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客》》夜雨问舟

1、第 1 章

　　“六儿，你讨了几个铜板？”

　　名唤小六的人把手里的破碗一掂，伸到老回面前，说：“你自己看。”

　　老回点了一下，把破碗推回来，摇摇头撇着嘴说：“就这么点？算了，晚上我们跟你分一分，还能勉强填个肚子。改明你得换个地方试一试……”

　　小六双目微阖，面上是带着病气的苍白，一张脸生得极好，偏偏右脸有一条大疤，从眼下拉到耳朵，看起来十分吓人。

　　此刻小六正靠在破庙外的柴火垛上，嘴里叼着半截草叶子，手里抛着两枚铜钱玩，身旁是一把缠着破布的铁剑。

　　连下了两场秋雨，天气可见地凉了下来，这时候的太阳暖烘烘的，晒得人昏昏欲睡。

　　老回是这群乞儿的头儿，挨个问了一圈后，端着碗坐到小六身边，说：“不应该啊，问了一圈，还是你讨得最少。”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听你口音不是本地的？以前做什么的？”老回就着柴火堆靠着，问到。

　　“以前做神仙的。”小六没睁眼。

　　“去你丫的。说正经的，你长得跟白面馒头似的，要不是太落魄，弟兄们都以为是哪家少爷跑出来了。”老回说着又抬眼看了一眼柴火堆上的人，摇头补充道：“脸上的疤倒是吓人，家里糟了强盗？还是碰上了兵乱？”

　　“离家出走。”小六答得有气无力。

　　“鬼扯！”老回翻了一个白眼，哪有离家出走弄得这样狼狈的，这人上下嘴皮一碰，全是扯淡。

　　小六跟着这群乞儿已经半个多月了，来的时候是个雨夜，身上、脸上全是伤，烧得脑袋都不清醒了，还抱着那把铁疙瘩不撒手。

　　当时，这人嘴里呢喃着一个名字，含含糊糊的，听不清。

　　老回心善，不忍这人倒在破庙门口淋雨，就叫了两个人一起把人拖进了破庙。

　　都是贱命一条，请不起大夫，老回给他灌了几口水，盖了一层干稻草，是死是活就全靠天了。

　　好在，这人命大，第二日中午太阳照进来的时候，他就悠悠转醒了，接了老回递来的半个馒头，就开始跟着这群人街头巷尾讨饭吃。

　　只是，这人有个臭毛病，每天起床、睡觉都要先拜一拜破庙里的神像。那神像是用土垒的，残破不全，已经辨认不出模样了。

　　老回前几日还跟人打听，说这以前供着那什么仙君来着，记不清了。

　　一开始，老回被这人一套虔诚的动作唬住，跟着拜了两次，后来，看小六那一副倒霉的样子，老回就下定决心，不管这里供着哪位神君，都拜不得了。

　　一连半个月，每一天，小六讨的钱都最少。

　　时不时还有一顿拳打脚踢。

　　好不容易有心善的夫人、公子，多给了两个铜板，那就更加完蛋，到最后不是摔了腿就是落了水。

　　十分惨。

　　犯太岁，背到家了。

　　老回多次劝小六病急不能乱投医，神仙也不能胡乱拜。

　　小六闻言倒是云淡风轻，还笑得出来，带着一身新伤旧伤，拜得虔诚。

　　歇了半响，老回吆喝着众人该上街了。

　　“这才多久啊，回哥，再缓缓？”瘦猴坐在门槛上伸懒腰，接话说。

　　“懒骨头。”老回迈过门槛的时候踢了瘦猴一脚。

　　小六用手虚虚地挡了一下太阳光，皱着眉睁开眼，慢悠悠地撑着柴火垛坐起来，就这一个小动作，都能被伸出来的木柴划伤手。他看了一眼伤口，有些出神，半响又笑了一下，捡了块破布把
　　伤口裹上。

　　小六起了身，背上那把破布裹住的铁剑，端着个破碗，脚步轻快地往长里街那条巷子走。
　　出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你怎么还是这样惨？”说话的是一个书生，刚从学堂里出来，身后的书童还提着一篓竹简，那书生就是陈员外家的公子，叫做陈诃。

　　这陈公子可是出了名的人物，说是这位自幼就可以看见一些旁人看不见的脏东西。
　　3岁那年，陈员外带着他第一次拜祭祖坟，陈公子指着祖父的坟冢，说：“那有个老头看着咱们。”

　　一家人被吓得不轻，慌慌张张地祭完祖，回了家。

　　后来，陈诃总是这样说一些奇怪吓人的话，莫名其妙说空房间里很吵……请了医生、阴阳先生看
　　了，都没说出个所以然。

　　直到这小少爷长到十多岁，终于不再胡说八道了，只是更加完蛋。小少爷天天去私塾，寒暑不误，至于学业嘛，稳定倒数。

　　这人长得清俊，皮肤很白，眼尾上挑，再加上那些传言，本该是生人勿近、鬼气森森的长相。，
　　不过，陈诃总喜欢挑着眉，说话时眼睛微眯着睨着人，鬓角散着几率头发，衣衫也不好好束，领口斜着，愣是搞出了一副和长相不相符的纨绔气质。

　　陈诃盯着小六手上渗血的布巾，说话的时候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随和，他见人急忙不答话，把小六的手拎起来仔细瞧了一眼，又挑眉问到：“昨日不刚给了你一吊钱，怎么没去抓点药？”

　　“钱被人抢了。”小六垂着头，看起来有些可怜。

　　“没出息。跟本公子走吧，带你回去瞧瞧伤。”陈诃摆摆手，直起身子往回走，身后跟着书童和小乞丐。

　　小书童瓮声瓮气地问：“少爷，带这人回去……不合适吧？”

　　“合适，走后门。”陈诃在前面回头，有些不耐烦，示意赶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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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诃把小六带到了书房，想了想，又让小厮烧了热水，让小六先去卧房洗澡。

　　府里的下人眼神有些奇怪，想歪了，以为自家府里的少爷又有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癖好，纷纷
　　低着头，脚步飞快地忙前忙后。

　　“你总是喜欢这样多管闲事吗？”小六换了身干净衣裳，乖乖摊着手，等陈诃上药。

　　陈诃闻言笑了，一边撒药粉，一边像是仔细思考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看着你面善，总觉得像是旧识。”

　　这下轮到小六许久没接上话，半响才讷讷地说：“说不准。”

　　小六上了药，又啃了两个馒头，就跟着小厮出了陈府。

　　走过小石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那翠湖里支着木架子，暮色中有人在往木架子上缠彩色的绸带。
　　快到中秋了。

　　依稀能听到那一畔河岸灯红酒绿处传来的阵阵歌声，夹杂着咿咿呀呀的丝竹，身处其中的人觉得热闹，隔得远了听起来有些变调，像是断断续续的啼哭。

　　小六伴着这样的声音，勾手轻轻一跃，翻进了桥畔破庙的后墙。

　　落脚时，脚一滑，手撑到了地上的碎瓷片，刚上好药的手拉出了一个更大的伤口。

　　果然如此，小六盯着一手血，笑着摇了摇头。

　　老回带着弟兄们回来的早，围在缺了一只脚的供桌旁“赌钱”，说是赌钱，最大的赌注不过是半块馒头。

　　小六把受伤的手背在身后，对着破神像拜了三下，又拂掉了神像断手上的蛛网。

　　“六哥，你听兄弟一句，求财六里巷有财神庙，求平安去拜拜城外的娘娘庙，再不济，你求菩萨讨媳妇也能去跪一下月老……这破庙野神，你看看这惨淡的，座上那位自己都自顾不暇，哪能顾上咱们啊。”瘦猴刚赢了半个馒头，一边往破包袱里揣，一边和小六说话。

　　“猴哥这话在理，不过，咱们贱命一条，拜什么都扯。”大黄抹了一把秃头，缩在瘦猴身后附和道。

　　小六挨个在两人脑袋上给了一巴掌，又把从陈府带出来的三个馒头往桌上一摊，分给众人。角落里，是一个独眼的小孩儿，那小孩是个跛子，听说是一家子一夜就死绝了，就剩这个小孩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只眼睛是后来被人用石头打瞎的。

　　小六把一块从陈府带出来的桂花糕递给那跛子，小跛子用漆黑的独眼盯了片刻，一把抓过桂花糕就往嘴里塞，闷着头一身不吭。

　　小六拍了拍手，往那破窗户上一坐，抱着手、靠着土墙打起了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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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佳节，大街小巷都热闹起来。

　　带着面纱的姑娘，身后跟着丫鬟、嬷嬷，一双眼在人群中流转，找寻那少年郎。

　　“陈公子，久等了。”那姑娘总算在人群中找到了人。

　　“林小姐。”陈诃身着青色长衫，站在林月三步之外，风流倜傥。

　　“陈公子不必拘礼，你我少时就订了亲，年后挑个吉日就是一家人了。这样多礼，反倒见外。”林月是大家闺秀，按理这样的话说出来很失礼，只是无奈，陈诃对她的态度总是太过冷淡了。

　　陈诃闻言晃了一下扇子，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没有出言反驳，两家的亲事是父辈定下来的。

　　虽无儿女情谊，却是般配良人。

　　陈诃被父亲赶出来陪着林月赏花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

　　小六跟着瘦猴也挤在人群中，不松不紧地坠在陈诃一行人身后，漫不经心地听瘦猴逗趣，眼神一直追着身前那一袭青衣跑。

　　“六哥，你看什么呢？”瘦猴问到，没等回答，又指着河岸说：“六哥！回神！要上兔儿灯了！”

　　瘦猴拉着小六往湖边跑，翠湖中央，一架花船上早已搭好了木架，缠着彩色的绸缎，挂着一串串花灯，一个兔儿形状的灯缓缓升起来，直到升到最顶上，满船的花灯同时点亮，像是披满一身霞光的云朵。

　　身边的人都在低着头许愿，连一贯嚷嚷着贱命一条的瘦猴都合起了手掌。

　　“扑通！”

　　“有人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人群像是炸开了一般，喧闹了起来。

　　“扑通！”

　　小六刚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这变故，就听到身边又是一声落水声，转过头，小六就不见了。

　　“六哥！你干什么？！”水下的人没听身后的呼喊，径直朝着前面水花里挣扎的人游过去。

　　那人是陈诃。

　　等到小六托着意识不清的陈诃上了岸，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整了人沉到了水面下。

　　巡逻的官兵听到动静时，费了好大劲把人捞了起来。

　　小六脸上的病气更加浓重了，身后背着的铁剑上裹着的破布早被水冲掉了。

　　只是，青灰的不只是小六的脸色，岸上所有围观的人脸色都不太好了。

　　因为，小六手里抱着一截大腿骨。

　　是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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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