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灯行》千帆过径

43、蓬山

　　黄泉路尽头，往来灯忽的迸出几道白光，青离、时沿、天方、青生四人稳稳落地。
　　而南荣初瑛却昏倒在地，她身上满是血污的战甲须臾间便换作鹅黄襦裙。青离见状正要去扶，却见她腰间玉佩冒出一道青烟。
　　一闪眼，青烟化作了怀英。

　　怀英单膝跪地，将南荣初瑛半抱起，他眉心紧锁，目光沉痛，似仍旧沉浸在战火中的那一幕。
　　片刻后，南荣初瑛睁开了眼，四目相对不过一瞬，她便轻轻推开怀英站了起来。
　　“阿瑛……”怀英伸手去扶她，却又被她疏离避开。
　　“神君糊涂了，世间已无南荣初瑛。”说罢，她朝青离几人行了一礼，“蓬山瑜尔，多谢几位神君神女相助。”
　　怀英维持伸手的动作，僵在原地，神色莫辨。

　　青离惊喜地去挽瑜尔的胳膊，“原来你就是瑜尔姐姐！”
　　瑜尔眉眼微弯，“从前总听栖原洞主提起阿离妹妹，竟没想到我们会这般相识。”
　　“婆婆现下就在蓬山，我可以随姐姐一道回蓬山么？”青离想起婆婆临行前的话，不由愈加兴奋，“你回去定有个大大的惊喜！”
　　瑜尔闻言一笑，“那我猜，他们定是给我添了个弟、妹……”
　　“哇姐姐好聪明！”

　　时沿几人静静看着二人旁若无人地畅聊，就连怀英也放松地看着她们。难得的宁静却忽而被打断。
　　不远处，两名神将在鬼使的指引下赶来，“将军，天君急召！”
　　怀英神色微凝，转头看向瑜尔，却见她垂眼避开对视，便只低声叮嘱，“在蓬山等我。”

　　怀英匆匆离去后，青离不免担忧地看向瑜尔，未及开口，却见不远处，无谓也直奔他们而来。
　　无谓对瑜尔道：“神女，该上路了。”
　　青离不解， “上路？”
　　瑜尔释然一笑，“我拿三世轮回换与他一世纠缠，如今，该去兑现承诺了。”
　　青离一顿，忍不住开口问道： “就……不先回蓬山看看？”
　　他说会去蓬山找你……

　　瑜尔摇摇头，“我爹娘那处，可否劳烦妹妹替我带个信，好让二老心安？”
　　青离点头应下。
　　瑜尔朝众人颔了颔首，便转身离去，刚走了两步，她又回头看向时沿，“有一句话还请时沿神君代为传达……退婚书我已签了字，怀英神君可前往蓬山自取。”
　　说罢，她便不再回头，一路走向奈何桥，饮下孟婆汤。

　　余下几人怔愣在原地，显然是被那句“退婚书”惊到了。好半响，青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扯了扯时沿的衣袖，“你大哥他……和瑜尔姐姐，他们……有过婚约？”
　　时沿道：“倒是听我爹提过，大哥从前是有一门指腹为婚的婚约。”
　　天方啧啧叹道：“看这样子，先提退婚的该是你大哥，但这瑜尔神女只怕也是心意已决啊。”
　　方才瑜尔是何态度，几人皆看在眼里，时沿又怎会不知，他不由替兄长捏了把冷汗。
　　青生听得云里雾里，他挠了挠脑袋，向旁处看去，“姐！师兄！你们快看！”

　　几人闻声望去，却见往来灯隐隐泛着青光。青离同时沿对视一眼，便伸出左手与他十指相扣，右手五指微张，缓缓向往来灯靠近。
　　好似有一股清流钻进青离的掌心，淌过她的血脉，直达心口，可这时却有另一股暖流试图冲撞它。青离眉心忽的紧蹙，见状，时沿心口一跳，他深吸了口气，稳稳将神力运给她。
　　渐渐的，心口的拉扯感消失了，清流漫向四肢百骸，如溪流淌过沙砾，轻轻将她拖入谷底，轻轻的，轻轻的……

　　“姐！”
　　“青离！” 时沿忙揽过青离软下来的身子，单手捧着她的脸唤她，一时间心口钝痛，如坠深渊。他抬眼向天方质问，“你不是说她会没事么！”
　　天方心头一个哆嗦，忙上前探她的脉，“别担心，只是睡着了啊……”
　　时沿伸手搭了搭脉，方松了口气，他打横抱起青离，缓了语气，“我带她回七重天，蓬山那处劳烦老祖宗去带个口信。”

　　为好好弥补时沿受到的惊吓，天方二话不说，化身玄凤叼着青生飞走了。
　　时沿愣在原地，回想自己是否做了什么又让那只傻鸟误会了……出神间，肩上一沉，他低头看去，只见青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酣睡，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脖颈处，痒痒的。

　　时沿久久地驻足原地，他身量颀长，劲瘦有力，怀中少女像只灵宠般窝在他肩头。这画面被冥府幽暗昏黄的光晕一衬，却似一副陈年的画卷悄然面世，惹得众鬼扼腕称叹。
　　无谓将瑜尔送去往生后，回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快步上前询问，“神君，神女她……”
　　“无碍，只是睡着了。”时沿又道，“鬼使可记得往来灯中事？”
　　无谓一怔，喉间微哽，“记得，再不敢忘……”
　　“鬼使有何打算？”

　　良久，无谓看向鬼门关口，释然一笑，“百年也好，百万年也好，只要无谓尚存一息，便永生都在鬼门关等着她们。”

　　*

　　十五载光阴弹指而过，天上人间，又是一夏。
　　蓬山山顶别苑，屋舍通透，四面来风，正是夏日避暑宝地。其间，朝南的卧房房门大开，时沿临窗而立，正执笔作画。
　　忽而，里间传来一声闷响，时沿忙搁笔快步朝里间走去，抱起睡倒在地的青离，轻轻将她搁在床榻上。
　　时沿搭了搭她的脉搏，见一切如故，这才曲指弹了弹她的额头，“十五年了，还舍不得醒？”
　　青离好似听到了，一个翻身只将背影留给他，时沿摇头叹笑，替她掖了掖薄被，便起身离去。

　　自冥界出来，青离便一直睡到今日。初时在七重天，天君日日遣医官来瞧，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时沿不堪其扰，便应鹤连神君之邀，带青离前来蓬山修养。
　　蓬山主殿落在山腰，春秋冬季，他们住在住殿，到了夏季搬来别苑。别苑风寒，栖原洞主身子扛不住，只每日烧些吃食让青生带来。

　　日头正当午，已到了饭点。
　　不远处，青生晃悠悠御剑而来，手上提着着食篮。他一落地，便急忙忙来问，“师兄，我姐醒了么？”
　　这话他一日得问八百回，时沿也懒得应，只拿过他手中食篮，“多带些好吃的，馋死她。”

　　“婆婆做的都是我姐最爱吃的，可是这法子管不管用啊，都十多年了……”青生不由怀疑地打量起时沿。
　　十多年来，这些美食可都是进了时沿师兄的肚子里，难保不是因为他贪食才出的这馊主意……

　　时沿抬了抬眼，“或者你日日来表演一场剑舞，气死她。”
　　青生一噎，委屈地皱起了鼻子。他的御剑术虽然还是烂得一塌糊涂，但好歹能飞了唉！也没那么差劲吧……

　　青生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便开始碎碎念，“天方师兄已不见了好一段日子，他说去寻仇，也不知寻到了没，啊，不会是被仇家干掉了吧！”
　　闻言，时沿嗤笑，“都寻了八千年了，难为老祖宗这么记仇。”
　　青生连连点头附和，“是啊，这什么仇什么怨呐！”

　　天地混沌时，天方原是一颗凤凰天石。后万物应运而生，神界初成，此天石便被请上九重天，香火灯烛好生供着。
　　如此相安无事倒也过了几万年，怎知，无知药童的一把天火，却将这天石烧成个开天辟地的老祖宗。

　　那时，九重天火足足烧了三个日夜，烧得霞光漫天，昼夜不明。
　　就在第四日的曦光爬上云头之际，凤凰清鸣穿透重重烈火，响彻天际。霎时，滚滚天火以退潮之势滚向浴火凤凰，顷刻便退得一干二净。
　　众神闻讯纷纷赶来，只见九重天的一切陈列皆崭新如故，半点不余烈火痕迹。只是云上卧睡的这只凤凰祖宗，不似神界其余凤凰那般金羽闪闪，徒留焦黑的羽尾颓然从云端垂下。

　　众神惊叹：不愧是老祖宗，这黑羽黑得很是神圣而庄严啊！
　　九天玄凤这一名号便是由此而来。

　　凤凰祖宗灵识初成，并未察觉这一身黑羽有何异处，加之半大的孩子被一群神界尊者一声声老祖宗哄着，便也乐呵呵不去追究那药童。
　　直至天君寿诞上见了一回百鸟朝凤之舞，回了九重天便呼天抢地要寻那药童问罪。
　　那药童本是有错在先，便是寻来训斥几句再贬入凡界也是一桩小事。怎料知情的神死活不肯将其供出，转而搬出大道理：为人祖宗者，当宽宏大量。

　　凤凰祖宗顿感石生迷茫，无奈对着蟾宫月连连叹息，这祖宗不好当啊！思量此身无一拿得出手的法术，便立志学一身好本事，亲自揪出那放火小贼！
　　于是乎，小凤凰风风火火收拾起行囊，远赴昆仑拜师，留书一封：这祖宗，本石头不当啦！

　　此后，神界众人半点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祖宗二字。谁人不知，这可是只一言不合便喷火的凤凰。
　　也就是时沿，敢开口闭口老祖宗，半点儿不怵。

　　至于这仇怨，细算来，那药童也算是天方的“再生父母”，寻常神还真是难以理解他这咬牙切齿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