒体力。
      一会儿,萧蔚然觉着差不多了,双臂用力,先将头从泥坑里拔出来,再后腰使劲,颤巍巍坐直。他抬头看了看还乌云密布的天,长舒一口气,深有重见天日之感。当个孝子不容易,幸得萧潋在天有灵,没让儿子真磕死在自己坟前。
      “三公子?”萧瑟看着他苍白的小脸眉头紧锁。
      萧蔚然喝了泥水,沙子贴在嗓子眼又哭又涩,费半天劲才吐出几个字,“走吧。“他一手扶着一人,挣扎着起身。
      刚站稳,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咯吱声,三人闻声寻源,发现声音竟来自面前的小坟堆。
      萧蔚然泣道,“娘亲,您是终于来见我了吗!?“
      萧琴惊疑不定,“这…三…三姑姑!?”
      两人齐齐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坟头直发愣。
      萧瑟先是睁大了眼,抬脚上前,又眯起眼睛细细分辨,神情几经变化,从怀疑到惊讶到不可置信,最后他尴尬地回头问道,“三公子…您确定这是…三姑姑的坟吗?”
      萧蔚然苍白的脸顿时涨出了几丝血色。这地儿每年来一次,要回回都从几十个无名无姓的坟头里找到自己认准的那一个,决不能说易如反掌。因此萧蔚然每回也仅仅是凭着记忆找到某一个坟拜一拜,意思到了便可。可他这气势太足,弄得兄长下人都认为他是找准了自己娘亲的坟,他也没好意思否认,一年年就这么下来了。可现在被当面质问,他不得不撑起最后一口气回击道,“我再不济,自己娘亲的坟头在哪里还是记得的。”
      话音刚落,那“坟头”的一角竟被从里面顶出了一个口子,随即一黄皮畜生从里面伸出脑袋探了探,看见人后赶忙缩了回去。
      欺人太甚!
      萧蔚然出离愤怒了,一脚朝那个洞踢去,边踢边叫,“畜生!反了你了!”
      萧瑟连忙把人从身后架住,“三公子…这不是三姑姑的坟头…”
      萧蔚然两臂被架住提到空中,双腿还不住凌空乱舞,声音凄厉,“这怎么就不是了!“
      那“坟头“被踢的厉害,竟歪斜了,底下口子扯开,黄皮畜生露出了半截身子,看着几人瑟瑟发抖。
      “还不快将这畜生弄出来!“
      萧琴毕竟是从小干活的,对这些田里的畜生并不陌生,这时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她看了看面前的“坟头“,又看了看周围几个真正的坟头,踌躇再三,委婉道,”三公子…这,应当是…咳,应当是这畜生自己造的,不是咱造的。“
      萧蔚然慢慢回过神,吊在半空,与伸出半截身子的黄皮畜生看了个对眼。黄皮畜生像是也回过了神,回头咯吱了一下,泥鳅一般往外窜,身后三只小畜生一个接一个,蹦跳着一溜烟跑远了。
      萧蔚然木然的看了一圈,才觉出眼前这“坟头”似乎比周围的都小上不少,头晃了晃,“这…这莫非是…“
      萧琴尴尬不语。萧瑟在他身后沉声道,“这畜生名黄鼠狼,这个…应当是他们自家造的窝。“
      萧蔚然头一歪,在半空晕厥过去。
      另一头,萧青崖透过车帘缝,将这一幕看进眼里,微微叹口气,转眼看见萧写意正坐在马车前的横栏上,揣着双手出神。雨声渐收,但还有零星的水珠连成串,一溜溜从轿子顶棚的边缘滴落,砸在木制的马车上嗒嗒作响。萧写意盘腿靠着马车的外壁,盯着连绵下落的珠串一动不动,静谧得像是背靠莲座,潜心修行的白玉童子。
      他萧青崖有什么能耐,将如此人物困在身边呢?他边想边往怀中探了探,里边好似藏了东西。
      萧写意目不斜视,“准备好启程了?”
      萧青崖被吓得一震,不自在的挪动几下,“等然儿回来便回吧。”
      “嗯。”
      萧青崖看着他赏雨的侧颜,又想到怀中的东西,试探地开口道,
      “阿意,你说…“
      见萧写意回头,一双寒潭般的眸子静静地看过来,萧青崖不禁心虚的撇开脸,捏着衣角,
      “咱们在这待了多少年了。“
      “五六年吧。怎么?“
      萧青崖眼神闪烁,“呵,都五六年啦,吟月都该变成什么样子了…”
      萧写意眉头微微一动,将他捂紧袖口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呵呵,那是,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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