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街》零束

88、18.极小的友情(4)

　　不是无法联想。

　　在城外的树林里，一鬼和耶莉因为爱的谎言而阴阳殊途。在第六街的医院，阿基里斯和罗亚共同抚摸着一把看不见的刀。

　　米美和海伦是有着血亲关系的姐妹，为什么最后会因为虚幻的外表反目成仇。安琪拉是古斯塔夫的女儿，但虽生为人父，利斧杀人鬼却只想将对方撕成碎片。

　　总是遇见命运的共生体。无论是恋人，朋友，姐妹还是父女，总是不断地遇见那些仿佛自生命初始就紧密相连的人。为他们担忧，为她们祝福，人和人的相识，相遇，相处是可遇不可求的美丽羁绊，但为什么所遇见的羁绊最终总是流露出悲伤的气息。

　　你们是朋友，虽然目前还是极小的友情，但总归有一天会变得伟大——那个时候，停留在蜘蛛巢里的那位不知姓名的男子的确是什么说的。

　　千忍不住想起那位先生当时的眼神。是的，那眼神，就仿佛已经看到了她现在所看到的一样。

　　“你想做什么？”飞行器依然停放在空地的正中。经过数日的修整，新的螺旋桨已安装完毕，第三次试飞指日可待，但本应埋首于机油和金属间作最后检查的柯德却仿佛变了一个人。

　　“想教训那个人！”从决定的那一瞬间起，当下的情况自然也早有预料。说到底，之所以会隐瞒，也是因为知道对方的仁慈决定了他不会同意，所以这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情。“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没有明说。但，如果是朋友的话，你该明白我的心情。”唐吉抛出早已准备好的话，而且自信满满。“我们都知道有第三个人，也知道第三次试飞决不能失败，我这么做……只是防患于未然。”

　　“防患未然？”柯德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装置，再抬头看朋友一眼。“这不是简单的防患未然。”他转向千，似乎是解释，看更像是在争取盟友。“飞行器的材料是以金属为主，而这个装置可以在产生能量巨大的高压电，在一瞬间包裹住整个飞行器。无论谁碰到，都会当场……”

　　“都会当场被电的全身麻痹，动弹不得，然后乖乖被我们抓住！”唐吉接道。

　　“你真的这么认为？”柯德轻笑一声。“这不是那么精巧的装置，可不能随意调节。一旦装上，并且发动，即使是我们也没有办法全身而退，只是为了防止人接近飞行器，装上这种凶器难道你不觉得过分了点？”

　　“过分？”唐吉怒了。“为什么那个三番五次跑来做手脚的家伙不觉得他的行为过分。如果要说过分的话，也是那个一直破坏我们梦想的家伙才对。柯德，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生气，一点都不觉得心有不甘。我知道你心肠好，可这是我们的梦想！心怀梦想的我们，怎么可以容忍自己钟爱的，一直为之奋斗的东西被人这样践踏，怎么可以乖乖地坐在这里等他再来胡作非为！”

　　“我说过！没有那样的人！”

　　“没有？那我看到，听到的，感觉到的不自然是什么？在那一次的试飞前夜，偷偷摸摸跑到这空地上来，听到我的呼喊，却转身就跑的人又是谁！我可没有梦游症，我确信当时自己的头脑极为清醒，我确信除了我们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那也不会是他！”

　　“哈，你妥协了！其实你心里也觉得有第三人的存在，只是不愿意承认。你心肠好，我知道。我知道你下不了手。因为你不能，所以我来，这是我的决定，我无法原谅那个人，我要狠狠的教训他！”

　　“教训？你把这称为教训？要不要我现在就帮你计算一下电压强度和这飞行器的电阻，这么强大的电流，只要一瞬间就可以把任何人烤成焦炭，你把这称为教训，你会杀了他的！”

　　“那我就杀了他！”

　　“唐吉！”眼见局势失控，而且言语间的戾气愈重，千终于大喊，一把将唐吉拉过紧紧抱住。“别这么说！你和柯德是朋友，你要冷静，别再说了！”

　　“我冷静的很！”虽然被千从后方抱住，唐吉的嘴却没听。“是的，我要杀了他！从前天我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啊，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这么做有什么错？那家伙……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到底怀着什么奇怪的念头，但三十六街的唐吉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胆敢破坏我们梦想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原谅。既然他要选择进攻，那我就选择反攻！我要让他知道向我唐吉出手意味着什么，要让他知道惹怒了我会有什么下场！”

　　“即使你这样做会杀了他！？”

　　“难道他就没有想过那样做可能会杀了我们？！上次失败的时候，如果不是千姐姐和那位先生的运气好，他手上已经握了两条人命！他在做手脚的时候，难道就没有预料到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后果？难道他就没有想过，如果三十六街的唐吉柯德想下手，随时都可以把他干掉？他想的到吧！他再笨也应该可以想到这些吧！那我就成全他！”

　　“成全他？”柯德低下头去。“唐吉……只是为了一个飞行器，只是为了这样一堆金属，你就要做到这种地步么？”

　　“你变了。”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已无昔日的光彩。“我们一起设计，一起制造，但我们错了，这飞行器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已经不再是我们当初想做的那个东西。”

　　“我……”他苦笑。“从这一刻起退出……”

　　唐吉没有回答，回答柯德的是唐吉的拳头。

　　只是“退出”两个字一出口，唐吉就已经从千的怀里挣脱了出去，虽然身型瘦弱，但终日与机械相伴，他的气力可从来不小。握紧的拳头没有任何花巧，以笔直的路线飞速向前，最终撞上了柯德的脸将他送到两米开外，然后仿佛被拳头牵引，唐吉的身体也扑了上去。

　　“把话收回去！柯德！”骑在朋友身上，唐吉将拳头举到半空作势要打。“把刚才的话给我收回去！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话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那对你意味着什么，又知不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说我要退出！”被压在地上的柯德稍一扭身，挥拳就将唐吉打开。“我说我要退出飞行器的制造！”

　　“你给我闭嘴！”唐吉打了个滚，再次前扑，但却被柯德翻身躲开，两人间的距离刚刚拉开了少许，又因为彼此的进攻而即刻缩短，这一次，他们同时出拳，且双双命中，不约而同后退两步，然后再同时站稳，又再次前冲。

　　“你们都住手。”一个声音响起，但真正制止住二人的却不是声音。不知何时那不知姓名的男人已出现在空地，更站在了他们之间，两手仿佛随意伸出，却准确无误地分别握住了唐吉和柯德全力挥舞的拳头。

　　“不是说过了么？你们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要互相信任，永不隐瞒。”似乎是劝架，又似乎别有所指，无论何时那男人的声音都是这么从容不迫，脸上的笑容也从不消退。“你们之间，是极小的友情，一旦出现裂痕，可就难以弥补了。”

　　“你们先冷静一下。”千也追了上来。“唐吉有他的想法，但是柯德说的也对。不管怎么说，打架总是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大家坐下来，冷静下来，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不，我已经有办法了。”柯德这么说，握紧的拳头也松开，他向那男人点头，传达谢谢，也传达出我不会再动手的意思，于是那男人也松开相应的手。“我已找到办法。”他将收回的手插入裤带，想了想，将另一只手也插入。“一切都是因为这个飞行器。”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他又说，望向唐吉，眼中闪过几道光彩，似乎欲言又止。“你想做飞行器吗？你想飞上天空吗？”

　　“当然想！”唐吉大喊。“那是我的梦想！”

　　“对啊，那是你的梦想。”柯德转身，似乎不愿，或是不敢看他的朋友。“可是唐吉，那不是我的梦想。”他犹豫许久，终于把话说出。“飞行器，天空，那确实很美妙。可是唐吉，那不是我的梦想。也许你觉得我一直向往，但其实不是。也许你觉得我一直梦想飞上蓝天，但其实没有。我不想飞，我没有那种狂热。我只想和你一起玩，一起读书，一起制造，为了这个我才设计了它。可是，这值得么？就因为这飞上天空的梦，就要去伤害别人，就要我们互相厮打，我……

　　“……我不想再做飞行器了。”他说，语气伤感。“对不起，当初是我提议制造，但……就当它未发生过吧。”

　　“你撒谎！”唐吉死盯着柯德。“你不可能放弃这个念头。你想飞，正如我也想飞，你不能就这样放弃！”

　　“不，我不想飞！”柯德回过头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制造的时候，也许的确产生过那种念头，但实际上……”

　　“我不会放弃！”唐吉打断了柯德的话。“我听够了你废话，我会继续下去，我会制造出完美的飞行器，我一定会！”

　　“那……祝你成功。”柯德微笑。“现在几点钟？”

　　“几点？”唐吉一愣，但体内的怀表立刻生效。“下午两点……三十七分……十一，十二，十三秒……”

　　“那……”柯德抬起头来。“从这个下午。”他大声说。“从这个下午的两点三十七分三十秒起，我，柯德，退出飞行器的制造！”

　　“你……”柯德宣言在空地上回响，唐吉愣在当场，过了半分钟才稍有缓和。“你要和我绝交么？”

　　“不，当然不？”柯德说到这里，已经再次转身开始离开。

　　“我只是退出……”

　　“……只要你还在制造这个飞行器，我们就不是工作的伙伴。”

　　没有人回答。

　　那位不知姓名的先生抓着唐吉早已松开的手，和身后的两人一起沉默的注视着唐吉的远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又过了数分钟，千走上前，轻轻地将唐吉与男人的手分开。“他走了。”千这么说，虽然开口，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吐字。“这样好吗？”

　　“他会回来。”唐吉一屁股坐下，激起小片尘土。“只要飞行器还在，他就一定会回来！”

　　“但柯德说……”

　　“他在撒谎！”一拳打在地上，唐吉小声嘀咕。“柯德在撒谎，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放弃……我会继续下去，只要我还在，我就会完成这个飞行器……没人可以阻止，也没有人可以破坏，绝对……”

　　“但是……”千回头看了身后不远处的高压装置一眼。“唐吉，我想过，或许你该去向柯德道歉？”她小心说道。“确实柯德说的没错，那种装置……的确非常危险。我想，只要你好好向柯德道歉，只要你放弃使用，不再做那些陷阱，柯德一定会明白。”

　　“可是如果那样做，第三个人一定会回来破坏。”唐吉看了千一眼。“那又怎么办……”

　　“我们想一想，总会有办法……”

　　“你觉得呢？”似乎觉得和千继续讨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唐吉的头已经扭向另一人。“你觉得我错了么？做这种装置？我只是想……”

　　“那很危险。”男人回答。“我听到了你们的争吵，柯德说的没错，无论怎样，你所制造的装置确实过于危险。飞行器是你们的梦想，也是你们友情的鉴证，但即使如此，为了个梦想夺走他人的生命，终归不是你们愿意看到的。”

　　“那？”

　　“但，我是这么想的。”那男人蹲了下来，一动不动的看着唐吉。“你们是朋友，虽然只是极小的友情，却无比真挚，无比温暖。”

　　“我看得到，你们的友情终有一天会变得伟大，你们的友情终有一天会被刻上铜牌挂在街口。但现在还早，对你们而言，现在还只是一个过程，还只是漫漫人生的微小一步，一个小小关口，一个考验，一个契机。”

　　“所以？”唐吉等大了眼。“我该怎么做？”

　　“你说呢？”男人笑了起来。“这是你的人生，你的选择，我不能为你决定未来的路。只是……”他站起身。“只是我是这么想的。”

　　“我这么想。”他说。“人，受了伤之后才会成长的更加快。”

　　“你说……成长么？”唐吉也随之站起，但没有继续问，而是皱起眉头思考。“我不太明白，你说受伤，又说成长……”

　　这样过了几分钟，他似乎下定决心。

　　“成长？”他小声说。“确实，果然还是要这样才对。”

　　.

　　第三街。

　　“出来吧。”停住脚步的柯德大声说。“你躲藏的太慢，我早就看到了。”

　　“是你么？”看到对方从墙角现身，他再问。“上上次的试飞那天，在十七街，是你和唐吉在一起吧？还有，如果我没有猜错，从最早的时候开始，半夜会去到空地看飞行器的人也是你？”

　　“我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无论年纪还是个头都与柯德相仿的黑发男孩走到街心，虽被对方发现，他却毫不慌张，那不是认命的表情，而是自信的体现。“平常这个时候，你不是都在空地那和金属机油什么的混在一起么，怎么会在这里？”再上前一步，他已看清柯德满身都是泥土。“这是怎么了？不要和我说你们才打过一架！”

　　“你猜对了。”用力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柯德回答道。“我已经退出计划，飞行器再也不关我的事了……”

　　“呀，那真可惜。”男孩盯着柯德。“说起来，从你们第一天开始制造，我就很感兴趣。你说的没错，晚上的时候，我经常也会跑去空地，唔，我的视力可不错，即使漆黑一片也能看得清楚。那确实是很了不起的东西。”

　　“但，它不会飞……”柯德微微低头。“虽然是飞行器，但它飞不起来。”

　　“我知道，总是被破坏不是么？”男孩耸了耸肩。“啊，事先说明，那可不是我干的。”

　　“我知道，但唐吉不这么想。”柯德抬头。“好几次我睡不着去了空地，于是看见你的影子。唐吉也一样，他也看到了你。但……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可是唐吉不这么想。”

　　“现在情况危险。”稍作思考，他继续。“无论你是否相信，但，以后你再也不要去空地了。我不是说大话，只是唐吉认定是你下手。你知道，他为人激进，做事欠缺考虑，我想这时候空地已布满了陷阱，为了你的安全，最好以后也不要再去。”

　　“我不会再去。”出乎意料，那男孩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但不是害怕。而是那飞行器再也不会飞。假如你已经退出，那飞行器多半飞不起来。啊，说到这个……你说唐吉现在还在制造么？那可真是奇怪的事情。要知道，这几天我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也许唐吉并不希望飞行器可以顺利完工。”他微微探头，靠近柯德。“但我想不通。要知道，如果他现在还在空地，这说法可真有问题……这个，怎么说好，有关唐吉，我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

　　“也不是他。”柯德后退一步。“我知道唐吉的秘密，一开始就知道。我前面说，我知道不是你做的手脚，同样，我也知道不是唐吉做的。”

　　“那……”男孩愣了一下。“为什么？等等，你一开始就已经知道？那这就更加奇怪，等等，我想想。啊，该不会……”

　　“我不明白你们……”仿佛想通了什么，那男孩低下头去。“也许你不相信，可是我能看见你们的友情，我看到……你们之间的线比任何人都要粗。但为什么拥有如此深厚友情的你们却要这样……”

　　“我也不知道……”柯德小声回答。“但总之，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空地现在已经变得危险，为你着想，以后再也别去。”

　　“你可以抹掉我的记忆。”他又说。“你可以做到，对吧？虽然不知道是如何做到，但，我的话已经说完。如果你希望，可以现在就抹掉我的记忆。”

　　“……你知道我的名字么？”那男孩抬起头来。“无论以太，还是典子，还是拉斐尔，还是唐吉……所有的人都忘记了我的名字。”

　　“……想不起来，对吧。”他笑了笑。“我看得见，那线还未产生，你还是没有想起我的名字。”

　　“我对人与人的羁绊可是把握的非常精准。”最后那男孩这么说。“即使什么也不做，你也会很快忘记我的存在。”

　　然后他转身，只是一会儿就已消失在街道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