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街》零束

76、6.喜欢你(6)

　　那种——生物。怀胎十月，伴随着一生啼哭降临于世，会微笑，会哭泣，会恐惧也会担忧，一点点长大，相貌和体形也随之改变，唯一不变的，是内心深处的那一份真实。

　　那种——东西。由棉絮，布，木块或者螺丝钉一点点拼凑而成，坐在橱窗里，躺在怀抱里，不懂得感情，因为那终归是外来，唯一能做的只是复制，只是模仿，不，或许，那应该叫学习。

　　人类和玩偶之间的羁绊早在几个世纪，甚至几十个世纪之前就已存在，玩偶之于人类的感情，也正如同人类之于玩偶，一方静心聆听，而另一方则柔声述说，多少年来，彼此依靠，彼此依偎，无论是在哪里，无论是在什么时候，这一切都是无须注解的理所当然。

　　只是，真实呢？

　　就如同白日里看不见漫天星斗，在这微秒的羁绊，在这令人打心眼里感到幸福的过程中……

　　——是的，有些东西，我们一直也没有察觉。

　　.

　　午夜降至，把最后一根柳钉牢牢刻上，以太放下铁锤，再用力试了试，终于略微松了口气。

　　“这样有效吗？”身后，典子抱着可爱的熊宝宝坐在楼梯上，头低着，似乎不敢正视兄长，又仿佛在流连绒毛的触感，从几个小时前到现在，她一直也只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但这时也终于开了口：“把门封死，这样我们也出不去了。”

　　“主场优势。”以太回头道：“这是我们的家，相比那妖怪，我们对周围的环境要更加熟悉。不过，话说回来，我倒也不是打算把它堵在外面。”他俯下身去，提起放在脚边的一个大袋子，然后才掠过典子径直走向二楼。“来吧，一切开始前，我们还得再布一个陷阱。”

　　“你打算怎么做？”看到哥哥胸有成竹的样子，典子也终于安心了许多，她急忙跟上，同时低声询问。

　　“战斗！”只是以简短的两字回答，说这句话的时候以太人已到自己的房间门口，但没有进去，只是推门看了看——与一楼大门一样，以太房间的窗户也被木板牢牢钉死——然后又合上，去到典子的房间，再进去。“它可以从不知什么地方追到这里来，如果只是逃避，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一边这么说，他又去到窗前，打开袋子取出一团白色的物体，再爬到写字台上，小心地将那团东西展开，安上。“你放心好了，我对这个计划有信心。”

　　“网？”那白色的一团展开，典子也终于明白哥哥想做什么，但很快又觉得这样并不安妥：“你确定这个有效？也许她可以挣脱开来！”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坚韧的东西是什么？”以太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转身反问。

　　“铁丝？”典子想了想。“不，那太硬，也许是尼龙绳，或许其他，我不清楚，我不懂这个……”

　　“是蜘蛛丝。”

　　“咦？”

　　“想不到吧！”以太已将蛛丝网安置妥当，人也转身从台子上跳了下来。“平常看得话，或许觉得那东西脆弱的很，轻轻一拨就断，但实际上，想一想，细细的一根蛛丝，却可以支撑那么重的蜘蛛本体，如果是几千，或者几万根蛛丝编织而成的绳子又会如何，那可是连大象也扯不断的坚韧。”

　　“你什么时候得到这个的？”典子瞪大了眼睛。

　　“今天早上。”以太微微一笑。“那时候你睡得正甜，所以并不知道，我去找过柯德，这网就是从他那儿借来的。嘿，或许我还得再感谢一下道格拉斯夫人，如果不是因为有蜘蛛夫人，要弄到这么多可不容易。”

　　“我不敢去那里。”听到‘蜘蛛夫人’的名讳，典子只觉脊梁骨一阵发麻。“但这样行的通么？这网这么白……”她看着窗外的漆黑一片，忐忑不安的说道。“现在已经很晚了，外面黑漆漆一片，网却这么白，很容易就可以看穿。”

　　“这么说，你也没有发现。”以太露出狡诈的神情，同时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你没有发现么？窗户可是开着的，但这么黑……如果是平时，不是至少也应该看到路灯的光芒么？”

　　“……对的！”到这时典子也终于察觉。“对的！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啊哈，这就涉及到另一个人的专长了哦。”以太从怀里掏出心爱的手枪，举到眼前仔细调较准心。“你记得阿基里斯吧，他是十六街那一边的孩子，跑得极其快，比附近所有人都要快。可是，真要说起来，他其实输过给了某个人。”

　　“你是说拉斐尔？”典子对那件事亦有所闻。“我听说过！可是拉斐尔跑得并不快，他只是一个……”

　　“他造了一堵墙。”以太直接就宣布了答案。“阿基里斯跑得确实快，但如果他找不到终点，又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

　　“嘿……唐吉的枪，柯德的网，还有拉斐尔的墙壁。”以太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低头轻声念诉，“……知道吗？我觉得很庆幸。爸爸和妈妈离婚之后，我也曾经觉得孤独。但现在，我认识了一帮靠得住的好朋友。”

　　“……今天晚上会起风么？”他将枪举了起来，对准窗外的黑暗。“起风也没关系，原本这就只是一个掩饰……”

　　“我……”他说。“会保护你！”

　　.

　　“按照一般的说法，丝茉茉已经回复青春了！”三十一街的尽头，丝茉茉对着水洼中的倒影端详了许久，终于露出愉悦的笑容。“真漂亮，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丝茉茉现在都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的确——玻璃眼球虽然沉重，但效果却不错，不但恢复了视力，而且因为其本身的性质，在路灯照耀下一闪一闪，像极了人类常说的“水汪汪”。身上的衣服已被洗过，头发也有略微整理，虽然脸上的铁锈依然，但只是一眼望去也确实不再那么可怕，纵使退一万步形容，丝茉茉现在也已经成为一个乖巧可爱——只是有些许破旧的玩偶了。

　　“丝茉茉急性了一点点！”托着下巴，玩偶自言自语。“刚看到的时候，真得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呢！哎呀呀，那么难看的丝茉茉，难怪典子会觉得害怕！”

　　“但是，现在不同！”她了站起来，同时理了理裙摆。“丝茉茉现在可爱，可爱可爱可爱的很，这样的丝茉茉典子一定会喜欢的！”然后又大步向前。

　　“哎呀？”

　　最后这一声源自于看到眼前的路口，身为玩偶，丝茉茉的确实单纯的过分。

　　“这是为什么？”玻璃眼球转了转，头也一百八十度转了回去，再一百八十度——朝着同一个方向——转了回来。“已经到尽头了？”

　　“我记得……”尝试整理思绪。“和那两个怪人是在那一边，而现在……”再看着眼前的路口。“是在这一边，那么这一边和那一边之间……”转身。“是典子和以太住的三十一街！”

　　“原来是走过了！”谜题被揭开，小姑娘也随即笑了起来。“嘿嘿，嘿嘿，丝茉茉果然还是太急进了！唔，这也是因为身体里深深的爱意么？”

　　既然如此回头就是，行动的方案立刻被实行，人也转身朝反方向奔跑，虽然因为体型的关系速度并不快，但身边的建筑物也依然一个接一个被甩开，一边跑，丝茉茉一边左右环顾，这样过了大约二十分钟。

　　“哎呀……”脚步再次停下，头也再次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刚才是在那边，而现在……是这边，那么这一边和那一边之间……”再次转身。“是三十一街……”

　　典子和以太的家不见了……这样的想法冒了起来，没有起伏的胸口也一阵刺痛。“为什么……”再次奔回，等到了路口，又再次转身。“为什么！走过来走过去，明明这就是三十一街，但……”

　　……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才对？就在丝茉茉为消失的目的地困惑不已，并再一次来到街道正中的时候，风起了，同时……

　　铛————铛————铛————

　　古老的座钟一边抖落灰尘，一边用低沉的嗓音宣告新一日的来临，那切实的景象是在屋内，丝茉茉当然看不到，但那声音的来源却可辨认，右侧的墙壁因风刮过而泛起道道皱纹，宛如巨大的幕布。

　　不，那根本就是一块巨大的幕布！

　　“墙壁……”丝茉茉仰头观望。“……真了不起，居然有人可以画出这么大的墙，而且还这么逼真……如果不是丝茉茉运气好的不得了，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发现。”

　　“那么，就在这后面吧！”观察力提高了许多，约五六米高的半空，墙壁的色彩果然比起周边要来得明亮。“好吧……”如此巨大的幕布单凭玩偶本身无法掀开，但即使如此，只要多花一些功夫既可穿越，心念一动，钢针即刻从软绵绵的手指上探出了头，同时人也上前，以掌代爪，仿佛猫一般沿着“墙壁”开始往上攀爬，这一段路程虽然不长，但也并不轻松，只是想到即将来到的重逢，却是无论多么劳累都可抛出脑后。

　　“我喜欢你们，喜欢，喜欢，很单纯很单纯的喜欢……”终于去到那一团光亮所在，手轻轻一甩，只听得“呲啦——”一声，眼前顿时一片光明。

　　“喜欢！”这简单的一个单词即是丝茉茉生命的全部，高声大喊着，整个人也朝着那一片光明扑了进去。“喜欢！典子，以太，无论如何我也一样喜欢你们！”

　　触感——说不上粘，但丝丝缕缕仿佛蛛网般层层包裹住自己，该如何形容？就好像，还没有觉醒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躺在典子的怀抱中一般。

　　即将来临的幸福，多半也是这样的感觉吧！丝茉茉幸福地闭上了双眼。而同一时间——

　　以太也扣动了扳机。

　　.

　　“好像……好像过去一样。那个时候，按照一般的说法，以太还是一个孩子……”

　　“那个时候……针，一根又一根的针被以太刺到我的身体里，很痛，按照一般的说法，很痛很痛，但是很开心，如果真要说的话，丝茉茉那个时候其实感到很幸福……”胸口开了一个洞，“皮肤”翻开，露出内里的棉花，焦黑一片，丝茉茉晃了晃，终于站稳了脚步。“对了，以太已经长大了，虽然长大，可以太就是以太，以太的话，果然还是会喜欢这些……”

　　丝茉茉话里的记忆暂且不考，另一头的以太倒是确实吃了一惊，初时只以为手中的武器不过是火力略有加强的玩具，但等扣动扳机，才发觉那枪其实威力大得吓人，不单后座力震得自己手臂微麻，而且那子弹在命中之后竟然还会引发第二次爆炸……

　　唐吉到底给了我什么东西？如此的想法在脑中只是一闪而过，眼下形势还未稳定，抬手，用力，乒——威力十足的爆炸这一次出现在丝茉茉的左腿，猛烈的火药味扑鼻而来，且因窗户被幕布遮盖久久不散，以太定神瞄准，不断扣动扳机，室内枪声大作，若是有人此时恰巧经过，难保不会误认为这小屋已成为残酷的战场。

　　不！这确实是战场！以太很清楚自己此刻该做什么，也很清除自己必须做到什么地步！

　　乒!

　　乒！乒！乒！乒——！

　　六发子弹转眼间便被倾泻，而这也是以太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弹药耗尽，枪械也形同废铁，他甩手丢开，同时扑上，抓住蛛丝网飞快地打了个死结，再用力挥动，将已被束缚的玩偶狠狠朝墙上砸去。

　　声音——碰撞的时候发出金属的声响，虽然无法解释，但墙壁上赫然凹下了一个小坑。

　　——丝茉茉没有叫喊，或许它已经死了。

　　“它死了？”适才的单方面激战看得典子目瞪口呆，过了很久，眼见兄长已不再继续，她终于缓过神来，从床的另一边的躲藏之处爬起身。

　　“它死了吗？”看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玩偶一眼，怀里抱着奇拉拉的手也松了一些力气，典子小声问。

　　“应该没……”以太用脚踩住丝茉茉，再小心弯下腰去查看。“也许它昏过去了。”但话刚说完又感到这解释极其可笑。“应该也不会！它又不是人类，总不可能脑振荡……”

　　“那么，把它丢出去？”典子再问。“像昨天那样？”

　　“不……”以太摇了摇头。

　　“那样的话，它还会再来。”从下午到现在，以太其实一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虽然时间不长，但其实他整个人已成长了许多。“我们得毁了它！”

　　——对，毁了它，只有这一个方法才能完结！望着脚下的玩偶，再望了自己的妹妹一眼，以太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变成铁铸的一般。

　　“……错的是谁呢？”他再次弯腰，提着网兜，连同里面的玩偶一起举到眼前，眼角不自觉的颤抖了几下。“你，还是我的妹妹？”

　　“咦？”这没来由的一句自语被典子听在耳中，脸上也堆满了问号。“你刚才说什么？”

　　“不，没什么……”呼了口气，以太下定决心。“去找个打火机来。”他用力说。

　　“我们得把它烧掉。”

　　.

　　“那样……”

　　“按照一般的说法，那样……丝茉茉会死的……”

　　以环境而言，这种情形只能用恐怖来形容，但其实无论话语的内容还是音调，其实夹杂在期间的都是无穷无尽的悲伤。

　　丝茉茉是不同的——漫长的五年，或者六年，丝茉茉与其他的玩偶早已有了质的区别，说到人类与玩偶之间的羁绊，再也没有任何一人，任何一玩偶比她理解得更为深透。

　　无法理解——无论是最初，还是刚才，正如以太所说，身为玩偶的丝茉茉不可能会昏迷，她一直清醒，只是没有反抗，只是一直闭着眼睛默默忍受。

　　而此刻，听到以太的决定。烧掉，死亡，按照一般的说法，仿佛被利剑穿心，原本就毫无温度的身体竟然也感到了刺骨的冰凉。

　　“你们真的想杀了我么？”眼睛睁开了，玻璃制的瞳孔伸出倒映着以太以及典子的影子。手伸了出来，笔直地指向昔日朝思暮想的主人。记忆，心情，一切的一切都伴随着绝望和愤怒透体而出……

　　钢针——许久许久以前由以太亲手种下的因飞速射了过来。

　　血液——从肩膀流出，鲜红鲜红的，这便是多年之后的今天所能收获的果。

　　身体——撞在墙上，肩骨被贯穿，且被牢牢钉死，再无躲避或反抗的余地。

　　“我找了你们五年，或者六年……”落回地上的丝茉茉依然为蛛丝网包裹，以太的陷阱没有失效，只是判断出了错。“我离开了马克西尔，也离开了可可罗，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追寻记忆，寻找未来，我期盼着和你们再次相见，喜欢你们，非常非常的喜欢你们，哪怕被误会，哪怕被丢开，哪怕你们不再像过去一样将我抱在怀里……”

　　“我只是想和你们在一起而已！”丝茉茉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

　　“巴布鲁斯说得没错……”

　　“人类啊……”眼角，赫然有晶莹的泪水在滚动。

　　“归根到底，果然也只是这样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