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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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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他的背影,黑暗中他单薄的身影就像一张精妙的剪纸。
接着他冷笑一声,说其实不然,“后来我才知道,我这副身子根本没有什么心疾,所谓的心疾不过是白氏编出的谎话,唯有说我是先天不足的心疾弱症,方才能使王后傅氏放下戒心,不忌惮于我。而我为何常年看上去都是一副病弱不堪的模样,全然是因为我那个医女出生的母亲以“药”为名,天天喂我喝下导致我孱弱的药物,以至于我在外人面前始终是一副病痨鬼的模样。”
“白妧,你害怕我吗?”
他这样问,她心头一慌,下意识摇摇头。
说不怕是假的,与他虚与委蛇这么久,竟然还能听到他剖白自己的心事?真是奇天下之大怪。
赵霈当然不相信,苦笑着,“连我看到自己的模样都觉得可怕,你怎么会不怕呢?”
的确,他这样萎靡消瘦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人先天不足吧。
白妧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就为了在对家眼皮子底下活下去,就让儿子一直吃有损身体的药。
“你为什么不停药?今日你又吃了……”她立时想起今日他吃下的那颗褐色药丸。
赵霈说道,“我在宫里试着悄悄停药却被我白氏发现,她掐住我的咽喉,她告诉我:你就是有病,要活命就要服药,要一直服药。”
“若是停药,就连我母亲也要一起死。”
他至今忘不了白氏族亲中有医师替他把脉后,悄悄问母亲白氏:真的还要继续给公子服用吗?再吃下去恐怕有伤身子,大王膝下可就这一个健康的孩子。
他的母亲白氏咬咬牙说:还要再服,不可令王后疑心。
白妧问:“为什么你的父王他不保护你们?”
他想,大概他身体健康这件事情,连父王都不知道吧。
他苦笑着,他尚且不能理解父王的无能为力,像白妧这样纯净的人又怎么会猜得到王宫那些勾心斗角,赵王孱弱,傅氏强大都把控着王庭,傅王后虽然生下同样羸弱的赵霃,可却丝毫不影响傅氏操控王庭。
若有一日传出庶子比嫡子更适合继承王位这样的声音,恐怕死的可不只是一个庶子——赵霈、白氏、整个白家都会一起葬送。
直到后来他便被送来了宋国,辗转了几个城市才到了济阴,直到他离了左婴三年才敢将药丸换掉,可也不敢一气儿都停了,他从白氏那里学了些医理,自己慢慢斟酌着减少剂量,可身子却明显再也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朝气活力。
他常常羡慕玉海书院那些子弟,骑马射箭、鲜衣怒马,而他却不能表露出一点点他的渴望,更不敢轻易尝试,因为济阴也有傅氏眼线,会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回报王庭。
他心中不屑,“那个赵霃他高高坐在御座之上,即便患有心疾令他苟延残喘,却因为他是嫡子便能轻易做了王上。他若残缺我便不能健全,他若不死,我便这辈子不能再回赵国。这是什么道理?”
“这世上的父母有千万种爱孩子的方式,唯独我的母亲只拿我做上位的工具,为了白家的权位身为医女的她攀附王上,冒着生下残缺儿的风险也要生下我。”
“生下我却不珍惜我、更不能保护我。”
他愤怒不平,仿佛一头蓄势的猛兽在黑夜里苦苦蛰伏着。
这很不公平,至少在白妧的认知中,白朗不曾这样对待过她,崔氏和白傅更是视她如珍宝。
他声音低哑叫了一声白妧,坦言道,“我很羡慕你有崔氏这样的母亲,也很羡慕你有白朗这样的兄长。”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示弱,袒露他的无奈。
话说开了,白妧觉得自己能体谅,她也尝过失去母亲的滋味,崔氏疯病犯了那一年中她日日愁眉不展。可像赵霈这种一出生便被母亲喂药致伤的,她终究还是不能完全理解。
究竟是什么样的母亲才能狠下心肠这样对自己的孩子?
若是换做是她,明知孩子出生处境会异常艰难,她宁愿不让他出世,待他长大又将会是另一个赵霈,人生苦痛,这又是何必呢?
所以,她在醍恩台时才会那么绝望吧,她没办法将自己承受不了的痛苦加注到另一个人身上,不该让一个孩子承受被母亲伤害的痛楚。
赵霈心痛如斯,白妧却不知如何应答,原来赵霈自小便失了母亲的宠爱,难怪他成年后与母亲不睦。
黑暗中他触碰到一只软软的小手,她正朝着他的方向摸索过来,白妧捉住他的手,使劲儿握了握他的指尖,穷尽词组安慰道:“你会好起来的,你的身子以后会……壮壮的。”
小小的动作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原来将心事袒露给心爱的人知道,并不会难堪,他如释重负般缓出了一口气。
白妧脑中却闪过他们这样那样的画面,他正像头蛮牛不知疲惫地耕着地,哪像是有心疾的人?
她顿时羞红了脸,她这是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他似乎感应到她心中所想,极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或许吧。”
听他讲完这个冗长的故事,只想着会不会今夜知道的私隐太多了,而且还都是关于赵霈母亲的,黑暗中的她此刻只想做一个聋子,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时间无声流走,此刻这座城池的所有人都在沉睡,只有赵霈毫无倦意,他正在迟疑,有些事他到底该不该让她知道。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件事,哑声道:“你若困了便睡吧。”
我倒是想睡,你倒是走啊。
白妧心里腹诽了几句,面上却堆出笑来:“你若困了便回去吧。”虽然她一直没有过问过他怎么过来的,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说了句不妨,“我看着你睡。”
……你以为这样很温情吗?
不,白妧说道:“你在这里我怎么睡得着?”
赵霈神色从容:“多少次我过来你都睡得人事不省,你有什么可睡不着的?”
她一生气便扯过薄被蒙着脑袋,身子朝着内侧卷了进去,真是没什么道理可讲!收回刚刚同情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她的好心肠权当是喂狗了。
她已经背过身去,她这种姿态的拒绝再说话了。
他心里突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像大海恢复了平和。
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迟疑了片刻,将手掌放在她圆滚滚的后脑勺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细腻的发丝在他手掌中生出滚烫的温度,他有一点不敢触碰,那是他能亵渎的东西吗?
她却瓮声瓮气道,“摸狗呢你?”
他哑然失笑,想起她今日暗戳戳骂徐阿满的话,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一派娇憨的模样具有持续的迷惑性,眼神纯纯地无辜得紧,很难让人分辨出她是傻愣还是无知无畏,他数次都栽在她的手里,真是中了邪了。
他又叫了一声白妧,她在被中没好气地应了他一声,每每她拖着声儿说话,将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撒娇,令他心头蠕过一阵乱麻。
凝神半晌,也没听见他再说话,白妧睡意来袭。
秋风萧瑟,呼啸着刮过檐角。
他愣神地坐着,从何时起再没有从前阴鸷的模样儿,世人皆知他薄情酷烈,如今他却能如此耐心地在这里将心事一点一滴说与她知晓。
直到白妧以为自己要睡着时,他才说了一句:“若我做了父亲,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
他抬眼往窗外望去,溶溶的月色正在被黑暗一点点蚕食,他觉得有些困了,身边的她也呼吸均匀,没有回应。
他奇道,这么快就睡着了……
他起身走了出去,脚步声渐远。
直至再没有声音,白妧才敢大口呼气,被他气息逼得快要窒息了,他……他……他怎么知道他会做父亲的?
他保证这个干什么?他是在向谁保证?
她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此刻睡意全无,心中如波浪翻滚,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入了秋的天气早晚都凉爽些,一阵秋风飒爽,拉开了秋天的序幕。
白朗因和朋友有约,便一早过来看她,她顶着一对核桃眼,坐在床沿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吓了白朗一跳。
他身穿一件月白色短衫,腰间绑着一根白色荔枝纹丝腰带,前襟上穿着麻姑献寿的纹饰,头发绑得纹丝不乱,俨然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
白妧神志虽然还在游离,却也觉得奇怪,问白朗做什么这么早跑来她的房间?
白朗没有正面回答,却迟疑地问道:“你……昨晚上没睡好吗?”
那可不……她在心里答道。
她脑袋昏昏沉沉,现在看人都重影儿,她拽了拽白朗的衣服还不忘打趣:“你干什么去?一大早就收拾得这么光鲜齐整。”
白朗叫来小苔吩咐道:“让小姐多睡一会,没事就不要叫起她。”
小苔表示很无辜,明明是公子你过来叫她起来的。
齐妈妈回乡还未回来,白傅和崔氏一早便分头去了仓库和铺子,九叔不在家他们便多出了很多事情需要亲自过问。
白妧属于无人管制的人员,晚上没休息好,一大早还被缺心眼的白朗叫起,原本是打算跟着他混过一天,结果白朗却穿戴一新准备出门。
白妧于是又缩回被窝里,瓮声瓮气赌气道:“你定是要去哪里玩,不想带着我。”
见目标多次转移都不见效,白朗只得承认,“正是呢,秋闱快到了难得有空闲,书院的同窗打算一起去爬芝垭山放松一下。”
秋闱临近,放松一下?这是什么逻辑。
白妧在被窝里回过头,“秋闱临近你们不好好温书却还跑去爬芝垭山,是有成竹在胸,还是根本没打算正经应考?”
白朗挠挠头,“秋闱于我可不是难得的放松吗?听良野说,他来了济阴这么久了还未去过芝垭山呢,近来秋风起,芝垭山落英正美,大家便起了去芝垭山的心思。”
也对,他们那一群人里只有严绎有出仕的能力和背景,白朗的功课也就罢了,江良野、寒山之流那根本是出仕无望的。
白妧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瞧这毫无上进心的样子,果真是嫡嫡亲的哥哥呢。
横竖她没睡醒,现在只想睡觉,她说了句那你快去,便又倒在床上。
白朗哎了一声,托起她,“吃点东西再睡,别饿着肚子。”
她忽的想起一事,问道:“赵霈和你们一起去吗?”
白朗摇摇头,满脸的不解:“他怎么会去?”
白妧顿时有些恼了,反问道:“他也是书院的学生,凭什么他不可以去?你到底当不当他是你的朋友?”
白朗满面无辜,“他当然是我的朋友,我没说他不可以去,只是……寒山与赵霈有过节平日玩不到一处,强行拉了他去若是寒山闹起来,大家都很尴尬,我不想这么做。”
说得也是,白朗和赵霈再好也不能为了他放弃其他朋友。
白妧光顾着护着赵霈,倒忘了这茬,他那么敏感小心的人,若是一起去了白朗到时候照顾不上他,反倒成了累赘了。再说了,现在赵霈应该还在睡觉,哪里有那闲工夫跟他们去游山玩水。
说着便让白朗走了,她喝了点羊乳吃了块小糕,感觉腹中饱饱的很舒服,这才又窝到被子里去睡觉。
她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中做了一个很远的梦,梦见白朗被人抬着进了家门,原来是爬芝垭山的时候不小心摔伤了腿。
她惊醒过来问小苔:“白朗走了吗?”
小苔笑嘻嘻地说,“公子走了好一阵了,小姐睡醒了?”
说着绞了帕子递给她,她心头难安,直到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她才渐渐清醒,太真实了,她深知那不是梦,是一些被她遗忘的记忆,只不过因为时间久远她记不太清楚了。
她一本正经地问小苔:“你记得公子从前摔伤过脚吗?”
小苔摇摇头说不曾,“小姐可别胡说,你怎么咒公子?”
她没办法向小苔解释,她记得白朗曾有一次爬山摔伤了腿错过了秋闱,在家休养了很久,这些她都记得,那一年白朗可是瘸着腿给她过得她生辰,好在修养得宜,他成年后并没有留下残疾。
可小苔却说他未摔伤过,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芝垭山,秋闱……不久后她的生辰……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他的事故分明就是这一次去芝垭山发生的!
就算没有留下残疾,他也吃了不少皮肉之苦,好歹是自己哥哥,就这样假装不知道似乎说不过去。
她立即掀被子起身,动作干净利落:“快给我找身方便行走的衣衫,我要去芝垭山。”
小苔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了,一面问道:“小姐现在就要去吗?这么着急做什么,咱们什么都没准备,不如等公子回来再去?”
她以为白妧是一时心血来潮,睡醒了便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殊不知白妧是想去找白朗,想要在事情发生前挽回。
白妧穿好衣服,慌里慌张来到外院,原本想让寿哥和自己一起去芝垭山,结果到了门房一打听才知道寿哥早上送崔氏去了铺子现在还没回来,这可怎么办?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一个人怎么去得了芝垭山?
她看了看天色,算着时间白朗走了已有一个多时辰,若是他们骑马去的只怕现在已经上山了。
她在过道上踱来踱去,深吸一口气:干脆骑马去吧,上一世江良野教过她骑马,可她当时醉翁之意不在马,根本就是个半吊子;这样一想心里又突然打起了退堂鼓,她那水平恐怕还没找到白朗自己先摔死了。
她竟犹豫了,比起哥哥的腿,她好像更珍惜自己的命……
说起骑马她忽而想起曾经见过一个人骑马,虽然是死对头可不得不承认,他一挽缰绳的刹那、骏马嘶叫,他被风撩起又拂过白妧眼前的袍角,只觉得他英姿飒爽,身轻如叶,令白妧忍不住看呆了眼。
她心绷得紧紧的,暗中看了一眼他家院门紧闭,想必还在睡觉。
要去叫赵霈帮忙吗?
算了,她一跺脚,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吩咐门房去备马,自己折身往赵霈家跑去。
一面还安慰自己,说得心安理得,他平日里麻烦我的时候那么多,就好比昨晚还陪聊心事,开导他,难道不许找他帮帮我吗?
她一推开门,赵霈正站在门后,他伸着手正准备开门,一身劲装,袖口和裤脚都扎了绷带,似乎正要去码头,他看见白妧站在门口两个人竟同时愣住了。
白妧心里乱得什么似的,见到他才终于安定一些,“赵霈你要去哪?你能帮帮我吗……”
她流下了几滴眼泪,他顿时慌了神,一低头抚住她的肩膀问,怎么了?
明明半晌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哭得梨花带雨,在济阴,谁能给她委屈受呢?
白妧也很好奇怎么自己还哭了,难道是为了增加可信度?
她抹了一把眼泪,“白朗他出事了,赵霈你帮帮我……我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你带我去找他吧。”
原来是白朗出事了,他松了口气,又觉得不应该松这口气,白朗怎么说也是他的朋友。
只觉得方才想要踏平济阴的念头立时撼动了些,他明白过来,她真的遇到了难处才会这么无助,他并未多想便点头应承下来。
她这才收了眼泪,恍恍惚惚拉着他的手臂往白家走去。
白家门房早已牵着马在路边探看,她只说是去芝垭山,那他便替她跑这一趟吧。
门房牵了马来交给赵霈,赵霈调了调缰绳,翻身上马。
她依旧一副迷糊的样子,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
他慢慢收紧手中的缰绳,弯下腰对她说:“你别去了,我快去快回,替你把他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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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