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揽山河》青山撞怀

3、第3章

　　留风山位于逝水城城外，快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看着始终有意落后一点点的沈时，高煜有意勒了勒马缰，渐渐的，沈时就与他并肩而行了，高煜垂眼瞄了下沈时身下那匹马，寻思着回山以后要把孙小午的这匹坐骑，赏给其他兄弟。
　　至于孙小午么，他以后都用跑的就行了。

　　高煜又瞄了一眼马上的沈时，大约是因为经常要出门在外，还时不时地要逃命奔波，所以宽袍的袖子和腰身均被绸带束住，因此那窄劲的身段也就完全显露出来，高煜回味了一下他方才在一片乱刀乱箭下躲闪的样子，还有一只胳膊便绕了大半圈的腰身，咂摸着，不禁用舌头舔了下牙槽，吐出两个字：好腰。

　　逝水城外是一条天然的护城河，名曰“逝水河”。

　　此河宽约十丈，要攻城，就必须先渡河，然而城高水低，高煜只要一有渡河的动静，城上就会立即察觉，不用费一兵一卒，就能将高煜的军队射个人仰船翻。
　　他也试过趁夜黑渡河，可是总能惊动城上夜巡的士兵，一不小心，全部都要葬身河中，尝试了几次，别说顺利攻城，他连城门都没能接近过。

　　是以高煜在这里对峙了半个月，还是没有攻城的办法。

　　“老子要不是没粮，熬也能熬死他！”高煜望着那纹丝不动的城门，恶狠狠地说。

　　逝水是他的发家之地，因此他的兵和粮，都屯在逝水城里，结果董高阳一反叛，他的兵和粮全归了别人。这也是最要命的一点，他为董高阳屯够了粮食，自己人却要饿肚子，哪怕是耗，他的粮也耗不过董高阳的，况且，姓董的那小子投降齐军后，自然就有了源源不断的补给。
　　可是他自己的粮食却快要耗光了。

　　“高兄，请问还剩多少军粮？”
　　高煜的思绪被沈时的声音拉回来，他侧头，扫了一眼。
　　“今……明天吧，一人少吃一口，大约明天还是能撑过去的。”
　　沈时……

　　沈时沉默不语，高煜便以为他正在望城兴叹，毕竟，其他都好说，没粮，就只能一切免谈。军中缺粮，士气就必然低落，士气低落，别说打仗，士兵们不逃跑就算是忠心耿耿了。

　　他其实也并没有指望这位无意搭救来的俊秀公子真能给他帮上什么忙，毕竟，人家要是有什么通天本事，也不至于被追的逃路无门。
　　实在不行，他也只好撤军了，总不能让兄弟们在这里活活饿死，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董高阳的仇，将来再报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这口气，得在心眼儿里多窜一段日子罢了，总比不上兄弟们的性命重要。

　　他正这么想着，朝沈时望过去，本打算安慰他没办法就算了，却发现他正极目远眺着城外的逝水，微眯着的一双眼，仿佛变成了容器，将这墨绿的逝水都盛进了眼里。
　　正出神间，沈时忽然回头望向他，撞了个正着。

　　“咳，”沈时轻咳一声，低头缓解了一下尴尬，因为他不太确定，高煜嘴角那里，是不是哈喇子，“高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条河，应当是一直流出城外，在溧阳与江州的边境，与沫江汇合的。”
　　“嗯……”高煜抬起拇指蹭了蹭嘴角，“确实如此。”
　　高煜早年曾走南闯北，这天下大大小小的地方，走过的颇多，因此知道。

　　“我一路奔波而来，发现这逝水，水流量充沛，高兄有没有想过……水攻。”
　　高煜望着那紧闭的城门，良久没有开口，忽然显得高深了许多，但这一瞬间的高深已经不能拯救他在沈时心里的印象了。

　　沈时兀自琢磨道：这人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人，如今天下这个样子，早已没了什么正义不正义，既然承他救了一命，就免不了要还他这个恩情，既然如此，我还是快些帮他解了这燃眉之急，报了救命之恩，早些离开吧。
　　沈时方才默默地打定了主意，决意快快报了救命之恩，就快些去牧州与他家少主汇合，却听那不怎么正经之人轻声地说道：
　　“想过，但城中有百姓。”

　　沈时忽然觉得心里微微波动了一下，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儿，丢入水里会波的一声，然后生出一圈一圈的涟漪。他生于乱世，家中权贵，自小见惯了征战杀伐，却从没听见过任何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或士卒，在攻城掠地时，想到过城中的百姓。

　　其实如果真想要攻城，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派人将逝水下游堵住，水漫而城淹，不用费一兵一卒，便能拿下逝水。
　　可是因为城中有百姓，所以任何会波及无辜百姓的战术，都不能用，所以他才会在这里僵持半个月，将自己的军粮都消耗殆尽，也没能攻下这座城池？

　　“沈某可否冒昧问一个问题？”
　　高煜并没有收回目光，他悠远地眺望着城门，淡淡地嗯了一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高兄为何会执着于一时？”
　　这次高煜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他像在眺望一个答案，又仿佛在自我吞噬一个酸果。
　　“若不方便透……”
　　“因为不甘心。”高煜边说边拨马回头，朝来路走去，“那城里，都是我的父老乡亲，我要问问他们为什么。”他说到这里停下，像是有很多说不出口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不过你说得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可也没必要执着于一时，这城暂时攻不下，明日我就撤军了。”高煜扬鞭轻抽马身，小跑起来。

　　沈时从后面追上，两人两骑，沿着逝水，一路奔至高军军营。

　　高军军营驻扎在城外十里处，离留风山颇近。

　　辅一看见那些将士，沈时忽然就明白了来路时高煜所说的不甘心，那些将士里，应当有许多人，同高煜一样是这逝水城里的百姓，跟着高煜征伐四方，一回头，却发现家没了。
　　除了不甘心，应该还想要还他们一个家园吧。

　　将士们就着干粮和清水填肚子，即便这样，军中粮食也已经几近于无。

　　高煜忽然惊觉，似乎自开饭的时候起，就没见到沈时了。
　　他从帐内走出来，天色已暗，但缺了一条边的月亮高悬于中天，因此，周遭却也模糊可见。高煜假装无意地朝四周扫视了一下，瞥见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一抹天青的影子。

　　就像饭后漫无目的散步似的，高煜朝那抹天青的影子走去。
　　沈时背着手，朝着远处的天穹微微仰面，泼墨似的发就在后背垂至腰间，他静立于前，似乎并没有听见身后有人走来的声音。
　　走得越近，高煜的脚步放得越轻，及至贴近他身边，才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沈时似乎也并没有被这忽然的声音吓到，反而像是早就知道身后的来人似的望着天穹说道：“高兄，你让人准备一下，明晚渡河。”

　　高煜却被这句话惊到，他微微侧目望着沈时，半天才咕噜出一句：“明晚渡河？”

　　渡河，说的简单，要是能渡，他早就渡了，只要能渡过逝水，他就是硬攻，也能把城门攻开。

　　他刚率军回逝水的时候，才九月初，他那时不相信董高阳真的会背叛，因此错过了最佳的攻城时机。如今过了半个月，正是月明星稀的时候，这逝水城原本就城高水低，加上近日天气日日晴好，即便到了晚上，整个天穹也是一片敞亮，他只要一有渡河的动静，城上巡逻的敌军立马就能发现。
　　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之，兵家之法宝也。
　　在这样的日子里渡河攻城，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沈时似乎知他所想似的，望着天穹微微一笑说道：“高兄若信得过沈某，就让人准备下去，明日一早放出话去，就说高军已经弹尽粮绝，准备撤军，再让众军士做好攻城准备，沈某保证，能够一击取胜。”

　　信得过？照理说他应当信不过。对高煜来说，沈时不过是他打家劫舍的路上一时碰巧救回来的小白脸，他自认，救他也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个正义善良之人，多半还是因为被那人长相吸引，他又正好有把握没损失，虽说救回去给他端茶送水的确是句玩笑话，但他也的确没什么正经心思。
　　退一万步说，他高煜也不是个对初次见面之人就能全盘信任的人，尤其是在这乱世，尤其是他手下还握着数千将士的性命。

　　沈时又像料到他内心所想似的，补充说道：“高兄放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沈某替高兄解这个燃眉之急，完全是为了报答高兄的救命之恩，绝没有任何其他意图。”

　　高煜抬起略有寻味的目光望向沈时，想从他眼里求证些什么，但一接触就发现，根本不可能。
　　沈时的目光里，有一种驯服的力量，那力量不是什么威严也不是什么震慑，相反，那目光极具温柔坦诚，甚至带着一点点的引诱。
　　那一点的引诱对高煜来说像是强心剂，他脱口而出：“信得过，沈公子我怎么会信不过！”

　　沈时脸上清淡的微笑又凝固起来，他紧抿的嘴唇又抿得紧了一点，果然不是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