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在秋月满》水晶猪皮

1、第一章

　　永嘉七年夏，抚宁府遭遇了十年难遇的大雨，又因地势低洼，导致多地出现水灾，朝廷听闻后拨下赈灾的钱粮，被层层官员经手后，然而新帝刚刚登基，地方官员还未来得及整顿，因而钱粮分到抚宁府下面的县时，早已所剩无几。

　　在灾民联名上书，控诉官员贪污后，新帝大怒，下令彻查此事，最终，抚宁府上上下下的官员均锒铛入狱，抚宁府下属安阳县县令林亦书也被革职，关入牢中，不久便病死狱中。

　　很快，朝廷便派遣钦差前往抚宁府赈灾，并安排流民迁往周边受灾较轻的顺阳府、安阳府等地。尚还年幼的林满也跟着母亲婉娘与流民大军一起动身前往顺阳府。

　　虽说顺阳府与抚宁府相距不远，但由于顺阳府的地势与土质原因，并未发生严重涝灾，再加上城中囤粮充盈，倒是能接纳些许流民前来避难。

　　“阿满，一定记住，千万不要离开娘身旁半步。”婉娘紧紧抓住林满的双肩，表情严肃地说道，“但凡有人问起，你就说你是男孩儿。”

　　婉娘的相貌秀丽，虽然因为近些时日的灾祸憔悴了容颜，但仍可以看出往日风姿，林满的样貌便是随了母亲，即使尚还年幼，也已经可以看出日后也是夭桃浓李之貌。身为女子，容貌出众本来是件好事，但如今这世道，倒成了一道催命符。

　　“嗯，孩儿记住了，娘放心便是。”林满应道，“娘别怕，孩儿一定会保护您的！”稚嫩的面庞满满都是认真。

　　“那娘就靠你了。”看着这样贴心的女儿，婉娘悬着的心也稍稍放松了一点。

　　为了安全起见，婉娘还是将林满的襦裙服换成了短打袍衫，扮做男孩儿的样子，自己也将往日的衣着换成了粗布衣衫，将容颜掩盖在灰头土脸之下，这一路倒也过得平静。

　　不到半月，在官差的带领下，流民很快就到了位于顺阳府郊外的安济坊，简易的窝棚也早已在城中官员、富商的帮助下搭建完毕。

　　虽然顺阳府囤粮尚且充盈，且有富商组织义赈，但难民数目众多，于是顺阳府县号召难民以工代赈，男子去周边兴修水利，女子便在安济坊帮忙，一时间，安济坊倒也一扫之前的悲怆萧条。

　　难民很快被安置了下来，林满与婉娘也在安济坊的一处偏僻角落寻了落脚处。也许是因为放松了下来，一直硬撑着的婉娘不久便病倒下来，每日昏昏沉沉躺在窝棚中的草席上，一日比一日憔悴。

　　林满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心中充满了恐惧，但还是强作笑颜，轻声唤起母亲：“娘，醒醒，喝药了。”

　　婉娘悠悠醒来，朦胧间看着眼前顶着一张脏兮兮小脸的女儿，内心止不住的悲痛：“阿满……”
　　见娘亲醒过来，林满端起药碗，送到母亲嘴边：“娘，刚刚隔壁的大夫给您把过脉了，说您喝了药，很快就会好的。”

　　见女儿如此懂事，婉娘也尽力打起精神，轻声说道：“阿满给娘熬的药吗？”

　　林满一脸骄傲地说道：“是阿满熬的，这次都没有用阿虎哥帮忙。”

　　“阿满真棒。”婉娘边说着，边将药全部喝完。

　　“娘，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见母亲喝完药，林满献宝似的小心翼翼从怀中拿出用油纸包裹的纸团。

　　婉娘好奇地看着女儿的动作，只见纸团打开，是一块小小的麦芽糖，林满将糖块送到母亲嘴边：“这是阿虎哥给我的，可好吃了，娘刚刚吃了苦苦的药，吃了这糖就不会觉得苦了。”

　　见此情景，婉娘压抑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得流了下来，一把将林满拥入怀中：“乖孩子，娘不苦。有你，娘一点都不觉得苦。”

　　被猝不及防抱住的林满轻拍着母亲瘦弱的后背，轻声安慰：“娘不要怕，有阿满在。阿满会帮爹爹照顾好娘的。”

　　见女儿如此懂事，婉娘心中充满了安慰，但也被浓浓的担忧所笼罩。

　　“阿满！东边有人家施粥，快点拿上碗跟我一起去领粥。”阿虎活力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冲淡了两人的惆怅。

　　“娘，我跟阿虎哥去领粥了！”阿满拿起瓷碗，快步跑向阿虎在的方向。

　　“小心些跑，仔细别摔了。”婉娘见状抬声叮嘱道。

　　“哎，知道了！”林满摆摆手，跟着阿虎轻快地跑远了。

　　阿虎是跟师父一起到的顺宁府，之前一直云游四方，因为这次水灾，便在顺宁府停留下来。虽然有给大夫专门的住所，但阿虎师父还是带着阿虎住在了安济坊，平日给伤患把把脉，开开药方，偶尔抽查阿虎功课。

　　安济坊东边是一块空地，今日却排起了长龙，阿虎牵着林满的手，排进队伍中：“一会领完粥，师父叫我帮他磨药，你要陪我一起吗？”

　　阿满一手抱着碗，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阿虎的手，生怕被人群挤散：“等我娘吃完饭就去找你。”

　　“说好了，这次你可别像昨天那样，让我等到晚上。”阿虎跟师父走南闯北，一直难得有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玩伴，这次碰到阿满“弟弟”，总算不用天天与师父大眼瞪小眼了。

　　“嘿嘿，昨天不小心睡过头了。”阿满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次不会了。”

　　两人随着队伍慢慢往前走去，过了一阵才排到队伍前面，施粥的是顺宁府首富楚家，今日楚家大房与二房夫人携城中的女眷前来布施。

　　轮到林满与阿虎时，一位身着水蓝色襦裙的年轻妇人为两人打粥，一双柔荑缓缓将粥舀入碗中，本想让身旁侍女将碗递回，却发现面前的两个小孩似是呆住了。

　　“怎么了？是不够吗？”年轻妇人柔声问道。

　　林满回过神来，连忙摇头，说道：“谢谢仙女姐姐。”又附送一个大大的小脸。

　　见眼前的孩子还算懂得些礼节，年轻妇人心下也泛起些许柔软，眯眼笑道：“小小年纪便学得如此油嘴滑舌，长大后不知要骗走多少少女芳心。”

　　林满羞得涨红了脸，赶紧拿着碗，拉着阿虎走开了。

　　年轻妇人看着林满远去的背影，不禁想起自家无趣的二儿子，嘴角微微扬起，泛起一丝轻笑。

　　身后的丫鬟见自家夫人有些晃神，轻声唤道：“夫人？”

　　年轻妇人将手中的长柄汤勺递给一旁的丫鬟，说道：“有些倦了，你去跟嫂嫂说一声，今日我就先回去了。”说罢便带着丫鬟小厮打道回府。

　　林满与阿虎回到棚子后，先照顾好母亲，见母亲睡着以后，才偷偷溜去了阿虎那处。

　　日子虽然难，但还是磕磕绊绊地过了下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林满以为一切都在转好时，一场大雨让原本已经好转的母亲愈加病重。

　　这日清晨，当林满迷迷糊糊醒来，想为母亲领些吃食时，发现母亲气若游丝地唤着自己的乳名：“阿满…阿满……”

　　林满凑到母亲身边，却怎么也唤不醒母亲，瞬间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她的心头，顾不得整理仪容，拔腿跑向旁边李大夫所在的草棚。

　　“李大夫，求求你去看看我母亲！看看我母亲怎样了！”林满冲到李大夫面前，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顾不得礼节，拽着李大夫就往外走。

　　因平时对这个小娃娃印象还算不错，见状便赶紧跟着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娘！我把李大夫喊来了，你快醒醒，看看阿满吧！”林满扑倒母亲身上，因着恐惧，眼泪控制不住地簌簌往下掉。

　　“满娃娃，先别哭，让我先把把脉，看看你娘到底怎样了。”李大夫看着草席上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的婉娘，心中也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想。

　　问诊之后，婉娘果然如李大夫猜想的那样，已是强弩之未。原本婉娘就体质偏弱，经过这一番奔波劳苦，更是伤了根本，若是能好好调养，或许还能撑下去，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场雨最终摧垮了婉娘最后一丝防线。

　　“满娃娃……给你娘……拿些粥来喝吧。”李大夫看着坐在婉娘脚边不住发抖的林满，不忍心对他说出真相。

　　“对，娘一定是饿了，才没有力气跟阿满说话，我这就去拿粥来给娘吃。”林满听到李大夫的话，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迅速起身朝外跑去。

　　正巧今日又碰到楚家施粥，为了让母亲能吃到一口热粥，林满顶着单薄瘦弱的身体，朝着施粥队伍前方挤去，期间被推搡踩踏，都仿佛感受不到一般，努力向前走去。

　　等终于走到队伍最前方，林满带着哭腔对面前施粥的娘子说道：“请给我一碗粥吧，我娘在那里等我快点回去！”

　　本来就满脸灰渍，被泪水冲刷后，更是变成了小花脸。施粥的娘子正巧是那日的年轻妇人，对林满还有些印象，见状赶紧打了一碗热粥给林满，还来不及嘱托两句，就见林满端着那碗热粥，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年轻妇人小声对身后的丫鬟吩咐道。

　　“奴婢这就去。”丫鬟听到吩咐，很快就跟上了林满。

　　“娘！阿满给你拿粥来了！您快起来喝一点吧！”林满一路小跑回了棚子，生怕回慢一步，就再也见不到母亲。

　　这时，婉娘稍稍恢复了神志，挣扎着最后一口气，等着林满归来。

　　见到母亲已然清醒，本来高悬的心稍稍回落了些，林满硬挤出一丝微笑，对母亲说道：“娘，孩儿刚刚打的粥，您喝一口吧。”

　　“乖阿满，你喝吧，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短短几句话就费了婉娘好大的力气才说出来，见李大夫还在，便用眼神乞求李大夫暂时回避一下。

　　李大夫见状，带着满脸担忧的阿虎走了出去。临出去时，满眼怜悯地看了还不知情的林满一眼，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此时棚子中只剩婉娘与阿满两人，婉娘挣扎地半坐起来，将林满搂在怀中，轻声细语道：“娘的好阿满，以后的日子娘可能没有办法陪着阿满了，不能看着阿满长大成人的那天，不能看着阿满穿上嫁衣出嫁的那天，娘真的很难过，但是还记得爹爹教过你的那句’死者已安息,生者长依依；死者长已矣,生者亦坚强’吗？娘是要去找你爹，跟你爹在天上保佑我们阿满长大，所以，就算离开了娘，阿满以后也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我不要离开娘，我只剩下娘亲了！”林满犹如啼血般的哀泣，扑入婉娘的怀中痛哭起来。

　　“阿满乖，娘和爹都还在阿满身边，只是阿满看不到而已。在安定下来以前，如果不是必要，不要让人知道你是女孩儿，也不要让人知道你爹是林亦书，你要好好活下去，带着爹和娘的希望活下去……”婉娘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晕了过去。

　　娘，你醒醒呀！你再看看阿满！”林满看着呼吸微弱的母亲，惊恐万分，只能将母亲紧紧抱住，生怕放手后，会再也见不到母亲。

　　棚子外面的李大夫听到林满的哭喊声，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走进了棚中。

　　看着林满一副失魂的模样，李大夫试图将婉娘从林满怀中拉出，却不曾想被林满狠狠咬住了手掌，用力之大，像是要将手掌咬断。

　　幸而林满尚还年幼，如今又因为饥荒没有多少力气，最后，李大夫还是用力挣开了。

　　只见林满像是警惕的幼狼，满脸防备地看着李大夫，见状，李大夫也只好叹了口气，柔声安抚道：“满娃娃，我不会伤害你娘，我只是想帮她把把脉。”

　　然而林满却丝毫没有放松，依旧紧紧抱住母亲，并不言语。

　　生怕再刺激到林满，李大夫只好先离开，找人来帮忙。

　　在棚子外探听情况的丫鬟看到李大夫离开的身影，莫约了解情况后，无声息地悄然离去，快步回到自家夫人身边，小声汇报。

　　“你可听得清楚？”年轻妇人听罢，沉思了一会儿，便道：“带我过去。”说着，便随丫鬟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