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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明闹市初相遇 ...

  •   临安府每年清明节前,酒库便开始运作,忙忙碌碌的煮酒,香味有时飘散到街头,惹得人心里直痒痒。到了中秋节,这酒便煮好了,城里有人挂彩灯,有人准备新衣裳,准备一个几乎是全城的节日——热闹非凡的新酒开沽仪式。
      天灰蒙蒙亮时,各酒库已经准备队伍,排列整齐的前去州府教场。路过沿街最前面有三五个人扶着长竹竿,竿上挂着三丈多高的白色布牌,上面写着:“丰乐楼老板沈映微,酿造一色上等醲辣无比高酒,呈中第一。”
      这一天是没有人睡懒觉的,因为后面跟着大鼓乐队,一路上吵吵嚷嚷,锣鼓声响遍了天,队伍抬着数担封好的样酒,乍一看甚是有滋味。
      样酒后面是八仙道人,各行各业的队伍,就连渔猎行业也加入在里面。拿着琴瑟的女童缓缓跟上来,紧随着三等官私妓女——有戴彩冠着花裙的、秀丽有名的、还有穿红大衣梳奇特发型的,都骑着银鞍闹妆马匹。这一队最是热闹,还叫来一帮闲仆、浪子,拿着青绢白扇马杌伺候着。
      底下有些平日里没出过门子的妇女见了,脸红得急忙拿扇子或者手绢遮住眼睛,男人们倒是不怕的,临安府里多是风流才子,这一下不知道又有多少题材可以成诗。
      骑马的酒库专知官,戴着新帽子,穿着紫衫在最后面。州府赏下彩帛金钱银碗,就让人背着走在马前,让人眼花缭乱的。一路上酒肆张灯结彩,让沿街百姓随处品尝,少年人沿路劝酒,一些年迈之人也学着少年样子劝酒,城里一片欢快。
      绍兴知府许知州刚回到临安府,不久拜为参知政事,许知州之子许棠清此刻也站在这里。许棠清自幼得祖母溺爱,是个人人喊骂的“泼皮猴”,幸得年岁渐长,性子也稍稍为重了些,不然他父亲书房的书总有一天是要被他给糟蹋完的。许棠清刚从绍兴府上来,从来也不曾见过这等阵仗,心里甚是高兴,便跟着队伍一路吃酒。
      说来也是惹人笑,许棠清年幼时总是一副淘气的样子,女眷们却对他喜欢得紧,听到他“姐姐妹妹”地叫着,心里极是甜蜜。待他长到十八岁,样貌生得明艳潇洒,一副翩翩公子的样子,又改了邪气,不与女儿家们厮混在一起。
      于是,上门提亲的媒婆们一波接着一波,门前的石板都可以磨穿了,可他偏偏全都拒绝,非要只娶他喜欢的一人即可。为了此事,许棠清的娘没少在他祖母面前唠叨。祖母年纪大了,也像个小孩一般,随了他的意。因此,许棠清至今还未成亲,也成了绍兴府的奇闻。
      且说许棠清被路人们劝酒,吃得醉醺醺,一袭白衣早已湿透,小厮明录是不敢拦住他的,只能微微的提醒一句:“少爷,即将到午时了,老爷应该要从家中出发去丰乐楼,咱们也赶紧回府收拾一番吧。”
      这位少爷向来顺风顺水惯了,见不得旁人拂了他的意,他理了理袖子,说道:“那便让他等着,他要去请这偌大临安府的宴,还担心少了我一人不成?”
      讲完这句,许棠清又灌了一口酒。朦朦胧胧中,他看着一位身着浅色蜀锦刺绣真红樱桃的女子走来,那女子看不清脸庞,只能感觉到气质甚至妩媚动人。女子拿着一小坛子的酒灌到他的嘴里,一不注意香酒倒了满脸都是,许棠清并不在意,只想看清女子的脸,可再一回头,那女子已不见踪影。
      小厮口中提起的丰乐楼,是临安府的三大酒楼之一,其他另有城东赏心楼与城西花月楼两座,皆是三层繁华高楼,只是丰乐楼文人雅客来得较多,背负了些清雅的盛名。
      丰乐楼的主人也是一位奇人。原本这间楼还在做茶肆生意,老板好赌,欠下的债务太多,本来是要关闭了的,哪知竟被一个十几岁的丫头趁机抢先直接买下了。这四五年间,丰乐楼一点一点变了样子,从破旧的一层烂房子变成三层灯火辉煌,再从一间小茶肆慢慢做到在城中酿酒都颇有名声,能与正店相媲美的酒楼。
      这时,一顶四人轿子停在丰乐楼前,轿子里是一位穿着真红樱桃凌纱裙的绝美女子,梳着时下流行的双蟠髻,看华丽的打扮是从教场那里过来的,绯红的脸衬着她的眼神颇为娇媚。细细瞧来,正是刚刚给许棠清灌酒的那位女子,她叫沈映微,丰乐楼的老板。
      “门前吵吵闹闹的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她摸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不像富贵人家的小姐一般,像水葱似的嫩滑,反而还有些粗糙,与她的气质甚是不符。
      沈映微身边梳着三丫髻的小丫头春桃扶着轿帘,很是焦虑,“小姐,咱们门前被人……”
      话说到一半,沈映微已经下了轿。许多人绕着一圈指指点点,楼前被贴了数条黄纸,上书“怨魂索命,生人勿进”,上面还被人泼了猪血,门口挂着一只猪头,伙计们从侧门出来,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参知政事许知州快要到了,沈映微没有犹豫的时间,也暂时不去考虑是何人所为。
      她让伙计们先将黄纸与猪头都拿下,又托春桃去徐大公子徐景和家中的画师请来,再命小厮去将后院储藏房里的红色贴纸拿出来。不消半个时辰,画师便赶来,徐景和也跟着一同前来,忙问道:“发生了何事?”
      沈映微来不及解释,拉着那画师赶紧挽救楼前的的墙壁,幸好终于在赵知州与他同僚来之前完工。
      沈映微此时才微微将心放下,对徐景和说:“幸亏你来了,之后我再解释给你听,宴会马上开始了,我先去准备食材。”还没有来得及等徐景和回答,她连衣裳也没有换,便从侧门去了后厨。
      幸亏伙计们已经准备妥当,烧火、切菜、端水早已忙碌成一片。沈映微将青精汁液侵入上好的梗米中,端上灶炉。一旁的鸡肉混着麻油、盐、水同煮,加入葱、椒,烧熟后,将鸡肉切成鸡丁,把原汁重新盛入碟子中,香味四溢,一路飘着向街道外。黄酒是去教场之前早就备好了的,鸡肉黄金的皮层夹着里面嫩肉的饱满多汁,配上青精饭解腻,是丰乐楼招待宴席上不可多得的美味。
      赵知州请来的同僚与富商里自然也包括了徐景和家族。提及徐景和,整个临安府无人不知,祖上三代传承官窑的生意。只是徐景和的爹徐长业一心想让家族中有人在朝廷中为官,十二岁便将他送去军中磨练。
      徐景和倒是争气,跟着将领一路北上,打了不少硬仗。奈何朝廷军力尾实跟不上,大军惨败后,徐景和被捕,想方设法九死一生才了逃出来,又落下个阴天下雨手臂酸痛的病根。
      这下家族的人不愿意了,徐家到徐景和这一代,只有一个独子,自是不愿意冒险。于是徐长业又花了好大的力气,让徐景和回家静养,花钱捐了一个闲官来做一做。
      他赋闲在家时,便跟着父亲一起去窑厂里观摩,渐渐接手家族的生意。沈映微刚开酒楼时,经常缠着徐景和,要他送些瓷窑给她。徐景和瞧着自小倔强的沈映微,无奈下也会在私下里悄悄烧制几个送与她。
      许知州初到临安府,与同僚聊起政事,颇有一番风味。如今新皇继位,为曾经那位受冤的将军平了反,还赦免了流放的家属,底下百姓们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许知州正值壮年,又适逢升迁,野心自是迸发。只是与同僚们聊下来,城内站队之人颇多,老臣下的人不愿再北上抗争,新臣子上来又要恢复山河,一时间争辩了起来,气氛好是紧张。
      在后厨的沈映微一边烧饭一边跟身边的人说,“春桃,黄金鸡端上之前,你先去瞧瞧那些人需不需要助兴。咱们这里的场子不比赏心楼,他们有那么多姐姐妹妹的,先提前去讲好。”
      “是”春桃答过又反身折回问:“若是他们需要咱们便要赶他们走吗?”
      沈映微抬头瞧着春桃,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眉眼里都笑容,“傻桃子,需要的话,咱们去借几位姐姐,也要留下他们呀,可不能白白浪费这样赚大钱的好事。”
      春桃揉揉脑袋,傻傻跑向正厅去,看见了早上在教场里乱吃酒的那位公子正在大放厥词:“做大的酒楼里一般菜品都不如那街边的小摊,小摊上的菜样子虽然不好看,味道却是极好的。”
      春桃撇撇嘴,心想着我们家小姐做得菜品可没人敢说不好,哪里来的土包子竟然在这里如此无理。许知州一直跟许棠清使眼色,见他说得过分了,忍不住斥责两句:“犬子不懂事,各位莫见怪。”
      徐景和听着官宦们争辩不休,这位许公子趁机将话题拉到一旁,倒是颇有眼力,便跟着道:“许公子大抵是对临安还不熟,丰乐楼老板的手艺是全城都认可的,无人不称赞,许大人选地颇有眼光。”话刚落,春桃趁机上来问是否需要助兴,许知州向来不爱看这些花花绕绕的,自然让她退下了。
      待饭菜上来之时,许棠清这才刮目相待。黄金鸡外焦里嫩,又嫩而不腻,青精饭不软不硬,很是有嚼劲,配上黄酒,口中的油渍味荡然无存——三样缺少一样都不可。宴席过半,他不愿笑脸陪着那些官员应酬,便找了借口逃了出来,在酒楼中瞎转。
      丰乐楼与寻常酒楼多有不同,南北天井两廊处没有灯烛荧煌的小阁子站着舞女,反而立了几株竹子,墙上挂着清冷的水墨画,提着前人的诗词“久坐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可见这里的主人性情看起来颇为高洁淡雅。庭中的院子里立着一座小石桥,流水将酒楼分成两部分,二楼的转角还有一处专门下棋的亭子,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许棠清正要回座,却看到隐蔽处一位衣衫褴褛的破落户把钱递给一位明眸皓齿的女子。沈映微在厨房做了一道大菜后才退出来,剩下的交给其他的大厨。她皱着眉头靠在亭子的柱子旁细细得数着钱,见自己的裙子底边坏了些,那是刚刚在后厨做黄金鸡不小心烧到的,心下又一阵不高兴,“这次的银两怎么比上次的还要少,你这呆子休想骗我。”
      许棠清瞧着她刻薄地跟破落户多要钱,忍不住上去二楼要打抱不平,“小娘子气势倒是大,莫非是在放钱收高利?”
      沈映微眉眼一抬,一眼便认出了这位教场上讨酒喝的公子,她见许棠清穿着贵气,一定是哪位贵家的公子哥,便笑道:“收高利是不敢的,咱们是正经生意,公子这样说招来了官府,你是要赔我的呀。”
      许棠清感觉她眼熟的很,却总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哦?若是正经生意的话,说来与我听听如何?”
      破落户见有人撑腰,忽然卖起惨来,拉着许棠清道:“公子!救救小人吧!我不过是买了些肉糜,这小娘子竟要了我二两银子,公子为我做回主吧!”许棠清头一回见一位女子如此狠心,一时心软,决定自己把钱垫上。沈映微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傻子,心里忍不住直发笑。
      破落户见有人为他还了钱,连谢带鞠躬的走了。此时只剩下沈映微与许棠清二人,他道:“小娘子长得极美,只是这心有些蒙尘了。”
      沈映微也不示弱:“公子头一次见我,就对我有如此了解,怕是经历颇多,不愧为‘风流才子’。”她将“风流才子”这四个字咬得极重。许棠清还要再还嘴,只听到小厮正喊他,便只得不服气的离开了。
      这时,春桃从前厅回来,告知沈映微宴席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她这才进了房间。刚坐下脸上的笑就已经挂不住了,跟春桃掐算着究竟是何人作祟让她今日亏损了这么多银两,“这件事必是熟人做出来的,这酒楼没闹过命案,也从未有过乱七八糟的事,什么‘怨魂索命’,定是知道我从小父母双双惨死,无依无靠,才能出这样的损招来!”
      春桃见她生气,先倒上一碗茶,停了一会才分析道:“小姐,先消消气,跟咱们最不对付的除了赏心楼与花月楼以外,其他酒楼不足为据,思来想去最有可能是其中一家。倒不一定是熟人,小姐家中之事,酒楼里的人多少都知道些,保不齐是哪个大嘴巴的说出去也是极有可能的。”
      听春桃说完,沈映微的气也消了大半,确实不该怀疑自己的人,现下是要将酒楼的这件事在坊间压下来,不然传来传去总会被有心人利用。
      她吃了茶,压了压心神,跟春桃道:“眼下时至中秋,大户人家正是囤粮之时,不宜开仓。过几日全城要观潮、赏灯会,你明日里且吩咐伙计将做好的馒头与粥都抬出来,免费施舍,将这邪门的事压了下来,咱们也能落得个好名声。”春桃答应下,忙去办了。
      沈映微掐着时间,寻思那破落户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出去了。那破落户已经在侧门等着了,原来那破落户每日在沈映微这里廉价买下一块牛肉,给员外们做下酒菜。这下酒菜可不是白送的,照例员外们都得赏赐几两银子。再与沈映微三七分,这可比酒楼单卖的牛肉划算多了。
      这是市井常干的事,许棠清自然不知道里面的门道。他本以为已经解决这了桩事,心里颇有些得意,连父亲许知州要他去应酬一圈也欣然同意了。待宴会结束后,徐景和找到沈映微,见她又与破落户一起蒙骗,摇摇头轻斥:“你好歹是临安府三大酒楼的老板,与往日的身份不同了,怎得还要做这些坑蒙拐骗的事?”
      徐景和武将出身,身材颇为雄伟,站在沈映微的面前,像一尊大佛一般。沈映微抬起头来冲他撒娇,“景和哥哥,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徐景和见不得她这幅样子,红着脸一把将扇子打开,道:“你莫要在这里扮作娇气的样子,这次便算了,下不为例。”
      破落户听见了,也乐呵呵的把另一桌的钱分给她,沈映微将银两收好,道:“那位公子的钱也是要分给我的,不然下笔买卖我可不做了。”
      破落户本以为沈映微已经忘了此事,心不甘情不愿的拿出了一两银子分给她。
      许棠清从大门处出来,想要再去街上逛一逛,一转脸便看到沈映微与破落户在门口处分钱,徐景和还如此偏袒。他这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偏偏父亲在场,又不宜发火,许棠清只能暗自冲沈映微甩了个眼神,恨恨的离开了。
      沈映微看着离去的许棠清,才发现许棠清是许大人家的公子,她不自禁的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对徐景和道:“参知政事这一家倒是大方,就是儿子有点傻气。”
      徐景和轻轻皱眉道:“又胡说,我瞧着那位许公子有些见解倒是颇有趣。”
      沈映微让破落户离开,拉着徐景和坐到小亭子里,“许公子再有趣,也是比不上徐公子的。”
      徐景和感觉眼皮跳了一下,道:“你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沈映微这才开始正题:“你人脉一向广泛,帮我查一下今早之事。”
      徐景和与沈映微自幼相识,沈映微父母曾在窑厂中烧瓷,若不是出了事故,窑场突然爆炸,她的父母当场丧生,沈映微也定是一位天真娇俏的小丫头。虽然有徐家时时照拂着,偏偏沈映微小小年纪,倔强倨傲,非要自己跑出去赚钱。那几年徐景和又参军北上,无人顾及她太多,否则也不会经历如此多的磨难。
      听了沈映微的话,徐景和自然上心,他一口答应下来。沈映微见好便收,又恢复了那副既冷漠又娇媚的面孔,请了春桃:“春桃,你去送一下徐公子,代我好生谢过。”徐景和笑着摇摇头,连口茶水也不曾吃上,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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