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雀》麦田里的夏浅浅

3、第三章

　　“温律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这房子肯定要不回来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妇女一边握着温昕的手一边不住的躬身感谢。

　　正在温昕客气的跟她寒暄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喂，你好，哪位？”温盺一边接电话一边跟妇人挥手告别。

　　“是我”

　　“秦牧楠？你怎么换号了？”温盺边说着边走向不远处的街心公园。

　　“说来话长，姑娘我蒙难了，晚上请我喝一杯吧？”电话里秦牧楠的声音听上去和往常没什么异样。

　　“好，晚上七点，老地方”

　　挂了电话，温昕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眯着眼睛，抬头望着太阳。

　　仲夏的阳光灼热的像一团火，但即使在这样的阳光下，想起刚才那对为了分割财产吵得不可开交，不惜拳脚相向的老夫妻，温昕还是感到阵阵凉意。这凉意从她的心里向四肢蔓延，一点一点麻木了她的身体。

　　做律师这几年她也算看惯了人生百态。有为了分厘利益打的头破血的亲人，有为了达到目的颠倒黑白的爱人，还有为了功名利禄拜高踩低的同事和朋友。

　　真的，如果你想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丑恶那就做律师吧，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见不到的！

　　每次下了庭温昕都要到这个公园来坐一坐，捧着一杯热巧克力，一口一口，慢慢的喝。

　　起初她点热巧克力的时候服务员还会确认一下：“您点的是热巧克力吗？”，因为在36度的酷暑里喝热巧克力的人毕竟不多。

　　公园在她曾经就读的政法大学不远，来公园的多是法学院的学生。温昕看着这些漂亮的充满朝气的脸，稍稍平复了情绪，仿佛又看到了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曾经，她也像他们一样，在这个公园里度过了她美好的大学生活。

　　她在公园的长廊里背过单词，在喷水池边吃过便当，在草坪上睡过暖暖的午觉，至今公园门口的第三棵法国梧桐上还有她刻上的字。

　　只是，幸福的日子总是不禁过的，四年的大学时光转眼就过去了。

　　温昕毕业后做的第一个人生重大决策就是和男朋友郝建斌分手。原因很简单，和所有年轻人面对的现实问题一样，在未来的工作去向上两人意见不一致。

　　分手那天，两人吃了一顿散伙饭，席间郝建斌还半开玩笑的说家里人已经在给他张罗相亲的事，温昕看着他话语间云淡风轻的神情心里也觉得释然了。

　　这样挺好的，既然要分手，就没有必要眼泪鼻涕一大把的说我舍不得你，或者撕破脸皮说我恨你。看着那些分了手还互相扯皮的人，她的心里是不屑的。

　　或许，学法律的女人，理性是大于感性的。也或许，本来就不够爱，所以分开也不觉得被伤害。

　　“我能再牵一下你的手吗？”郝建斌突然哽咽的说道，声音小的几乎他自己都听不到。

　　温昕其实是想拒绝的，但看着郝建斌红着的眼圈，实在也有点不忍心。她笑了笑，伸出手放在桌上，摊开手心伸向他。

　　郝建斌握住温昕的手，她的手不像一般女孩子的手那样软糯光滑，她爱健身，每天都要在操场上跑步，抓单杠，手掌心里已经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

　　往常都是郝建斌都像个小跟班似的，拿着毛巾水杯跟在她屁股后面伺候着，想到以后那个拿毛巾水杯的会换成别的男人，郝建斌忍不住抽泣起来。

　　面对突如其来转变的画风，温昕有点手足无措。终究，没有哪场分手是真的可以潇洒的抽身离去的。

　　“别哭了，不知道的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温昕是不擅长安慰人的。

　　郝建斌推了推眼镜，擦了一把鼻涕眼泪，用带着很重鼻音的南方口音说“你真的不能跟我走吗？我爸妈说了，咱们俩的工作没问题，以你的成绩，进法院是没问题的，我爸爸是打了包票的……”

　　“郝建斌，你是知道我的”，温昕打断了郝建斌的话，抽出了被他捂热了的手，“我想要的未来我会靠自己挣出来，我不接受任何人任何形式的赠予和帮助！”

　　“你就是这样，非得把自己活成一个女金刚，你撒个娇装个柔弱，窝在我的怀里被我宠着不好吗？”郝建斌的口气变得冷硬起来。

　　“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温昕定定的看着他。

　　郝建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咕咚咕咚喝干了杯里的啤酒，把头扭向窗外，不再说话。

　　是啊，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他们在一起三年了。这三年里，别人约会是花前月下，他们约会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图书室，偶尔逛个公园温昕耳朵里还塞着耳机，耳机里放的不是张教授的案例就是李教授的英语。

　　为了备战司考，她闭关刷题，两个月不见面，不打电话，彻底从他的世界蒸发。直到她的成绩出来，她得意的拿着成绩单，跑到郝建斌宿舍楼下，他飞奔着下楼，一把她搂在怀里。两个月的相思她看起来是云淡风轻的，再看看胡子拉碴的郝建斌，颓废的像远古时代穿越来的人。

　　在这段关系里，温昕从来都是那个说“不“的人，郝建斌倒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娘娘唧唧的小女孩。

　　陈建斌一直觉得温昕就像一道随时可能会从他世界里消失的彩虹，不管在哪片天空她都能一样的绚丽耀眼。

　　对女人来说，这种强势或许不是一种好的气场，无论在情场还是在职场。

　　“如果可以做娇滴滴的小公主，谁他妈的愿意做女金刚！”温昕的脑子里陡然冒出来一句脏话，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反驳郝建斌，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从未过多的奢望过任何人的理解和宠爱，打从她对“爱”刚懵懵懂懂有一点感知的时候，她对爱所有的憧憬就都在母亲的责骂和父亲的叹息里一点点冷却了。

　　奶奶说，在温昕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母亲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母亲模样清秀，性格温婉，待她像掌上明珠一样疼惜。只是那时候温昕还很小，等她长大一点，能感知人情冷暖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暴戾的样子。

　　母亲和父亲是青梅竹马的邻居，再加上两家关系交好，到了婚嫁的年纪他们便水到渠成的做了夫妻。

　　婚后父母感情很好，不久就有了温昕，小日子过得虽然平实但却是很温馨和美。

　　直到温昕四岁那年，妈妈生下了弟弟，就在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的迎接这个小生命的时候，不足半岁的弟弟却因病夭折了。

　　全家人都受了巨大的打击，父亲整日酗酒，母亲整日哭嚎，他们都只顾着发泄各自的痛苦，忘了他们还有一个不谙世事却又敏感脆弱的女儿。

　　经过这次打击，母亲变得异常的情绪化，对温昕也是动辄便责骂摔打。

　　春节对小朋友来说是最期待的了，却是温昕最惧怕的。

　　年三十的晚上，别人家都是围炉夜话，看春晚，守岁，期待也祝福着来年的一切。而他们家，母亲在客厅里抱着弟弟生前的包被，边烧纸钱边自言自语的哭诉，提醒着他们所有人这段痛苦，生怕大家会忘了这个曾在他们家短暂停留的小生命。二十多年来的春节，年年如此。

　　渐渐的，父亲和母亲也疏离起来，家里上演最多的就是母亲的谩骂和父亲的沉默，继而是父亲摔门而去的声音。

　　小小的她在无数个夜里，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捱到天明，那时候的温昕唯一的信念就是祈祷自己快快长大，好有能力逃离这个魔窟一样的家。

　　这个信念像一颗种子在温昕幼小的心里生根发芽，也是这个信念支撑着她努力的向前，从小学到中学她一直都戴着学霸的光环。

　　报志愿的时候温昕纠结了很久，从她的内心而言，她是爱音乐的，同时她自己也清楚的知道，想要在音乐方面有所建树是个很曲折也很漫长的过程，她等不起。

　　于是她狠了心报考了政法大学，只是因为她同学的爸爸是一名大律师，收入不菲。她太渴望自己能足够强大，这样她就可以走出这个家，去呼吸外面自由的空气。

　　离开家的那天，母亲帮她打点好行李，从一个小手包里掏出一叠钱塞到她手里便扭脸回到自己房间，锁了门。

　　父亲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闷声的走在前面，温昕走出院门的时候回身看了一眼，看到母亲站在阳台的窗帘后面，偷偷的看着她，温昕的眼泪顷刻而出，说不上来是不舍还是别的什么。

　　坐了四个小时火车，又倒了两趟公交车，温昕终于在颠簸了六个小时候以后来到了她做梦都向往的大学。

　　报志愿的时候她优先选择了这所离家最远的学校，这样她就有足够的理由少回家或者不回家了。

　　大学四年，温昕一直都极其的勤勉自律，除了在舍友的蹿腾下和郝建斌谈了这场不咸不淡的恋爱。

　　她对郝建斌的感情算不算爱，她自己也搞不懂，毕竟她长这么大也没真正的体会到过爱和被爱的感觉。

　　更多的应该算是一种随波逐流的心态吧，同学舍友都有一个异性跟在身后，她没有，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温昕的自律在爱情里面也体现的尤为明显，在他们在一起的头一天她就对郝建斌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在没有经过她允许的情况下有任何的肢体接触。第二，不许在她学习的时候打扰。第三，在感情难以为继的时候要体面的分手。

　　在一起的这三年，郝建斌一直都安安分分的，最多也是情到浓时的一个拥抱。同学们取笑他在柏拉图式的关系里意淫，郝建斌总是轻蔑的反驳他们“你们太浅薄了”。

　　他是真的爱温昕的，虽然她强势又冷硬。

　　温昕很少回忆过去，在她刚毕业的那两年，她忙着奋斗，誓要做一名金牌大律师。等到她终于混到律所合伙人的位置，手上忙不完的案子让她也没有精力去回顾过往，她就这么被裹挟着一路走下来，渐渐的真的成了一个女金刚。

　　喝完最后一口热巧克力，矫情的情绪也散的差不多了，温忻抬腕看了一眼时间，和下一个当事人约好的时间快到了，她喊服务生买了单，拿上公文包，飒飒的走进灼热的日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