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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千金书(二) ...

  •   杨寡妇一开始不是寡妇。

      孟冬刚到吴家的第二天,就听吴家二老提起村东一户人家,新娶的儿媳手脚勤快,伺候公婆也周到。
      “田家媳妇可俊了。”丫鬟剔着牙闲话:“皮子比抹粉还白净。”
      孟冬路过拐角,听了个大概,心中存着点好奇,只是新妇要忙的事,要听的教训太多,也就淡忘了。
      直到后来某日,她要替吴父吴母做什么羹,才在集市里碰见一个人。
      一个雪白的女人。

      她坐在摊前,穿的是缟素,拿的是豆腐。脸窄,眼青,衬得肌肤似雪。
      周遭乱哄哄的,但赶集的人每每把视线投向这边,总要顿上一顿。再然后照样,吆喝的吆喝,买菜的买菜。
      孟冬走上前,才发现女人唇色褪尽,和咬着的牙一样白。

      “……田家媳妇?”
      不知怎的,当日丫鬟的闲言忽地蹦进她脑袋,又脱口而出。
      望见女人神色微怔,孟冬正要道歉,一旁却插进别的声音。

      “田家汉子早去了,雷家的也被熬死了!
      依我看,咱们豆腐西施还是用本姓的好,这样一来,嘿,谁也克不着。”

      几个老大不小的汉子背着手,慢悠悠踱近。
      听了这话,女人松开紧咬的牙,纤细的十指摆弄着豆腐,面上没什么表情。
      见她不吭声,又一个汉子调笑:“杨西施、杨寡妇,给我来两块豆腐呗!”说着目光盯住女人露出的小截脖颈。

      “一块八文。”杨寡妇没掀眼皮。

      汉子眉紧了紧,又嘻嘻笑道:“好心肝,我买两块,你就舍了我一文钱罢!”

      女人低着头,递出两块白花花的豆腐,男人递过一串铜板。黑黄的手掌覆没底下的青白。
      他捏几下她的手,走了。

      那些闲汉跟着扎推地散了。大约是看孟冬一个年轻妇人在旁,不愿做得过火。

      “要几块?”杨寡妇这才抬起脸,唇抿得失了颜色。
      她的眼睛还很黑,不像别人的浑浊。

      孟冬选了四块豆腐。

      “三十文就成。”杨寡妇推开两个铜板,看了她一眼。
      孟冬朝她点点头,挎上竹篮离去。

      自那以后,每次赶集,孟冬总要去杨寡妇的摊子上瞧一瞧,买上两块豆腐。
      渐渐地,两人也能说几句话。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孟冬往篮子里拣了几方晾干的荷叶,“我生在立冬,唤孟冬。”

      杨寡妇抬高手,把一块块豆腐稳稳当当地拨到荷叶上,然后向对面人眨眼。
      “我是家里幺女,前头两个姐姐叫金花和银花,轮到我呢,就叫菜花。”

      孟冬没忍住,噗哧一笑。杨菜花放下菜刀,也扬起嘴角。

      原来菜花最开始嫁给田家大郎,没几日大郎被征去当兵,一个月就死在了边关。
      田家不愿养个白吃饭的,小叔子娶妻也没钱,就被公婆转手卖给村西的雷二郎。

      雷家正愁娶不起媳妇,没法延续香火。上面征兵又这样凶急,只得出五贯钱买回田家的小寡妇。
      谁曾想,过了两个月,雷二郎又病死在征调的路上!

      这下可好,“克夫”的名声在外,儿媳妇就是想卖也没人来买!

      雷家干的是豆腐生意,两个老的一合计,家中也没人了,这赔钱货、扫把星就磨豆腐、卖豆腐去吧!
      杨菜花于是每日天不亮起早,摸着黑转石磨,做豆腐。鸡一叫就得点好东西,赶去集市摆摊占位。

      有闲汉嬉笑调戏,也不见人管。好事者问雷家公婆,二老只道:呸!拿五贯钱来。
      意思是,只消给五贯钱,杨菜花是死是活,活得如何都与雷家没干系。

      谁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呢?
      搁平时,彩礼就是两三贯,打仗的时候钱不值钱,家家户户都想娶个媳妇赶紧留丝血脉,价钱才往上翻了两番。
      杨菜花人虽生得俏,却一连做了两次寡妇,命硬得很,有这个钱怎么不去娶黄花大闺女?

      别人又不傻!

      娶虽不成,摸个小手吃点豆腐还是可以的。
      附近村镇的闲汉老在豆腐摊前晃荡,旁人怕招惹这帮流氓,也不敢出言相帮。更有一些婆娘叫骂不迭,一些人亦不怀好意的。

      孟冬这样的,杨菜花还是第一次见。

      旁人见到她要么绕着走,要么吐口水,要么看上她的身子,怎么会有人帮她挡无赖,光顾她的生意,且与她交换名姓呢?
      还是一个年轻女人。

      杨菜花不解。
      但很快,孟冬没再来豆腐摊,整个集市都不见她的身影。

      也好。杨菜花心想。
      “我在期待什么呢?”她伸出自己青筋浮起、指节粗大的手,“她生得好,又识字,娘家、夫家都不差。”
      “我只是一个磨豆腐、又卖豆腐的寡妇。”

      她垂下刷子似的睫毛,再抬起时,这双眼像是更黑了,溶着漆漆的暗光。

      “喂,西施!”这时,有些面熟的汉子走来叫道:“来块豆腐。”
      他伸出手,掌心向下。

      杨菜花盯住它。以前怎么没发现?
      她的手和他们一样粗糙,也一样有力。

      “来啊!”汉子见她不应声,吹了记口哨。
      黑褐色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曲成爪状,像要捏住她的喉咙。

      杨菜花没有去找孟冬的身影。

      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姐都能用目光逼退流氓,没道理她不行。

      “我也可以的。”菜花在心里默念,又补了句:我知道我能行。

      她咬住牙关,握紧菜刀,青筋迸起,没理闲汉陡然变色的面庞,狠狠往那污糟糟的指头上斩去。
      豆腐霎时绽开朵朵血花,与女人的唇一般颜色。

      “啊!”汉子捂住剩下的半截指节,痛呼:“疯婆娘!”抡出未伤的左臂,恨道:“拿命来!”

      菜花全然不惧,血滴不住从刀尖洒下,浸染了深色的泥地。她的下巴、额头,整张脸都溅上血痕,眼里分明有火在烧。

      杨寡妇拿刀拼命的事传遍集市,传到了周边两个镇子三个村庄的角角落落。
      就在当天午后,孟冬也听说了。

      她顾不上回房收拾给吴钩的家书,忙问路边丫鬟:“她可还好?”
      丫鬟奇道:“夫人问那寡妇?说是一把菜刀耍得可威风了,若非众人劝帮,那汉子余下的指头怕也难保呢。”

      孟冬舒了口气。
      没吃亏就好。

      她谢过丫鬟,带着揉皱的一颗心走远了。
      丫鬟望着背影,和同伴叹道:“唉,少夫人这么个美人,对谁都客气。怎么就跟守寡没两样了?”
      “哎,你还说!”同行丫头捂住她的嘴,转头见四方无人,才小声附和:“谁说不是呢?”
      “前阵子少夫人就挨了场骂,要她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还不许她出门买菜呢。”
      “啧,大郎才一个月没消息,老爷夫人就把新妇拘得这样死!”
      “少说点吧,怎么着都和我们没关系……”

      回房理好家书,待下人转身去向吴父吴母交差,孟冬便招呼一旁的小桃:“我得去雷家一趟。”
      小桃大惊:“老爷夫人不会允许的!”
      “我不放心菜花。”孟冬拿了只麻布缝的小口袋,打开梳妆台上的钱匣子,往里装银宝和铜板。
      “大房资费本就不丰……”
      见她一脸为难,孟冬认真地看向小桃的眼睛:“今日是菜花,明日你若处于这般境地,我也会尽己所能。”
      小桃点点头。
      二人收拾好东西,悄悄溜出吴家侧门,乘着未坠的日色朝西走去。

      杨菜花刚洗尽脸上污渍,把一盆水浸得通红。
      她蹲在门前,手腕处的青紫被日光照得透亮,渗出丝丝血痕。

      那个无赖虽不算壮实,发起狠来也有些力气。

      可终究是她赢了。
      菜花揉了揉伤处,露出淡淡的笑。细碎的树影落在脸侧,勾画出得意的弧度和酒窝,连起半条雪白的胳膊,衬得伤处酱酱紫紫,更为瘆人。

      孟冬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她接过小桃手中伤药,不顾菜花复杂的脸色,轻轻地给人抹匀药膏。

      “还有哪处受了伤?”
      “没,没了。”菜花觑了眼孟冬的神色,磨蹭着开口:“我今日砍伤一个人。”又急忙补充:“他要占我便宜!”
      “我这才伤了他……”

      “很厉害。”
      “我知道打人不好……欸?”

      “菜花真厉害。”
      孟冬笑着捋好女人耳边的发丝:“我知道你不会白白任人欺负。”

      杨菜花不知自己怎的,突然有种要哭的感觉。她忍住心里的那点委屈,却越忍越难过,只好装作不在意地别过头,揩揩眼睛:
      “你怎么过来了?好多天都不见你。”

      她吸了声鼻子:“也是,原不用每天赶集,你都是为了我才来买豆腐。”

      孟冬把人抱在怀里:“我想过来,只是被禁了足。今日溜出门,是要解决你的事。”
      菜花心有所感,抬起眼,定定望向她。

      “今日伤了无赖,那起人定会报复,说不准凑钱哄了你公婆,把你嫁给他们。”
      孟冬抚上菜花刷白的脸色:“别怕,有我呢。”

      说罢走进茅屋,和雷家二老商量,好一番扯皮,才立了字据,按了手印,议定六贯买断钱,此后杨氏婚嫁再与雷家无关。

      孟冬将带着红手印的字据交给杨菜花。
      外头金乌西沉,天色将夜,唯有火烧一般的云霞灿烂。

      “我和卖花的乔婶子说好了,你这几天可以先宿在她那儿。
      他们两口子人都不错,乔大伯是几十年的老兵,那些无赖不敢招惹。我也好放心。”

      菜花捏着薄纸,怔怔地看孟冬。
      “这就……完了?”她开口,才发觉嗓子干哑得不像话。

      从来没人像她这样对她。
      菜花的亲爹没有,亲娘没有,前头两个丈夫也远比不上。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她问孟冬。
      “你知道的,”孟冬说:“我知道你不愿让人轻贱。”

      “那你呢?”菜花道:“你喜欢出门,每次赶集和我说话都很开心……我明白你也不愿意。”
      “你要怎么办?”

      孟冬笑:“我也不知。”

      菜花流下眼泪,她想啊想,怎么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末了只能握住眼前人的手。
      “你得答应我,少被那些人轻贱,使劲活出个人样!”
      见孟冬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她经不住扣紧十指,眼露恳求:“就当为了我!”

      沉静半晌,孟冬方点了头。
      “好,就当为你。”

      此时,最后一点金光飘飘洒洒,也融化在遥远的天际。

  •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有错字诶,有空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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