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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海里的石头 ...

  •   她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因身体虚弱去世了,父亲沉浸在丧妻的悲痛中,不敢抱婴儿,她是在张婶的怀抱里长大的。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的美貌渐渐显露出来,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出落地极漂亮,一头微微卷曲的长发,荷叶领泡泡袖的黑白小裙子,洋娃娃似的,人们都说她像母亲。
      她的童年是在舞蹈和绘画里度过的,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礼仪老师教导中西方的礼仪,她不知道为什么即便门门功课很好,父亲还是不喜欢她。当她把一份好看的成绩单放在父亲面前时,他只是拿了钱叫她去买新衣服去。
      十二岁那年,她和班上的一个男生恋爱了。
      他是个穷小子,在一众追求者中并不突出,却在面对这样一个大美人时而无动于衷。她起了兴趣,不信有不被她迷倒的人。
      男生很勤奋,成绩优异,是被这所贵族学校破格录取的,所以,配得上她。
      “后来想想,其实我也并没有多喜欢他。”
      王曼阾像讲一个好笑的故事一样,因为后来的事情的确荒唐。
      在父亲出奇地反对下,他们在一起了。
      叛逆倔强的少女看到父亲的怒气而看到快意,他们在一起看书,牵手走在校园里,高调地恋爱,仿佛谁也不能拆散。在这场父女之间的战争中,她第一次未处于下风。
      直到毕业的那一年,这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一点,他们在海边看慢慢行驶的货船,调侃道香港的海面也许会冻起来,穷小子问:
      “你父亲若逼你嫁给别人,怎么办?”
      她笑着回答:
      “那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啊!”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
      穷小子没有钱上大学,家里还有卧在病榻多年的老母,不得不开始盘算自己的生计,他成绩优异,或者可以当一个小学老师。可他还是会不甘心地想起童年那个要当律师的梦想,在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一点也看不到希望。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女孩的父亲找到了他,身后的人拿了厚厚的几沓美元放在饭桌上,男人说:
      “我送你去美国,所有的费用都可以由我来承担,但是有个条件,你离开她。”
      穷小子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尊开始在心底瓦解,仅仅一步之遥的梦想,谁甘愿放弃?何况,以他现在能找到的工作,又拿什么娶他的女儿?
      他拿着钱,安顿好老母,坐上了驶向大洋彼岸的轮船。
      她发了疯般地在家里砸东西,哭得歇斯底里。
      漆黑的夜晚,她当着父亲和仆人的面跑进了海里,冰冷刺骨的水从她的鼻孔嘴巴灌进肺里,冻得人无法动弹,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等她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手腕上输着抗生素,虚弱得没有一点说话的力气,张婶坐在床边看着她哭泣,据说,那天晚上,仆人、警察、路人都纷纷来救人。她的小命捡回来了,却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出院后回到家,没有再和父亲说一句话。
      那两年她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却迟迟不愿意住院,每天待在家里,像平常一样处理事情,喝酒会客,直到撒手人寰的那天,仍然像个绅士一样衣着体面,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永远睡去。
      她穿着雪纺黑裙,戴着黑纱帽,参加父亲的葬礼,看着他躺在盛满百合花的棺椁里,牧师向他的亲友们讲述死者的生前趣事和贡献,她一言不发地听着,才知道她眼里不苟言笑的父亲原来是一位风趣的人。
      “亲爱的朋友们,请不要为王先生感到悲伤,上帝将他召唤过去,是因为需要他为天使们打扮。”
      她听着牧师念悼词,微微一笑,心想,他才不是去见天使们的。
      就在前一夜,她和父亲终于开口说了两年来的第一句话,他们像普通的父女一样前所未有的坐在书房喝红酒、聊天,她感到诧异,现在想来,或许是将死之人的预感。
      父亲对她说:
      “你这一辈子我陪不了你,先到天堂陪你母亲去了。”
      她看着他的棺椁被泥土一点点掩埋,忽然间,所有的怨恨都被一起埋进去了。
      接手家里资产的时候,她才二十岁,临时学起管理,偶尔忙的时候会想起父亲,这感觉有一些微妙,父亲生前她从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死后却有时能想象到他忙碌的样子。
      人们都是健忘的,她从和家里闹翻的王家大小姐,慢慢变成了香港上流社会中最有钱的交际花,商界最年轻的女企业家。
      有一次,她和客户约在公园门口见面,对方临时有事改了日期,她却觉得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独自往公园里头走。
      就在她发愣,思绪不知道飘去了哪时,旁边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小姐,你在看什么?”
      她偏头看了一眼,是一个穿扮体面儒雅的男人,手里还拿着本书。她静静看着他,等他开口。
      他反应过来,说道:
      “噢,是这样,我想为你写首诗!”
      溢美之词她从小就听过很多,只是这样的搭讪方式未免太酸了一点,她轻笑一声回过头,没搭理他,识相的男人这时候知道自讨没趣就会走了。
      可他偏偏不太识趣,反而笑着说:
      “鄙人姓陈,是大学的文学老师,小姐的身影很美,我想用笔写下来,登在文学报上可以吗?”
      她再打量这个男人,看起来并不像坏人,于是说道:
      “看鸭子。”
      “鸭子?”
      男人疑惑地看向湖中,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
      “那是鸳鸯!”
      她皱了皱眉,看着湖中两只交颈的彩色鸭子,心想,这是鸳鸯?难怪这么好看。
      她终于转身面向他,说道:
      “我总得知道,写我的人叫什么名字吧!”
      男人回答:
      “陈约,约定的约。”
      陈约的诗登上学校的报纸后,他们又在公园见面了,他拿给她看。
      她忍俊不禁,标题竟然就叫《鸭子》!
      她轻声读了一遍,他的文字就像和煦的风,和他说话时一样温柔。在他的笔下,她像是一个叫人念念不忘的人。原来那天,他是先看到她的背影,她负着手,他频频望去,不舍得离开。当他走到身边,她才从专注中被唤醒,却姿态高冷,神情漠然。
      她仿佛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一面镜子,看到了陈约眼中的她自己。
      “可别告诉别人这是我,让人知道鸭子和鸳鸯都分不清,我会很没有面子的!”
      她狡黠地笑,他一口答应。
      陈约是大学里的教授,年轻有为,志向是当一位能被时代记住的文学家。文学家好像总是有一股骨子里的清高与傲气,可他好像不是。和他在一起时,王曼阾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捧着的人。
      而他是个真正温柔成熟的男人,他们渐渐地熟络,她感觉在他面前似乎可以放下所有戒备,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他们谈天说地,也聊到了自己,她不知不觉讲出了当年和父亲反目,冬天跳进海里的事。
      她觉得好笑,说道:
      “你一定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冲动的女孩子!”
      陈约摇头,认真说道:
      “我只是在想,怎么会有这么乐观的女孩子,竟然可以笑着讲出这一切。”
      她有些愣了,试探地问:
      “你一点都没有听说过我?”
      陈约想了想,回道:
      “大概我的脑子里装了太多没用的知识,听不到外面的八卦!”
      她被他的话逗笑了。
      然后,他们每周都约在公园见面,陈约总是会以她为素材,写诗,写小说,女主角总是像王曼阾一样美的女人,学校的老师都打趣,问陈教授是不是恋爱了?
      他们的确很快就相爱了,热恋中的男女眼里只有对方,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陈约的母亲大怒,坚决不同意儿子的请求。
      陈家是本地世代有名的书香门第,父母都是知书达理的体面人,创办了大学,母亲有自己相中的儿媳妇,是教授的女儿,性子温婉乖巧,博学多识,和儿子当然相配。而他想领回家门的王小姐,在母亲眼中不过是一个有钱人家宠坏了的女儿,性子乖张,怎么比得上她亲自挑得好。
      陈约被关在祠堂跪了三天,不吃不喝,始终不肯低头,最后还是陈父陈母心疼,只能放儿子出来。他出来后第一个见的便是王曼阾,她这才安了心,原来他平白无故的消失了只是被因为被家里责罚。
      他以为她会生气,她却笑:
      “被关的是你,你都不生气,我气什么?”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镶着橄榄石的金戒指出来,套在她的手上,说道:
      “这是我祖母留的传家宝,我只把它给你。”
      王曼阾轻轻抚摸着那颗均匀纯正的翠绿,它的光泽是那么宁静、温和,她舍不得摘下。
      就在她以为他们终究会在一起时,年轻的男人败给了孝心,母亲以生命相逼,父亲骂他不孝,他跪在祠堂里,不能不顾至亲的性命,只得哭着妥协,答应了父母定好的婚事。原来有时候,顺服比反抗还痛。
      家里的王曼阾收到请帖,知道这是胜利者的示威。这一次她没有怨言,默默地将请帖收好,只是会担心关在家里的陈约。
      事情还是没有结束,就在陈母以为如愿以偿的时候,却发现家里的传家宝不翼而飞,那是清朝名匠打造的戒指,用了上乘的橄榄石,如今价值连城。
      新婚在即,准新郎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将传家宝交出来。无奈之下,新娘进门那日,陈母将自己娘家给的金手镯亲手给儿媳妇戴上。新妇性子单纯,并没有疑虑,这事儿也就这样过去了。
      也许是新妇乖巧讨喜,过门之后,一家始终其乐融融、相安和睦,公婆极为满意,夫妻相敬如宾,香港的上层圈子都说,这才叫名门大户,这才是琴瑟和鸣。
      我渐渐地停止了哭嗝,还一抽一抽的,不禁问道:
      “陈约是不是......”
      王曼阾吐出一口烟圈,笑得性感妖娆,脸上看不出一丝的不高兴,肯定道:
      “就是你想的那个人!”
      我沉默半晌,说道:
      “你还没有讲白先生。”
      王曼阾想了想,回忆道:
      “我和白慕歌认识大概有五、六年了吧!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喻太太的舞会上,你知道的,他舞跳得很好,人也幽默风趣,很多女人都喜欢他,但那晚他只对我献殷勤!”
      “那你喜欢他吗?”
      她几乎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回答:
      “当然喜欢,哪个女人会不喜欢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和他结婚呢?”
      “反正我不能生孩子,为什么要结婚?”
      其实她不说我也明白,白老爷子对他们在一起反对至极,又怎么能同意他们结婚,可我还是偏执地坚持:
      “这样你就可以管管他,不要再沾花惹草了!”
      王曼阾似乎因为这句话而犹豫了片刻。
      我感到气愤,亦同样惊讶,是啊,她是王曼阾,她什么都知道,我却不能认同她的不争不抢、漫不经心,于是继续说道:
      “你不怕有一天会突然失去他吗?”
      她又惯常地觉得我的问题莫名,自然而然回答道:
      “那我不还有你吗?”
      我看她一脸的真诚与无辜,竟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个姿势舒服地窝在躺椅上,正色道:
      “喜欢很多人并不可怕,只喜欢一个人才可怕。”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说的是白慕歌还是她自己。
      我在大别墅里平淡的生活又过了一年,那段梦一样的时光,在某一天突然结束了。
      其实也不算突然,那之前的一个月我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王曼阾每天都早出晚归,她异常的匆忙,我们甚至没有在一起吃一顿饭,白慕歌自然也没有出现过,鹿经理的脸色总是很奇怪,司机也沉默寡言,只有我还在照常上学。
      那天早上我站在她房间门口,她从镜子里看到我,手上还在戴珍珠耳环。
      我说:
      “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她迅速往包里装东西,动作有些忙乱,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稳:
      “是呀,最近太忙了,告诉张婶今晚我不回来吃饭啊!”
      她拿着外套和包往外走,还不忘调侃我:
      “噢!对了,今天是周末,你可以和你的小男朋友在外头玩晚一点回来也没关系!”
      她冲我眨眼,我却笑不出来。
      我从窗台看下去,王曼阾匆匆上了车,鹿经理也开了前排的门坐进去,车子扬长而去。
      那天晚上,雷雨交加,我从一声巨大的轰隆声中惊醒,恍惚听到客厅的动静。我穿着睡衣跳下床去开门,只见王曼阾穿着白色大衣,带着帽子和手套,像往常一样精致,只是手里却提着一只皮箱,身旁还站着张婶和鹿经理。
      门开后他们都朝我看过来,我心里突突地跳。
      她走过来对我说:
      “我还正想去叫醒你呢,对不起,我可能没有遗产可以给你了,钱都赔光了!”
      她的脸色并不悲痛,和平常的欢愉并无两样,我以为是我没睡醒,或者她在对我开玩笑!
      直到她的绢丝手套抚上我的脸,我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
      她说:
      “我的祖父在德国还有一套房产,我得赶紧过去,这栋别墅现在不属于我们了。”
      “我已经都安排好了,鹿经理会把你送到目的地,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颤抖地拉着她的行李箱,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身上变得冰凉,声音也不稳: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忽然感到很害怕,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害怕回到修道院,而是怕我们从此真的一别两宽,不再相见。
      “我不知道,如果我还能回来,会去找你的!”
      这时候鹿经理出声提醒:
      “王小姐,您该走了。”
      她拍了拍我的脸,转身下楼。
      我懵怔在原地,等我想抱抱她时,她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客厅里又安静了下来,我看着张婶,上前抱紧她,紧闭着双唇。
      我在这住了许多天,整日阴雨绵绵,就像我初到大别墅那样。
      在房间里,我听着雨水顺着瓦片屋檐滴落在地面上,一遍遍地翻看带来的那本又大又厚还没来得及装满的相片簿,等着她的消息。
      王曼阾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去德国的头等舱,在清晨的大雾里,踏上了远洋的路。
      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天,鹿经理带我坐上了车,司机将我们送到一处宅院前,隔着车窗玻璃我看到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的陈教授和太太,那一刻我才知道她要将我托付的人是谁。
      我不禁想到那晚我们的对话。
      我问道:
      “修道院那么多女孩,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
      “因为,你正好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子。”
      “有很多十二岁的女孩。”
      “或许是在你的脸上,看到了一些当年我的影子吧。我的命运是从十二岁开始的,希望你运气比我好一点!”
      最后一次谈话,她留在我心里的印象是这样一张笑脸,我不明白她说的影子是什么,后来的日子我猜测过很多次,也许是在那张狭小的照片上,她看到了同样的倔强。
      也是在她离开香港的同一天,我偶然在晨报上看到了白慕歌大婚的消息,白家二少爷迎娶肖家四小姐,两人的结婚照刊登在报纸最大的版面上,新娘穿着白婚纱,美得不可方物。
      我恹恹地放下报纸,还是王曼阾更好看。
      我想,还好那天王曼阾走得早,不知道她看到报纸没有。
      或许她在船上已经看到了报纸,我想象她的反应,她大概会无所谓地笑笑,就像吃早餐时看到一篇平常的报道一样。
      陈家很安静,往来大多都是读书人,陈太太对王曼阾的印象很好,对我也很温柔,我除了照常有司机送去学校之外,其余时间都待在宅院里,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我看着灰暗寂静的天空和连绵不断的雨水时总是想,她到了德国没有?
      直到有一天,晨报刊登着这样一则消息:
      海伦号途径索马里海峡遇海盗劫船,名贵字画、珍宝被洗劫一空,头等舱的客人被勒索五万大钞,反抗者皆被残忍推下大海。
      香港名媛王曼阾小姐因拒绝交出一枚绿橄榄石戒指,纵身坠入大海。
      由于船上通讯的损毁,直到救援的船队到达时这个消息才被传递出来,这已经是两日前的事情了。
      我恍惚想起那晚,她穿着一身白衣,手套上戴着的那枚发着翠绿光泽的戒指。
      她已经山穷水尽了,我知道,船上没人愿意借这笔钱给她,因为她根本还不起。
      我放下报纸,忽然好像看到了船上那副画面,凶神恶煞的人向她索要身上最后值钱的物件,她却倔强的紧握住手上的戒指,直直奔向船铉边,跳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我走进了大堂,看见陈约站在窗边,他面色苍白,看来已经看到报纸了。
      我问他:
      “您想念过她吗?”
      听到我的问题,他嘴唇忍不住地抖,强忍着噙满眼眶的泪水。
      其实他的回答已经不重要了,我想,没有人可以再抢走属于她的东西,那颗绿色的石头会和她一起,永远躺在大海深处。
      如我之前所说,人们是健忘的,香港要不了多久就会忘记王曼阾这个人,但我还在想念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海里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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