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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千金书(三) ...

  •   离开杨菜花家后,孟冬一路无话。
      天色灰蒙蒙,风很大,但她并不觉得冷,大抵是宋姑娘的功劳。

      “我太贪心了。”
      回到那个满是药味的房间,孟冬方咽下那点失落,行了一礼:“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宋君归当然不见怪。

      “菜花跟着乔婶学了做花糕的手艺,前几年嫁给戴老三,生了两个孩子。她本就勤快,戴老三打木具,活计不赖,人也还行。”
      “加上给她留的这笔钱,我算是放心了。”她喃喃,又闭口不言。

      宋君归坐在榻边,想了想:“你羡慕她吗?”
      孟冬颌首,接着摇了摇头。

      “我很喜欢菜花那股生气。
      即使被占便宜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还是有股气焰。我好像就没要把日子越过越好的心气。”

      “可这都没什么好羡慕的。”她倚着榻脚,望向宋君归:“论起来,我更羡慕姑娘些。”

      “我也会死掉。”
      “天亦有寿。”

      “我也有没法做到的事?”
      “不管是人是神,总有没法做到的。”

      “我也在追寻难题的谜底,唉。”
      “很难吗?”
      “远超我所能。”

      两人都不说话。
      过了会,孟冬才出声:“姑娘明日陪我走一趟孟家罢?”
      “好。”

      孟家在县城里。
      这天恰是上元,边关的战事打了十年,前不久刚有场大胜仗,连带着街上的摊子看起来都火热不少。家家户户都盼着王师趁早凯旋。
      年轻男女们三三两两,沿着长街闲逛,余晖斜映在高挂的灯笼上,也落在人脸各式各样的面具旁。

      孟冬特意央了宋姑娘傍晚出门。这回她们不乘风,走路来的。

      “给你!”她挑了个花神面具为宋君归戴上,给自己选了张狐妖的。
      “为何是花神?”宋姑娘面具后的声音发闷,一听就没逛过上元灯会。
      “辛夷花开,春日到来。”孟冬的调子几乎在唱歌,她安慰道:“这边柳树抽芽不算早,是以我们贺花神而非柳神。”
      “待会给你编个柳神面具。”
      “……我才没有在意这个!”

      她们边走边逛,买了不少绒花、铜簪子之类的小玩意,最后孟冬提议在廊桥歇一会。
      “按理说,我给你输了足够法力,不该累呀?”宋君归小心翼翼地剥开橙黄的果子,拈了一瓣到嘴里。
      “人就是会累的嘛。”孟冬不客气地凑过去,也尝了一瓣,“唔,好甜。”

      “我不常用人间的食物。”宋君归细细分辨口中的味道:“都同‘橘子’这般吗?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你说这叫甜。”

      “我们来得巧,本地蜜橘春前甘味最浓,上个月的橘子还能酸掉牙。”
      孟冬撑着下巴,偏过头想了会:“酸就如同让人跺脚,跺个不停。”

      “啊忘记你是神,跺多久的脚都不会累。”她大着胆子拍了拍宋姑娘的面具,“走,我们放河灯去。”

      蜿蜒的河流卧在湿软的泥地,下了廊桥就是河堤。人们围在岸边最大的那棵辛夷木下,祈福放灯。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孟冬捧着盏花灯,柔软模糊的烛光映亮她的下半张脸。
      “我刚会走路那会,就被哄着来放河灯。”

      小小的孩子靠在大人的肩上,她才两岁,走了一点路就累得不行,哭闹着要回去。
      “乖,阿冬不哭,等会就归家了啊!”娘熟练地颠着她的身子,柔声哄道:“瞧,这是什么?”
      遍地朦朦胧胧的灯光里,突然浮现出爹的影子。他笑呵呵的,背着手朝妻女走来,把女儿逗得瘪嘴时,才伸出一只捏着糖人的手。
      “花!花!”
      孟冬抢过吹成辛夷花模样的糖人,稀奇地看了好一会。玩够了才拿舌头舔上一口,甜丝丝的,像娘脸上抹的香膏。
      左一口,右一口,咔嚓,咔擦。
      她满意地嚼着,脚在娘怀里蹬了蹬。
      “阿冬要下来呀?”娘看看女儿,又转头看看丈夫,“当家的,阿冬的手你一只,我一只。”
      “放心吧!”爹刮刮闺女的小脸,“不会走丢的。”
      孟冬被裹在爹娘中间,随着人潮往河边去。她一眼就看到最大最高的那棵树,各种形状的灯笼挂在枝干上,把周围映得闪闪发亮。
      “花……花!”她指着树上的花苞叫道,树像爹娘房里的烛台,花像烛台尖尖的火苗。
      娘顺着指头看过去,笑起来:“这叫辛夷花,花开的日子,春天也就到了。”
      “西、言、花?”
      “是辛——夷——花。阿冬还小呢,就算叫不对名字,花神娘娘也会保佑你的。”
      “花神娘娘最喜欢听话的孩子了。”
      孟冬不管西言花娘娘喜欢谁,她只知道爹娘最喜欢的就是自己。
      这会她使劲拉着爹娘的手,想去玩水。河水在灯下闪烁着不同的波纹,河里还有一只只花在发光!

      人可真多呀!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好不容易挤到最前,清亮的河流脚边打着转。孟冬蹲下舀起一捧,水从指间流尽了,就再舀,玩得不亦乐乎。
      爹娘相对一眼:大过节的,就让孩子尽兴罢。二人拿出备好的花灯,用火折子点着烛心,接着把祈福带绑在花瓣旁。

      “阿冬,要放灯啦!快来。”

      孟冬懵懵懂懂地被娘扣在身侧,头抵着河畔的湿泥。
      她想,祈福就是像拜阿爷阿奶一样拜河神吗?那关西言花娘娘什么事?
      阿爷阿奶会问她想要什么好吃好玩的,给她吃糖玩泥人。河神也要问吗?可她刚吃过糖人,玩了水,想不到还能干嘛呀。

      孟冬皱起脸。
      她被娘拉起来:“这孩子,怎么拧起眉毛来了?好啦,我们回家去。”
      看见她爹她娘,孟冬立马有了主意,她转过头,望着踮脚才能看到对岸的、大得不得了的河水,叫:“阿娘、阿爹!”
      阿娘阿爹想要什么,我就要什么。

      孟冬趴下身子,认真地拜了拜,方被爹娘夹走了。
      路上,她还用力回头看河:你可别忘了呀。
      又扭头看烛火似的花苞:西言花娘娘,你帮河神记着。就像我阿奶给阿爷记着一样。

      不知道爹娘想要什么呢?
      孟冬合上眼,在温暖的怀抱里翻过身,打起小小的呼噜。

      ……

      “第二年,我娘就生了我弟弟。”
      孟冬望着对岸稀疏的树影,转过身,朝宋君归一笑。

      碧莹的灯火底下,是潺潺的流水。人立在河边,像副黯淡的剪影,透出背后明明灭灭的光。

      “我不是他们偏爱的孩子。”她说,“早该想到的。”
      “那时太小了。”

      四五岁的时候,我就明白,大伯家的堂弟能从爷奶那多得一块糖,后来是我的亲生弟弟,再后来不止是糖。

      他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缘由。

      他们说,我要温顺,当好女儿、好姊姊。

      他们说,你怎么能和耀宗比?他是男子,自然不同。

      他们说阿冬,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了,盼她做个贤妻良母。

      他们还说,大郎三年没消息,亲家只管好生约束阿冬,令她服侍左右。

      他们又说,丈夫失踪、公婆已逝,孟冬是孟家的女儿!她才二十出头,再嫁有何不可?

      到最后,他们只说:不嫁?好!你要做吴家的寡妇,就当白养你十几年。真是不该生了你!

      “我早该明白,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缘由不让我好过。”

      逃出吴家,又会有张家李家王家。
      逃出本县,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尊男厌女的地方?又有哪里能让她活得像个人样?

      这样使人轻贱的日子,这样无能抗争的自己。

      孟冬轻轻摘下宋君归的面具。
      “姑娘,若有你这般法力,我定逃开此间天地。”

      “便是我,也没法去到另一个天地。”

      “是么?”孟冬哈哈大笑,“那我便搅动天地,还这世道人心一个清白。”

      宋君归没说话,抚了抚她的手背。两人立在原地,看氤氲的水纹和灯光。

      末了,孟冬放下手里的辛夷花灯,宋君归施法点火,一齐俯身推了出去。花灯在河面上飘飘荡荡,越来越远。

      “许愿吗?”
      “啊?当真有河神?”
      “自然。”
      “那辛夷花娘娘?”
      “这倒没有。”

      好吧。孟冬闭上眼,朝流水拜了三拜。

      一愿菜花、小桃、小菊平安和顺。

      二愿宋姑娘难题得解,如愿以偿。

      三愿天地间世道清白,人心常在。

      归去路上,她转身,看了眼胜似往昔的河水和花树。
      这回也该不会忘罢?

  • 作者有话要说:  累累。这个单元写完再修改散落在各处的语病错字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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