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死亡法则》雷尔德

2、魔鬼的赌盘2

　　不论新约旧约，我们的信仰都不曾偏离。
　　我亲爱的。我爱你。一直深爱——即使你天使的背后张开的翅膀，漆黑而光秃，像一只吸血的蝙蝠……
　　命运把我们捉弄了。
　　这真是个恶劣无比的玩笑。

　　莱格尼斯用最短的时间到了人间。
　　在魔界，力量代表了一切。失去了魔力的他再待在那里，无疑是等着地狱最低下的魔物来将他撕碎吃进肚子里。这种死法不仅低级，而且简直会令他的敌人狂笑到失控从地狱最高层的城堡上滚下去。
　　这真是让人郁闷至极的事情，他总得为他的对手考虑一下。
　　莱格尼斯双手环胸，一脚踩在一块岩石上，无意义的用长靴尖反复踩踏着。薄薄的唇线抿得优雅而冷漠，比祖母绿宝石更沉静的双眼，只是不变地看着面前的景色。
　　魔界的天空没有白昼，因为那里没有太阳，只有两个巨大无比得几乎快要贴到地狱沼泽的月亮。一个蓝得像妖兽的眼睛，一个鲜红得像是快要滴出血来。在这两道诡异的光芒覆盖下的魔界，难怪疯狂得滋生出了一切简直不可能的魔物。
　　而此刻，人界天空的太阳正在他面前缓缓落下了，夕阳拖拽的鲜红，那样明亮而炙热的色彩让天空和所有目光所及的地面都呈现出了几乎要烧起来的热烈悲壮——这副光景在地狱简直不可预见。
　　然后，那光芒逐渐收拢，慢慢黯淡，所有的光亮追随而去。有一瞬间，莱格尼斯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地狱那颗巨大又血红的月亮。
　　黑幕从被吞噬掉最后一道光芒的地平线扫荡而来，一切万物都没有了刚刚快要燃烧起来的热烈疯狂，它们突然都变得沉静而乖巧了。
　　风卷来冰凉的空气，温柔的，简直是吻过他的面颊。
　　金色的长发纠缠在风的包围里，飘荡出不可思议的美丽弧度。
　　此刻的他与其说是魔族，不如说更像上帝身前圣光花园里的宠儿。如果再加上一对白翅膀的话，他简直可以立刻出任神之使者。
　　可惜，莱格尼斯即使烂到骨子里，也是只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魔鬼。
　　啊——
　　终于在一片长久沉默的硝烟中，魔鬼诅咒出声了，“真是见鬼了！”
　　此刻的他简直头疼得无以覆加，一万遍诅咒自己为什么当初要把从魔界打开的通道设在人间最可能发生战争的边境。虽然那时候自己只是喜欢在这里诱骗那些绝望垂死的人交出自己的灵魂。
　　这很方便不是吗？快死的人往往都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所以通常也就容易失去理智，禁不住诱惑，急匆匆地想从死亡边缘攀住一根绳子，哪怕那根绳子是魔鬼亲自扔下去的。
　　但是，人都死光了那有什么意义？
　　莱格尼斯烦躁地脱下自己的披风甩到一边，他现在失去了魔力，简直就跟普通的人类无异。他是习惯了高高在上的魔界贵族，而养尊处优这种东西在哪个种族里都惊奇的相似。没有魔力实在太不方便了，他总不能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出这片处于沙漠中央的鬼地方？
　　但是显然，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这个小城静悄悄的，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莱格尼斯踢踢最靠近自己的一具尸体，冰冷了，逐渐硬得像块石头，但是等到明天沙漠的太阳升起来，这一地的尸体就会很快开始迅速腐烂，他必须在那股恶心的气味将这座城市包围前离开。
　　靠自己的一双腿？
　　莱格尼斯冷哼一声。一亿六千万年前，当天堂和地狱第二次天地大战后，他可从没干过比拿鞭子更重的活了。
　　魔鬼踩在尸体上走自己的路。踩在尸体上的感觉其实很好，厚重而具有弹性，但鲜血沾到靴底和沙子混到一起黏腻的褐红颜色让人恶心。
　　莱格尼斯觉得自己的心情更糟了。
　　当他大步踩在别的尸体上时，突然听到了一声闷哼，然后他的后脚跟被拖住了——许久以后，当莱格尼斯回忆起这一幕时，他都不得不对这个男人强悍的生命力感到不可思议。
　　他转过了头，看到一只不知道是沾着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的手正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在尸体堆下面，一双睁得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盯着他。而对方的另一只手里正拿着枪，并且以一种离奇的角度，准确无误地瞄准了他的脑袋。
　　莱格尼斯看不清楚他的脸，因为他的脸上都是血，而且有一把的大胡子。他只看清楚了那双眼睛，像一只野兽。冷静的，恒定的。稳稳得仿佛随时都可以瞬间扑杀死自己的猎物。
　　但显然，这只野兽现在受伤了。
　　莱格尼斯微低下了头，立刻发现那把枪瞄得更准了，他聪明地低声道：“听着，放开我。我不是你需要杀死的人。”
　　那双眼睛又看了他许久，终于松开了他的脚跟，但握枪的手依然瞄准了他。
　　莱格尼斯立刻后退几步。
　　撒旦在上！这个世界真是疯了！魔鬼竟然被威胁了！
　　他咒骂着，转身继续大步走开，尸体在他脚下被踩得唧唧响。
　　背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那人正在翻开压着自己的几具尸体站起来。
　　莱格尼斯突然停住了，没有犹豫很久，又转身走了回去。
　　那只野兽显然已经因为失血，和不知道被昏迷埋了多久的脱水折磨得虚弱。他此刻危险地盯着那个又走回来的陌生人，手上的枪握得很紧，他的身体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动。但莱格尼斯相信，如果他现在可以身手利落的甩腿的话，他可能已经扑上来了。
　　莱格尼斯摊开自己的手，试图表示自己的友好，“嘿，听着，朋友，我想我们都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他微笑着继续问，“请问，你会开车吗？”

　　男人弯腰在绿洲的湖泊旁洗掉满脸的血，他一声不吭地抹掉脸上的水，包扎好身上的伤口，套上旁边一套稍微干净点的衣服。
　　然后他钻进尸体堆中翻找着，搜出需要的水和物品，再提了两把枪扔进了一辆顶蓬被烧破的吉普车里。
　　莱格尼斯识趣地立刻跳上副座，看着逐渐被远远抛离在后的城市，他终于开始觉得事情也不是那么不美好了，他愉快地转头向男人开口：“这个鬼地方叫什么？”
　　男人看了他一眼，“佩都。从这里到最近的城市阿提默，开车要一个礼拜。”
　　而这还是天气比较好的状况下。在沙漠里，随时碰上一两个沙暴，一点都不是稀奇事。
　　夜晚的沙漠其实很美，空气冰凉得动人，一整片的天空除了星星什么也看不到。天幕很低，那些星星，就像一切美好的事物，仿佛触手可及。
　　莱格尼斯想到，这可能是一亿六千万年来，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人间夜晚的天空。
　　而一亿六千万年前……那毕竟已经是太久远太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让他只能记得魔界一片空旷的荒芜，和那里盛产的魔物与杀戮，其余一无所有。
　　吉普车在男人手掌下的转盘里开得很快，但很平稳而灵活。
　　突然一件衣服扔到了仰躺着看星星的莱格尼斯身上。
　　莱格尼斯抖抖那件满是灰尘的大衣，有点嫌恶。
　　“穿上，开始变冷了。”男人只是简单地说。
　　莱格尼斯觉得好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醒他要穿衣服。他是魔鬼，根本不会有寒冷或炎热的感觉。
　　莱格尼斯有意思地打量起这个人类。
　　这个男人很沉默，他的身材并不魁梧，但手脚修长，有着非常完美接近漂亮的骨架。皮肤被晒成了深麦色，让他的肌肉显得更加精瘦结实，并且有力。
　　他应该是个军人，因为他拿枪稳稳的手指，让他看起来十足像件人间凶器。
　　但显然的，他不喜欢收拾自己，过长的头发和胡子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沙漠里的强盗。
　　“真幸运，你可能是那座城里唯一还活下来的人了。”莱格尼斯有了聊天的欲望，他喜欢逗弄人类，就跟人类有时候也喜欢逗弄猫和兔子一样。
　　“这不是幸运，我们死了很多人，和我一样的佣兵一个也没活下来。”停顿了一下，男人的下巴隐隐地抽紧，显然他介意在尸体堆下捡回的性命。
　　总比变成一具会腐烂的尸体好得多了，莱格尼斯不以为难地想着，人类不总是忙碌地想着如何活下去吗？
　　但他是聪明又圆滑的魔鬼，他当然知道要什么时候说些什么话，让他不至于会被甩下车去，“你们的职业应该让你们随时做好了最糟的准备，那无非是死亡。而现在最糟的都已经过去了，活下来的人总有继续下去的义务。”
　　男人沉默了。
　　“我曾经是军人……”许久后男人再度开口，“在战争的时候，不论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需要投入一切才能结束杀戮，那么不要犹豫，交出去。”
　　在沙漠的车轮下，男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莱格尼斯忽然意识到，这句话男人并不是对他说的，这更像是他内心不为人知的独白。
　　魔鬼完全不能理解男人的想法了。
　　魔鬼很郁闷，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人类，因为他最擅长的就是如何欺骗人类。人类是种简单的生物，很容易就被贪婪和欲望摆布着坐上魔鬼的赌桌，并且无一例外的在索哈时输个精光。理想，愿望，梦想，信仰，这些在此刻变得无意义的东西都可以被甩到一边。他一直都这样坚定地认为，那些真挚纯真而显得软弱的情感，不会比拣到手的魔力更动人。
　　生命真是一中脆弱而廉价的东西。
　　而此刻在男人的口中，它似乎具有了不同的意义——那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我叫莱格尼斯，你呢？”莱格尼斯无所事事地问道，他已经完全没有了逗弄人类的兴趣。这个人类和他过去所遇过的任何人都不同，信仰就已经完全背离。在他还需要他的时候……至少一个礼拜，他不想让自己忍不住就提前把他弄死了。
　　在吉普车马达声的轰鸣下，那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出原来的音色，但魔鬼还是听清楚了男人毫不拖泥带水的低沉回答——
　　“柯特圠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