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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最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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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一结束,我就兴冲冲地赶回东京。
来到亮的家门口,我心里就不停地在盘算,他一定已经在电视转播上看到比赛结果了吧,那么可以直接拉他去看房展吗?
门铃在响了五六遍后安静下来,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回事?难道没有人在家吗?塔矢老师夫妇也不在家?好奇怪啊!
我感觉一腔热情被当头浇灭,唉,算了,不如打个电话给亮,看看他去哪儿了。
手机“嘟——”地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亮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光?你的比赛结束了吗?”
“是啊,我赢了半目哦!我拿到本因坊头衔了呢!亮,你在哪里啊?我已经在你家门口了,怎么塔矢老师还有你妈妈都不在家里啊?……”
“赢了吗?太好了……你快来市立医院……我……”电话里突然传来亮断续抽泣的声音,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你在医院?出什么事了?亮,你别哭,快告诉我!”
“是爸爸……光——你快点来……”电话挂断了,我的大脑仿佛也断线了,塔矢老师出事了?我心急火燎地拦下一辆的士就往市立医院赶去。
……
急救室外一片混乱,不知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走廊里挤了一堆来抢新闻的记者,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绪方老师和市河小姐两人正在费劲地安抚众人的情绪。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椅子上,我终于找到了亮的身影,低垂着头,双肩不时地颤抖着。
我立刻拨开了碍眼的人群,穿越过去,不停地有记者认出我来,试图抓住我问些什么,可我充耳不闻地只顾往前走,绪方看到我就向我使了个眼色,然后替我挡住了跟在后面的记者。
我走到亮的身边,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在我还没开口唤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抬起头来看我了,那双翠眸满是泪水,只是那么定定地望着我,泪珠就那么一滴一滴地滚落,没有任何的言语,却比千言万语都叫我揪心。
“亮——”我伸出双臂搂住了他颤抖的肩头,让他埋首在我的怀里低泣。
我转头向坐在一边垂泪的伯母轻声地问,“伯母,老师的情况怎么样?”
伯母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充满着深切的悲恸和绝望,颤声说,“还在抢救,但是……大夫说怕是不好了……”
怀里的亮因为这话抽泣得更厉害了,我心疼地把他搂得更紧,狠自己无法替他痛!
……
抢救结束了,记者们退去了,病房里终于得到了安宁。
大夫很冷静地对我们说,塔矢老师的心脏已经出现了衰竭现象,虽然现在是抢救过来了,也只是暂时稳住了病情,怕是撑不了一个月。闻言,伯母当场就晕厥了,绪方和市河送她去了隔壁的病房休息,而我陪着亮呆在老师的身边等候他醒来。
塔矢老师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没有呼吸器,没有氧气瓶,没有点滴,看来大夫真的不打算再做更多的努力了,我在心中感到无限的悲哀,人的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再高明的医术也无法阻挡死神的脚步!
亮坐在床边紧握着父亲的手,呆呆地望着父亲的脸出神,眼泪已经止住了,眼神却很恍惚。
他一定是在回忆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吧,我很熟悉这种感受,那年佐为离开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失魂落魄的,想不到上天竟要亮也体验这种切肤之痛!
太残忍了,佐为即将离去的事已经叫我倍受煎熬,而现在亮也必须面对最亲的人离去的倒计时。眼看着和亮的幸福已经到了眼前,此刻却只能感受到面临生离死别的痛和不甘!
……
我握着爸爸的手,就好象回到了从前,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的爸爸经常都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看各种围棋比赛,还会手把手地教我落子的手势……爸爸的手总是那么温暖又有力,可是长大以后就再没有牵过我的手了,在爸爸的眼里我已经不需要再那么依赖他的手了,可是真的好怀念牵着爸爸手的感觉……
爸爸的手动了一下,我立时从恍惚当中惊醒,模糊的视线对上了爸爸微微睁开的双眼,他费力地朝我扯出一丝笑容来,手颤巍巍地抚上了我的脸颊,望着我的眼神是那么的慈祥,那么的怜爱,“小亮,你哭过了吗?”父亲的一句问话就令我已经干涸的泪再度溢满了眼眶,我张开口,却发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母亲呢?”爸爸接着问我。
我终于找回了声音,一出口却是带着哽咽,“妈妈昏倒了……在隔壁的房间休息……”
父亲的眼神一黯,很平静地问了一句,“是不是我的病情很糟?”
“大夫说……说您……”我很想编个谎言来遮掩,却发现面对父亲平和的神色竟然无法将话说完整,眼泪已经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了。
“大夫说您可能……撑不到一个月了。”光替我说出了事实,我吃惊地转头看他,我真的已经完全乱了方寸,我不知道对父亲说出真相究竟是好还是坏。光很轻地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温暖而有力的手,让我想起父亲的手……
“是吗?……只有一个月了吗?……”父亲喃喃地说着,看着我们的眼神是那么复杂,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有的只是对眼前一切的不舍。他突然问光,“小光,你今天的比赛怎样了?”
“我赢了桑原老师半目。”
“是吗?没能看完整场比赛真是可惜啊,昨天看起来还是桑原占优势……”
“等您身体恢复些,我就把棋谱排给您看!”
“好。”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很满足的神情,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了,这么说你们两人都有头衔了。”
我和光互视了一眼,向父亲点头,他笑了起来,眼里带着期待的神采,“那么在我临走前能够看到你们的婚礼吗?”
“一定能!”在我还没有出声前,光已经抢先给了肯定的答案,他的手把我握得好紧。
……
父亲在第二天就要求我们把他接回家,他说想在家里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间。
光以帮忙照顾的理由搬到了家里来,但是我知道他是怕我一个人太伤心,所以想尽可能多地陪在我身边。
我们通过赵灵月联系了那个山间的教堂还有牧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匆匆地准备了婚礼,没有原来想象中的喜悦和兴奋,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平静中搀杂着令人压抑的惆怅和无奈。
父亲还是每天早起,总是盘坐在客厅面对庭院的门前,嘴边挂着温和的微笑,很恋恋不舍地凝望庭院里的花草树木,还会对着天空出神。我和光推掉了所有的工作,每天都留在家里陪着父亲,排棋谱或是对弈,只要父亲一个提议,我们一定会堆起满脸快乐的表情来附和他,只希望在他最后的日子里的每一天都充满幸福的感觉。
母亲消瘦了一大圈,话少了许多,她的悲哀在于无法用围棋来和父亲做最后的沟通,每次看到我们陪父亲下棋,她都会在旁边呆上一会儿,然后默默走开。
……
八月二日,我和光的婚礼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举行了。
除了双方的父母,收到邀请来观礼的只有佐为、绪方、市河、伊角、赵灵月、和谷和奈濑。
钟声依旧是那么洪亮,管风琴声依旧是那么空灵,耳熟能详的婚礼进行曲在耳边响起,竟是那么不同的感觉,是因为这曲调此刻正在为了我和光两个人而奏响。
我和光都是一身的白色西装,显得异常地和谐,今天的光看起来是那么俊朗帅气,额前的那抹金黄在阳光下闪着耀眼光芒,吸引着我全部的视线,久久都无法移开。从今而后,这抹金黄将会一直陪伴我走到生命的尽头吧,我从心底想微笑,用最灿烂的笑容来表达此刻幸福的感觉。
光的眼里映出我的笑容,然后他也笑了,是我最爱的明亮的笑容,他的手牵住我的手,稳稳地走在红地毯上,一步又一步地往前,就仿佛是要带着我走入那团幸福的光芒里。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似乎是静止了、消失了,只感觉到光牵着我的手,只听到光和我两人的呼吸和心跳,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真希望就这样什么都不想一路牵着光的手走到终点。
当来到祭台前,抬头望见代表慈爱的圣母像时,一股泪意就直接涌了上来,神像脸上那种充满宽恕、慈悲的宁静的微笑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感觉手被光握得更紧了,我侧过头看他,发现他也在仰望着圣母像,眼里泛着和我一样的水光。
牧师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他问光,“进藤光先生,你愿意和塔矢亮先生结婚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光回答,“我愿意。”
牧师又问我同样的问题,“塔矢亮先生,你愿意和进藤光先生结婚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我回答,“我愿意。”
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誓言,听过无数的新人回答过同样的誓言,而此时此刻,从光和我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感觉是那么神圣!
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这就是我们要相扶相携走一辈子的誓言,说出口的那一刻,我就明白这誓言将一辈子烙印在我们的心头。
我们交换了结婚戒指,戒指的款式是特别订做的,又是光的主意,铂金的指环上一个镶嵌了白色的猫眼石,另一个镶嵌了黑色的猫眼石,他说我们两个就象黑白两色的围棋,要用一生来下完一局最幸福的棋,不到终局谁也不会离弃谁。
当他执起我的左手,将那枚嵌着白色猫眼石的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的时候,脑海中又想起光总是说白色最适合我,现在他果然用白色来套住我了。泪就这么溢出了一滴,落在刚戴上戒指的手指上,光低下头去很温柔地吻去了那滴幸福的泪。
换我为光戴戒指了,执起他的手,仿佛是捧起了他的心,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八年了,这是我第几次主动执起他的手,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这一刻想要把我的心放在这小小的黑色猫眼石里套在他的心上,永不分离。
在舒缓的圣乐声中,漫天的花瓣雨中,我和光在圣母的注视下,在亲人和朋友祝福的目光中,正大光明地吻在了一起,吻得很神圣,很甜蜜。
……
在我们的婚礼后的第二个星期日,佐为再度来到家里。
虽然我们不忍心告诉他父亲的病情,但是他最近经常在和父亲下棋时对着棋盘怔怔出神,或者望着父亲的脸发呆,我想以佐为的敏感再加上博雅的透悉,只怕已经有所察觉了。
今天这一局,两人落子都特别的慢,每一步都要思考很久,似乎是想要下出一局没有任何遗憾的棋来。
我和光静静地跪坐在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的每一个变化。
盘中,父亲突然停下了手势,望着棋盘上满布的黑白两色,眼中满是留恋,他开口缓缓地佐为说,“佐为,你知道吗?当初网上一战之后,我就一直一直期待和你的再次对弈,我对上天说,只要能和你再次对弈,即使要我的寿命减半,我也愿意。看来上天真的有听到我的愿望,不但让我们面对面地再次对弈,还让我们每周对弈了两年多,上天真是太眷顾我了。……虽然很舍不得离开,不过真的是太幸福,太满足了,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听到父亲类似临终遗言一般的话,我只觉得手脚冰凉,身体整个都动不了了,声音也完全卡住了,只有眼泪在瞬间涌出来,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佐为充满惆怅的微笑。
“你说得没错,行洋,我也觉得自己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阿光,然后遇见你,真的是觉得这两年很幸福,很满足,即使马上要我离去,也再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下辈子我们再一起下棋好吗?”
“好,我们现在就约好再一起下棋。”
我和光呆呆地僵坐在那里,耳听着他们两人的对白,眼看着父亲的身体似乎有些发软,要向后倒下去。身后突然传来玻璃落地碎裂的声音,我回过头去,看到母亲端在手里的杯子碎了一地,她神情悲恸地冲过来抱住了将要瘫倒在地的父亲,哭喊着,“行洋——”
“爸——爸——”到这时我才猛然惊醒,意识到父亲的情况不对劲,扑过去帮着母亲扶住了父亲的身体。
“明子……对不起,我始终还是更爱围棋,让你受冷落了……”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母亲的搂着父亲不断地抽泣着,“别说了……你……就……别再说这些了,我很幸福……我一直……只要看着你和小亮,我就很幸福,很满足了……”
我看到父亲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含着欣慰,然后就在我的眼前安详地闭上了,嘴边还挂着笑容。
……
八月二十日,父亲的遗体出殡,轰动了整个围棋界,前来奔丧的人来自全国各地,甚至也有从其他国家赶飞机前来的。
所有的棋士、棋迷、记者都满怀着哀悼之情前来吊丧,安慰我和母亲,但是他们并不知道,父亲离去的那一刻是那样幸福而满足。
夜幕渐渐降临,墓园里的人群也渐渐都散去了。
最后只有光陪着我留在了墓地,因为想和父亲再多相处一会儿。
父亲的墓碑很朴素,因为我们觉得那才是父亲的风格,总是一身青色和服的父亲,从来不喜欢奢华的装饰。墓碑前订做了一个石头刻的高脚棋盘,我们想那应该是父亲最喜欢的装饰,墓碑上刻了这样的墓志铭:“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和你对弈。”
白色的长袍在眼前飘过,我抬头看到了佐为。
佐为一声不响地站在墓碑前,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行墓志铭,许久,一串晶莹的泪落到墓前的石头棋盘上,打湿了一角。
“阿光,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再次回到这个世上,原来就是为了和行洋再次对弈。他走了,我也该走了。”佐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虚无缥缈。
闻言我和光都是一惊,就在光想要上前抓住佐为的衣襟时,他的手却被人从身后捉住了,回头看去,竟是博雅!
“别过去,那是佐为的魂魄,不要惊扰他。”博雅低声地喝斥。
“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我和光都被这种情景震住了。
佐为看到了博雅,神情很感激,“博雅,你来啦。”
博雅缓步走到佐为的近前,双色的眼眸凝视着他的眼睛半晌,柔声地问道,“还是很想下棋吗,佐为?”
佐为笑着回答,“是的,但是不是在这里,而是很想轮回转世再和行洋下棋。”
“是吗?那么让我来助你吧。”
“谢谢你了,博雅,是你让我能和行洋面对面地下棋,让我在千年之后还能再次触摸到心爱的围棋,谢谢——”
听到佐为与博雅的这番对话,我和光都已经意识到佐为就要走了,“佐为——”光泪流满面地喊着,想要过去他们的身边,却发现博雅已经施了法术,无法靠得更近了。
佐为的脸上浮现出平和而满足的笑容,对着我们说道,“阿光,阿亮,能遇到你们真好,一定还会再相见的,下次相见的时候,要比现在更幸福哦!”耀眼的光晕包裹了他的全身,瞬间在我们的眼前化作金光一团,然后散开成无数的金色亮点,仿佛沿着某种轨迹飘入了夜空之中。眼前只剩下了博雅一人,他睁开双眼,静静地望着我们,“这不是结束,因为永远不会有结束,每一次的离别都是为了下一次的相见,你们明白吗?”
光执起我的手,黑白两色的指环在月光下交相辉映,他用力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大声地对着静谧的夜空喊道,“下次相见,我一定会更幸福,所以你也要幸福!”
月光下,看到了博雅释怀的笑容,令人错觉是再见到了佐为的笑容。
……
光微笑着对我说,“亮——我们回家吧,妈妈一定在等我们了。”
我笑了,“恩,我们快回家吧。”
那是我和光共同的家,是我们长久以来期待的家。
回家的路上,我们彼此牵着手,一直都没有放开。
幸福究竟是怎样的?
我想,如果两个人能携手相伴地走完人生之路,到了终点时可以一起跨入另一个轮回,然后再携手,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这应该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