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灯行》千帆过径

1、灯灵

　　暮色渐临，南书阁顶上的天钟笨拙地摇晃着，一声声沉闷的钟声随着云光散去，余音不绝。

　　南书阁乃神界藏书之所，所藏古籍皆由万年竹木制成，书以千秋之墨。自立阁以来，藏书千万，详尽千古之史，通绝六界之闻。

　　木阁中，青衣侍者弹指逐一点亮灯烛。短靴踩在檀木地板上，“吱呀吱呀”响着，在这静谧的书阁中显得极不和谐。
　　西侧的窗棂下，玄衣少年席地而坐，单腿微屈顶着臂弯，左手托简，右手执着另一端。
　　少年生得标致，眉梢眼角分明还透着些许稚气，可清冷的面容在残阳余晖的映衬下竟也不添半分暖气。
　　侍者朝那头望了几眼，脚步犹疑，片刻后缓步上前，点亮璧灯，轻声道:“神君，现下可要在此用膳？”
　　少年头也未抬，“不必。”
　　侍者微俯身退下，却在转身的一瞬被一股气力掀翻在地，怀中绿豆般大小的珠子尽数散落。

　　“今日是头一遭潜入神界？”少年目光尚不离竹简，冷声道，“南书阁按例只点阁楼顶梁的通明灯，其余灯烛不过是摆设，独闯之前不曾打听过？”
　　话音未落,他挥起右手，劲风扫过，侍者便被掀起，重重地砸向阁中石柱。

　　此时，一条金色粗绳自门外飞来，将他困了个严实。

　　“玄天门的守卫怕是该换一批了。”门外，一男子缓步入内，手中捧着几捆竹简，如此打趣道。

　　男子身着白衫，衣袂领角上却点缀着金色细纹，半点不显素净。他将手中折扇一摇，金晃晃的扇坠摇摇荡荡，作尽风流姿态。
　　玄衣少年只轻瞥了他一眼，兀自低头看书。
　　天方见状戏谑道：“我说时沿，百年未见，连声师兄也不愿唤了？”

　　混沌初开九万年，天方这只老凤凰少说也有九万岁了，时沿不过堪堪度春秋四千载。虽说二人同门，但这声师兄，时沿无事时是不愿唤的。
　　时沿起身恭敬作揖，“时沿不敢，若当真细算起年岁，只怕这天上地下无一生灵不唤您一声老祖宗。”
　　天方的脸瞬时青成菜色，“没没没，没这么老。”自他灵识初成也不过万余年，前头这八万岁他可不认。

　　时沿满意地收回手，倚靠在窗边继续看书，一边漫不经心道：“老祖宗说的是，老祖宗天姿国色，这天上地下谁人不知，莫说万余岁，人人都道您年方四千，正是翩翩少年郎呢。”
　　一口一个老祖宗，听得天方心儿颤，手儿抖。
　　天方原是天地混沌时漂泊于尘埃碎石之间的一颗凤凰天石。万物应运而生后，他却因为一场意外修炼成神体。按说这句“老祖宗”他也当得起，只是因为一桩“鲜为人知”的“秘事”，神界众人半点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祖宗二字。
　　谁人不知，这可是只一言不合便喷火的凤凰。

　　近来这神隐的百年，天方一是得了仇家的踪迹四处追查，二则为了躲避时沿的日日缠问。
　　简而言之，便是跑路去了。故而，面对这个师弟，他实在是有些理亏。
　　思及此处，天方青青白白的脸色渐缓，尴尬轻咳道：“我已不当祖宗万年，师弟还是唤我一声师兄罢。”

　　时沿倒也从善如流地下了这台阶，他抬眼笑看天方，“师兄躲了师弟百年，如今回来，这是想通了？”
　　天方一愣，无奈苦笑，“并非我有心欺瞒于你，百年来，你几乎日日守着南书阁都不曾寻到半点蛛丝马迹，我这颗没用的石头上哪给你找去？”

　　时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瞥向石柱上正竖耳偷听的细作，哼笑道，“听得再多，也没命回去同你那魔尊大人通风报信。”
　　天方这才转身打量起这细作。身形上同普通神界侍者并无多大差别，可面容却在定坤索镇压下逐渐露了端倪，两只硕大的长耳直直立起，原是最善听觉的耳廓狐。他略微向前跨了两步，脚下便被方才散落在地的珠子硌到。

　　时沿俯身捡起地上的几颗珠子，那珠子瞬间便在他手中化成竹简。
　　“南都地志，北海地志……”他眉心微蹙，这几册书卷他早已烂熟于心，可魔界……
　　“都是记录六界各处地形地貌及其来历的书卷，魔界偷这些做什么？”天方忙拿过竹简，神色微凝。

　　“虚天……”时沿盯着那狐狸缓缓吐出这二字，只见一只狐狸耳极快地一抖，他唇角微勾，看向天方，“虚天神君的蟠桃树近日结了果，一道去品品？”
　　“诶？”天方茫然看向时沿，几个眼神来回后，他轻咳了声，“你这馋鬼，那便去吧。只是这狐狸如何处置？”
　　“定坤索在，还怕他溜了不成？”

　　两人慢悠悠离开南书阁，行至十几里外的回芳亭方停下脚步。
　　天方回头看向时沿，疑道：“南书阁何时规定只点一盏通明灯？我记得分明是每隔八柱点一盏。”
　　时沿斜睨了他一眼，无语道:“对着一个细作掏心掏肺有什么好处？”

　　“你啊……可是发现了什么？”
　　时沿点了点头，“耳廓狐极善听觉，一旦缔结姻缘，便与伴侣共用对方的一只耳朵。即使身处千万里之外，双方都能清晰地听到伴侣所处之地方圆五里内的声音。”
　　天方一惊，“那方才……”
　　“方才我以虚天之渊试探他，却见他只有左耳抖动。耳廓狐与伴侣共享的那只耳朵极为敏感，双方心神波动时就会不受控制。”时沿淡声道，“若是好好利用，这只狐狸兴许有大派场。只是这魔界倒是比我们神界还着紧虚天之渊，呵，急着去收尸么？”

　　说罢，时沿若有所思地盯着天方瞧，“耳廓狐一族的事迹天方石上应当有记载才是，你怎会不知？别告诉我你懒到连天方石中的典籍都不曾阅尽？”
　　天方尴尬一笑，挣扎道:“既然我能随取随用，无事看它作甚？”
　　时沿轻哼一声，挥手变出一张石桌，“如此，就请天方师兄请出天方石，我们一道找找这虚天之渊如何？”

　　天方叹了口气，“还是你先随我来罢，也许你想要的很快就会有答案。”
　　时沿深看了他一眼，随即招来座骑嵩灵雕。他俯身轻抚嵩灵雕柔软的灰色羽毛，轻声道:“小白，跟上那家伙。”

　　天方无奈翻了个白眼，转眼便化为原身。
　　九天玄凤乌闪闪的长尾落下，嵩灵雕歪着脑袋上前在长尾末端猛啄了一下，一声清亮的长啸响彻云霄。
　　时沿险些笑倒在崇灵雕背上，一边揉了揉它的脑袋以示嘉奖，一边忍笑告罪，“小白年幼无知，师兄莫怪。”

　　二十七重天，天陵殿高悬于浮云之上。
　　不若神界其余神殿那般金光四散，天陵殿殿身泛着白光，敞亮而透彻。殿中仅四根巨大的浮雕白玉柱支撑着镂空圆形穹顶，柱身上玄色飞龙盘旋而上，穹顶如珠，穹顶处至上而下犹如巨浪掀起翻落，稳稳托着正中央的玉石座。

　　玉石座上，两鬓微白的中年男子正垂眼专注地翻看书简。即使不发一言，那威严之气却紧紧裹着这天陵殿。
　　此人正是天君。

　　“天君。”时沿和天方朝上座行了一礼。
　　“免礼。” 天君放下书简，朝他们和蔼一笑，“天方，还是你来同时沿这孩子说说罢。”

　　天方看了时沿一眼，手掌向上一翻，掌心便躺着块玉石。
　　“灯熄灯燃，灵散灵聚。”玉石上并排刻着这两行字，形似飞龙，色如鲜血。

　　“三百年前，神魔大战虚天之渊，青绫神女灵力散尽，而后虚天之渊关闭，无迹可寻，数十万神将魔兵就此失了踪迹。”天方看了时沿一眼，“青绫神女乃上古佛座下灯灵，神魔大战前，天方石上预言为‘神魔战，灯灵散，虚天合’，正应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而如今‘灯熄灯燃，灵散灵聚。’这八字应当指的就是虚天之渊失迹一事。”

　　时沿一颗心起起落落，他垂头不语，心紧紧绷着。直到天方念出了那个名字，裂帛声响，空空荡荡。
　　“所有问题的症结或许在于青绫神女之女，青离。”

　　时沿稳了稳心神，问道：“天君的意思是？”
　　天君微眯起眼，望向殿外浮云，“你一心要寻找虚天之渊，为何不从它消失的源头入手？种种迹象都指明虚天之渊与灯灵灵力密不可分。”
　　他看向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神君，“助青绫之女青离集齐灯灵灵力碎片，揭开虚天之谜。”

　　时沿眉心微蹙，似在思量。
　　天君看他这副模样，不由一笑，“是不是在想寻找虚天之渊是你一人的执念，我为何要为你指路？”
　　时沿被戳穿心事也不尴尬，坦然看向这个他一向尊敬却又不敢亲近的天君。

　　“你想得不错，我执掌神界，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个缘由。其一，虚天之渊乃上古神佛镇压妖魔之地，自封印之日起便在六界中匿了踪迹，直到三百年前那一战，虚天重启……后来虽再次封印，但六界各地时常有异动，恐与此有关。揭开虚天之迷，方能使六界平安无险。其二……”天君顿了片刻，继续道，“其二，神界灯灵一职空缺已久，青绫之女青离乃不二人选。”
　　“时沿领命！”
　　“天方领命！”

　　时沿同天方将南书阁中耳廓狐一事上报，正欲告退，天君却唤住了他，他看了眼天方悠哉远去的背影，回身恭敬道：“天君可还有事？”
　　“我与你父亲既是君臣，亦是诤友。我相信你父亲绝不会背弃神界。”
　　时沿眼眶微红，终是抬头看向上座的神界至尊。

　　三百年前，就在这天陵殿上，众神皆将一切矛头指向他的父亲和绫姨，指向这两位不顾安危，为众人赴汤蹈火的神。
　　战神时戬伙同灯灵青绫勾结魔界，致使数十万神兵葬身虚天之渊。何等罪名，其凭据更是可笑至极。最终虽未定罪，但这一指控隔日便作为一桩所谓的“秘辛”传遍神界。
　　想到这三百年来无处不在的暗中窃语，时沿胸腔微震。

　　天君长叹了口气，“去吧，替你父亲找出真相……神界需要一个所向披靡的战神。”
　　“时沿定会寻回神界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