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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二章 ...

  •   繁华的左婴城,越往东越是无穷无尽、广阔无边的穹隆,山与海的交接,山上堆积的乌云,可能就是冬天下雪的征兆。
      这一切并不影响南北客商来往,城内销金窟奢靡,灯火通明。
      夜已经很深了。
      隆冬的夜与白日阳光的温和截然不同,呼呼的烈风径直灌进内侍官的袍袖里,他们个个低垂着眼眉,心无旁骛,任凭鼓起袖袍一浪高过一浪。
      御阶下的御龙直悄然无声轮值换岗,自上次灾民暴*乱,内廷便决定在扶云殿周围安插了更多的御龙直哨岗,殿内的香薰熏得鹿簪昏昏欲睡,他十分怀疑增加哨岗还与上次王上走失有关。
      无声地看着连绵的宫室中一盏盏灯起,又一盏盏灯灭,当一切都静下来,王宫又恢复了宁静。
      可他不能睡,他清醒着呢!
      一想起同伴逢灯的下场,鹿簪便心有余悸。
      先王仁慈纵使宫人再有什么大错也不过是按宫规处置罢了,顶格处置也不过是撵出王宫,可这位王上不同,逢灯不过是侍奉时奉上的茶水凉了一些就被王上下令乱杖打死,虽然平时和逢灯也说不上什么交情,可毕竟一起共事过,此刻想起他来难免心悸不安。
      这几个月以来,灾民暴*起,珹王还朝,傅相伏诛,傅氏一族接连被牵连入狱,崔郁成了崔相……
      王上少年克制隐忍,终有发难的一天,借着珹王与傅腾相争这个机会,正好肃清朝纲,巩固皇权,朝局上的变迁可比天上的云卷云舒来得更血腥更猛烈。
      那日弹劾傅相,他躲在珹王赵酽身后盯着傅腾时那一抹邪笑,鹿簪看得清清楚楚,也心惊胆寒,他到底是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怎么会,他的谋略和心计如此之深……
      鹿簪去请教干爹徐阿满,徐阿满早已不是先王身边那个威风凛凛的内廷总管,他年老体衰,如今只赋一闲职,专管一些小内监的教养工作。
      听完他的叙述,徐阿满只是摇摇头说道:“先王念着舅甥旧情一直未下决心处置的心腹大患,如今却被王上轻飘飘解决了……当年珹王被贬谪与傅太后有关,如今还朝必定是睚眦必报,可王上他,怎么会知道那段旧怨……”
      傅氏自作孽,王上便借力打力……
      他回想起少年心疾发作、捂住心口的模样,悄然叹息:“这个少年的手段,不简单啊……”
      鹿簪一丝迟疑,“干爹你这么说,我有些怵……”
      王上他……到底还有什么手段?该不会哪天不小心便丢了性命吧?
      徐阿满没好气瞪他一眼,“干爹自认看了几十年的人,将这宫闱内的人心揣摩得差不多了。你这小子待在王上身边,只有你肯对他忠心必定没错,记住‘认主’,牢牢记住你这辈子只有他一个主子,记住他的喜恶,做你该做的事。他不是无情之人,不会连一点好处也不给你,可他也不是多情之人,往后你犯了错也别指望他会保你。”
      ……
      灯火中,赵霈又一脸嫌恶地将宋国来密疏扔到一旁,砸在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本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鹿簪猛地被惊醒,看奏疏的颜色他便知道,王上心里最憎恨宋国人。
      现在倒也见怪不怪,那宋国自诩“包容内外,民风开化”,却容不下一个流放异国的小孩子,谁都知道他在宋国八年吃了许多苦,那些宋国人对他并不友好。
      鹿簪觉得自己能理解,又难免纳罕,他既不喜欢宋国为何偶尔望着西边出神,也许王上自己都没有发现,每每他故作不经意的眺望东方,神情总是自若放松,眼中深深眷恋,就像一个远行人回看自己的家一样眷恋着,迷恋着。
      司帐又一次过来催促王上就寝,王上终于放下手中御批的朱笔。
      他眼中洗不去浓浓的倦意,凝视书卷片刻后终于起身离座,大步流星绕到后殿。
      王上身后的随行者众多,可大多是训练有素的内侍官和宫人,走路时鸦雀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唯有王上清晰的脚步声在深夜透着一股子威严且悠闲的矛盾之感。
      赵王宫中大多为笼冠大袖衫,或是大袖翩翩的衫子配以飘逸、拖沓的下裤,他不爱穿,只爱穿手臂紧束的劲装,的确这样的衣饰更大程度上令人行动方便,却唯独少了一份尊上者的神秘和奢丽。
      王宫北面的宫殿住着先王上那些来不及处置的御嫔,王上嫌她们喧闹多次提出要将这些人迁出宫去,都被傅太后阻止,说她们与先王上情分还在,若是先王上一走便将她们打发去太庙总是不近人情。
      合宫上下谁不好笑?先王连大声说句话都要喘上半晌,那些御嫔顶多算是一个个的高级女官,近身伺候过先王罢了,连夫妻之实都没有,哪里能有什么情分在?
      王上一纸御书,眼不见为净,直接搬到扶云殿后殿,此处虽不宽敞但好在离前朝和书房很近。
      后殿本就不宽敞,王上又不喜欢人多伺候,司帐眼尖,赶在他进殿之前将宫人们撵了出去,这才深深吁出一口气。
      司帐站在门外,看他悄然摁熄了殿中原本燃着的安息香,重新点了一支迦南香,朦胧的烟雾腾起,却不知道他脑中又开始清醒的胡思乱想。
      思念的夜晚,如此纯粹。
      再多再多与她相似的味道都掩盖不了他孑然一人的事实。
      这一辈和上辈子和她相处的时光原本就经不起回忆,他被自己嘲笑,唯一安然入眠的日子竟不过寥寥数日。
      醍恩台那偷来的几日狂欢,他明知她心怀怨恨,在他身边不过是权宜之计,可与她十指紧扣,抵足相拥,呼吸缱绻,便能安心踏实;她颦眉梦呓,轻轻叫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从她唇齿间迸出,这一切让他无法理智,无法清醒。
      白妧是他唯一想要的妻子,即便只是单方面,也不能因为没有一起经历这刻骨的思念便完全否认他。
      醍恩台高楼上,每当暮时点起的那一盏桔黄的烛火,一直在他的心中亮着,他无数次黑暗中看向高台,那个热烈而深爱的人啊,她的剪影倚靠在窗台,参杂泷江温暖湿润的空气,温暖他的每一个冬夜。
      她说他从没有爱过,因为她不知道,他回赵国的多少个夜里他都从梦里惊醒过来,想她在做什么,想她有没有片刻的想起过他,一念及此他便剜心刻苦般疼痛。
      他唯一关心的是宋国的消息,每隔三日便会送达,那地方因为有她变得与众不同了,他每次看完济阴的密疏都会扔得远远的,不管心中再怎么思念,都会刻意做出一副厌恶的样子,好叫别人以为他是真的讨厌这个地方。
      逢灯本就是傅氏的人,正是因为这一点逢灯格外留心他的喜恶,前几日逢灯猝不及防将济阴的密疏递上,赵霈隐隐觉察出不对劲,大概连他也觉察出赵霈看到济阴的密疏眼神会变得不同,所以才会再次试探,逢灯在观察他看到不同奏疏的表情和情绪。
      他只有一个念头:傅氏倒台之前他不能叫人发现白妧的存在!
      他下令当场杖毙逢灯,不能等到傅氏做出反应,不能让傅氏抓住他的弱点,只有杖毙逢灯叫他变成一个死人,那才是安全的。
      白妧不会有危险,他便不会有弱点被人攻击。
      实际上,案祉上堆积如山为傅氏求情的奏疏,他才是真的看一眼都嫌恶。
      傅腾的案情牵连太广,傅氏庞大,又有傅太后一力支撑,到如今傅腾只是下了狱,那么多铁证如山都不能使傅腾定死罪。
      这一次,就算请回了珹王赵酽,也不能一气将他打压到底。
      他继位时日太短,又不过十六岁,不少朝中大臣还在观望,就算有平复灾情的前情在,也难免叫人不能信任。
      可笑。
      傅腾入狱,傅太后打着无人看顾的旗号将傅家的两位小姐都接进了宫里,明眼人谁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两个未嫁女整日在王宫里住着,无非就是想制造一些偶遇,然后将傅小五和傅小七强塞给赵霈罢了。
      他在黑暗中冷笑,可惜了。
      现在他连宫苑后*庭也不去,整日只待在前朝,无论哪位太后来请他都推脱说政务繁忙走不开,不孝就不孝吧,想叫傅氏姐妹赖上他的行径根本走不通。
      还有赵霃那些未经享用的御嫔,一个个都是烫手山芋,上辈子差点着了道,这一次他有先见之明,勒令她们不准出后*庭半步,更不许到前朝来闲逛,如有违者御龙直格杀勿论,这回傅太后就算想令她们栽赃些什么是毫无可能。
      他在想,该是时候叫珹王和傅太后见一面才行,免得傅氏心里绕那么多鬼主意,整日想掌控他……
      珹王驻守国海域多年,赫赫有功,可父王和赵霃从前不准他还朝,多年来他的仇敌是傅腾,这一次赵霈铤而走险召他回来对付傅腾。
      珹王赵酽与先王是嫡庶两兄弟,名分上算是赵霈的堂叔叔,宫里留守的不管事的老太妃是赵酽的母亲,因常年生病,出不了宫廷半步,一直是白氏用针药将养着。
      显而易见,宫中病弱的老太妃正是赵酽的软肋,只要老太妃还在一日,赵酽就算手握重兵也不敢胡来,更何况以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襄助、辅佐,他根本没有那样的野心夺权。
      这两人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样是庶子,当初都是嫡子继位,庶子被流放,赵霈能回赵国继位无非是因为赵霃膝下无子,而珹王却因为先王有二子,就被一直流放在外。
      如今赵霈手中还有赵霃留下的精锐,赵酽委实算不得一步险棋。

      天刚朦朦亮,宫室中一盏盏灯逐渐亮起,穿过层层厚重的雾在空中推动着柔和的黄光弥散,好似一幅羽化成仙的景色。
      鹿簪轻手轻脚推开内殿的门,他带着一阵寒气而来,冷冽的风驱散不少室内清甜的香气,榻上的少年似有所感,蓦然睁开眼睛。
      上朝的时辰到了。
      鹿簪发现少年身上有一种可怕的自律,他站在那里任由宫人穿衣戴冠,似乎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可他回朝才不过三个月有余啊,怎么一切都这样自然又优雅?
      鹿簪欲言又止,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通传,毕竟收了海壁的钱,虽然海壁说这事成不成都不怪他,他在想要不干脆隐下不说,这谁敢大清早触王上的霉头?
      鹿簪时不时觑着赵霈,又总是为难的样子。
      赵霈心中了然,晨起的嗓子像被堵住了,他哑着声,“有何事?”
      被看穿了……
      鹿簪赶紧陪着笑上前,“当真什么都瞒不过王上。”
      赵霈冷哼一声,大概整个扶云殿中最容易被看穿的就是鹿簪了,简单直白,这一大清早一定又是替谁讨人情来了。
      鹿簪看他心情似乎不错,赶紧说:“是高思殿的海壁来找小人,说傅相……不对,说傅太后身边的傅五小姐傅怡求见王上,此刻人就在……”
      管她人在哪里,赵霈顿时铁青着脸,口中只迸出两个字:“不见。”
      他粗暴地打断了鹿簪的话,因为傅怡正是傅太后口中的傅小五,是他上辈子有名无实的妻子。
      “是是是……”
      鹿簪转身往外走,可又很为难,“可那傅小姐说了,王上若是不见她便一直等,一直会等到王上有空见她。”
      带上玉冠整个人顿时神气许多,少年的青涩被帝王的威严取代,赵霈一字一顿说道:“叫人将她弄走,傅腾罪证确凿,谁来求情也没用。”
      这话既是说给傅怡的,也是说给傅太后听的。
      鹿簪还想说什么,赵霈又添了一句,“御龙直都是死人吗?再闹就扔出宫去!”
      方才鹿簪已经见过了那位傅怡小姐,一袭雪衣站在内外庭分界的宫门处,顾盼间自有一股楚楚动人的姿态。
      毕竟人家的父亲刚刚被你放入大狱,她又是你未过门的嫂嫂,有这层关系来找你求求情,见个面随意宽慰几句,也不一定非要宽赦傅腾,打发了送出宫去,为自己博个宽厚仁慈的名声不好吗?
      鹿簪整日跟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毫无怜悯之心。
      赵霈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只丢下一句,“将司赞司礼带去高思殿告诉傅太后,傅怡言行忤逆有悖,不适合待在宫里,叫她即刻将人送走。”
      傅怡若肯走,将来婚丧嫁娶自便,赵霈或许还会顾念一点旧情不予追究,若是不肯走,硬要做傅太后手中的棋子,那便不要怪他无情了。
      上辈子他便已经想好怎么处置她了,她与赵霃鹣鲽情深,到时候一气打发了去给赵霃守灵便是……
      他似是很嫌恶,只皱着眉头大步走出后殿,甚至连眼风看都没往北边扫一眼,径直往扶云殿的前殿去了。

      朱红石柱,角门上刻壁画龙。
      角门勾勒的蜿蜒飞檐之下,高高挂着一串串铜制铃铛,透过铃铛的缝隙还能看见,司赞司礼一行人正领着傅怡小姐往高思殿方向走去。
      鹿簪苦笑着望着海壁:他该说的都说了,横竖他打定主意钱是不退的。
      海壁捏了捏额角,瞥了一眼傅怡小姐欲哭无泪的脸:“鹿簪大人,好好的,怎么两司还来了?”
      司赞司礼是规范宫中仪制的两司,主要负责教导皇子公主和后宫御嫔礼仪规范,如今这几样王上一样也没有,司赞司仪便只能整日跟在王上身后;令两司遗憾的是,王上不论什么礼仪一学就会,继位以来从未在礼制上出错,司赞司礼惊喜之余发现自己根本派不上用处。
      海壁心头冷笑,这位王上他可真是,两司正愁没什么事干,他立马就物尽其用,调头用到了傅怡小姐身上。
      “惊扰王上,扰乱前朝”?
      两司定的罪名可不轻,这事若能在后*庭解决便罢了,若是不能,明日早朝的那些言官们便能再给狱中的傅腾加上一个“管束子女不力”的罪名。
      一朝家变,高门贵女还要为了父亲的事奔走……
      傅怡小姐此举,无非就是女儿想为牢狱中的父亲求求情,在宫门处多站了一会儿,怎么会被说得那么严重?
      海壁想起傅怡小姐一张脸白得像白纸,又羞又恼无可发作,也着实可怜了些。
      鹿簪两手插在袖子里,假意为难起来:“灾情未缓,王上又为傅相的案子十分烦心,他……”
      他一把拉过海壁,却说得十分隐晦,“他没有心思在儿女私情上。”
      他对海壁挤了挤眼睛,十六七的血气方刚的男儿,你见王上继位这几个月来,临召过谁?
      这个海壁自然也知道,傅怡小姐是美,可她毕竟是先王未过门的妻子,此时求见王上的确不妥。
      王上似乎也有所预感,连后*庭都不迈一步,可见故意栽赃一举难以实施,只得主动出击,虽然她想用的手段不光彩,可好在必定有效。
      傅太后原本有意将傅小姐送入王上殿中,稀里糊涂叫他认下这门亲事,原本打算鹿簪传句话,然后在适当的时侯放傅怡小姐进去便成了。
      可王上不按套路来办,直接派出两司,责令限时将傅家姐妹送出宫去,这样一来更不好办了。
      颇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难道是傅太后身边也有王上安排的细作?怎么会将太后的计划知道得如此清楚……
      海壁的眉毛紧紧地皱起,眉宇间形成一个问号。
      可他心机深沉,绝不会和鹿簪撕破脸皮,赶紧附和道:“正是,王上他为人正统,洁身自好……”
      王上态度如此坚决,如此一来,傅相的案子是毫无转圜了。
      鹿簪见他没提刚才那几块小金饼,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故作高深地点点头,“傅大人的案子已经移交给了刑狱司,实则是崔相和珹王在办理,如果太后娘娘有什么诉求可去寻崔相和珹王说说看。”
      海壁冲他笑了一笑,言语恭敬:“如此,我便回去回禀太后,只叫太后娘娘和两位小姐宽心,保重自身才是。”
      哪里还寻得到人?
      那崔郁是个铁面无私的文臣,珹王又曾与傅家有怨,将傅腾交到这两人手里无非就是要置傅腾于死地!怎么可能出手相救?
      王上如今是铁了心不会放过傅家。
      海壁无可奈何走了,边走边发愁怎么回禀此事。
      “叮叮叮……”
      鹿簪听到声响,抬起头,檐下一排排铜铃正被风吹动响个不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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