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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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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与人截然不同,又殊途同归,从没有人是无忧无虑的。
市里举行的读书节活动落幕后,获奖学生受邀在市图书馆进行读书分享,大大小小近百所中学,一共9人被邀请去演讲。
季如初是五个发言的,她没有看稿,但总体还算顺利。
只有坐下台下的修睿知道,整个演讲过程中,她的右手一直紧紧抓着稿子。
其实她真的很紧张。
提问环节异常顺利,几乎所有被问及的诗句她都信手拈来,镇定自若的气质莫名有些指点江山的豪气。修睿突然觉得,他家的小姑娘长大了。
交流环节结束后,轮到下一个学校的学生演讲,谁知台下一女生突然发难:“既然季同学这么擅长诗词,那么我想问,徐青竹这个名字用诗词怎么解释?”
这女生讲话时落落大方,声音极其洪亮,瞬间就吸引了所有同学与家长的目光,此时,室内阳光满溢,她人在光影里,全身撒满金色,生生压了季如初一头。
修睿皱眉。
方才季如初讲述诗词时确实提到许多名人,那些人的名字也确实与古诗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大庭广众之下问自己的名字……
“青竹,这会不会不太合适啊?”她身侧的女生小声道。
其他人就没这么客气了,前后桌议论声颇大:“给个提问机会还就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你以为自己谁啊?匪我思存吗?”台下的议论声如炸了锅一般,会场一时失控。
可季如初毕竟是名声在外,从小到大都异常“出名,”尤其这两年参加新概念复赛之后,在学校的名声可谓“如日中天、声名鼎沸。”
害,谁不知道实验中学有个大才女季如初呢?
传奇的故事大家听累了,谁都好奇她是不是真的像传言那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有些人就盼着她出糗,台下的骂战可谓精彩绝伦。
修睿示意她下台,可已经晚了。
季如初还未来得及看他,就已经重新拿住话筒,道:“忆君无所赠,赠次一片竹。竹间生清风,风来君相忆。”配上她中式的气质,温柔的嗓音,这一回应堪称完美。
可这女生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你的名字呢?”
她脱口而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会场静了几秒,然后掌声雷动,可这女生完全不在意,她一边咄咄逼人,一边还面带笑容,用她那堪比央视播音员的嗓音问道:“那请问,我的好闺密叶霜这个名字呢?”她的声音异常洪亮,愣是把全场的嗡嗡声压去一半,场内立刻安静下来,她慵懒地撩了把头发,随意道:“我问完了,”然后随意地坐下,一大波季粉的眼神立刻化作刀片,往她身上飞去。
叶霜摇摇她的胳膊,嗔怪道:“干嘛呢?你不怕报复吗?”说完示意她看周围的眼神。
徐青竹淡定地喝了几口白开水,不以为然道:“怎么?他们还敢给我套麻袋啊?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有些人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周围人纷纷忿忿地瞪她。
徐青竹继续喝水,全不关心。
叶霜淑女地掩嘴笑道:“她原本就是神仙,你现在才知道吗?”
徐青竹一脸幸灾乐祸,侧身,在她耳边小声道:“她讲的时候我就百度过了,你名字可查不到,不过……我想到了。”
果然,过了还不到一分钟,季如初竟然直接认怂:“这个我暂时没有想到,抱歉。”
这就尴尬了,连徐青竹也没料到她居然真敢在台上说不知道,这事铁定会沦为笑柄,她想想就想笑。遂起身,洋洋得意道:“真可惜,‘夜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这么出名的诗……大名鼎鼎的季如初居然不知道。”
全场极是安静,这话所有人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季如初眼角眉梢都红扑扑的,脸颊滚烫,场内又开始窃窃私语。
叶霜使劲拉她的衣服,又拽她的胳膊,拼命地挤眉弄眼提醒道:“青竹,弄错了,快坐下,是‘月落乌啼霜满天’,快坐!大家都在看你!”
站在季如初的脸和耳朵都红透了,使劲低着头,像出丑的人是她一样。
讲台离台下有段距离,台下的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她像个犯错的学生,低头飞快说道:“我刚才想起唐代才女薛涛有句‘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或许有点牵强……但其他就想不出了,谢谢大家。”她的声音尖尖细细的,说完又低着头匆匆下台。
徐青竹身旁的男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身边女孩子说道:“某些人为了显摆自己也太拼了。”其他人立刻附和道:“看文盲被女神摁在地上摩擦真是太爽了,简直是爽文现场!”周围人纷纷大笑。
叶霜脸都青了,满心不是滋味。徐青竹不屑道:“说的好像谁比谁强一样,你们有本事怎么不让你们上去讲?还不是跟我一样当观众!呵呵!”
那男生正欲横眉冷对,但看到她身边来了三个同龄“壮汉,”立刻怂了。几人互换眼神,他也只得哼了一声作罢。
回家路上,修睿坐在副驾,看着后视镜似有所思,他郑重道:“下次遇见这样寻衅滋事的,不理会就是了,教授们说让提问那都是客套话,不用当真。”
季如初低着头,十分沮丧道:“哥哥,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该自作聪明,怪我才对……我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修睿无奈地叹了口气。
两人在路边的桃源居吃午饭,然后修睿又送她回家。
打开门,玄关鞋子林立,她知,家中依旧只有她一人。
修睿也走了。
她有些说不出的,淡淡的失落。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过她的生活。
她知道,爸爸是医生,妈妈是教授,他们十年前就去香港深造。后来去国外做访问学者,从小到大的家长会,别人都会羡慕她。可几乎没人知道,她还念小学的时候,因为没人照顾,所以不得不一直在亲戚家辗转生活。六年级那年,家里有件不得了的大喜事,妈妈荣升副教授,爸爸荣升副主任。
可他们好像更忙了,有时候一年过完,他们全家竟还不能够吃一顿团圆饭。
从小到大,她在舅妈家住的时间最长,所以和表哥最为要好。
修睿待她很好,他们在小楼里度过六个生日,周末修睿会接她过去——那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盖在郊外。前后有大片的草地,周阿姨来后,又开垦出几片菜园,种了一些花草。
自她记事开始,她就住在这里。
这个周末她原本想去小楼找修睿,但她忍住了。她小学毕业了,现在是中学生,她决心要做一个能够照顾自己的姑娘!
这年夏天来的迅猛,在一场连绵的雨后,盛夏如花绽放。
她独自坐在窗边,带着少年特有的忧愁。过几天她要生日了,但她有点害怕。柳青青向来是记不得旁人生日的,苏霁月只记得她是月底生日,但总也记不清究竟是哪天,那些虚无飘渺的唠叨与内疚烦恼一年一年困扰着他们。她在所有的社交帐号上一一改了备注,以免大家记起。她想,这样就不会有尴尬了。
只要她记得别人的生日,只要那些日子她们能在一起,她自己的生日又算什么呢?
她的父母在每年生日时会给她发红包,她常想,如果父母也能忘了她的生日,那就好了。这样,不再有什么期待,也再不会失望。
这年她十四岁,念初中二年级。如她所愿,从早上等到中午,父母果真双双忘了。到午后2:00,她还没有收到一句生日快乐。
房子很大,但她的活动范围很小,小到不过是在两个屋子之间晃悠。现在,这个房子变的无限大,像怎么都逛不完似的。早上,她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破天荒到9:00才出门,换好衣服,背上书包,回小楼。
那里一如往昔,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她感到心安。门前郁郁葱葱,她到属于她的房间,坐在绑满花朵的秋千架上,在阳台边摇来摇去,跑到屋顶,看窗外川流不息的车队,碧绿色的银杏栽满道路两旁,远处有大河,烟波浩渺,河的那畔有山,山色朦胧。
记忆中的这座城到夜晚便会闪闪发光,树干上缠满帘灯,树枝上挂着灯笼……她神游天外,这一刻她是快乐的。
她知道,过一会修睿会回家,他们可以一起吃饭,她想起,就会很高兴。
似睡非睡,不知是梦还是醒。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惊醒,小心翼翼地开门,周姨递给她一束白色的山茶,花朵带着露水的痕迹。
她怔了一下,眉眼弯弯,接过花,一眼便看到中间折叠的贺卡,蓝色的立体的宫殿缓缓“矗立”,这是冰雪女王的城堡。空白的一角是修睿的字迹:“小初天天开心,做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女孩!”
她的眼泪瞬间填满眼眶。
可她想起十二岁生日时,修睿对她说:“小初马上就是大孩子了,不能哭鼻子哦!”她又迅速擦干眼泪。
不巧的是,她出门四处张望寻找时,发现修睿并不在家。
又是突然的失落,她在屋中看书写字。
到下午5:00,修睿竟然来了短信,叫她一起去阳台上看日暮。
她喜出望外,知道他这一定是回家了!可她望望窗边,见清风徐徐,世界绚烂,日光……正好。
她慢吞吞地走到阳台,这里不知何时变了一副模样,大片大片的空地上,只有一方石桌、一盏茶。碧绿的荷叶浮在花盆的水面上,高大的枝条,粉色花瓣,在落日余晖下,映衬金光闪闪,清凉气扑面而来。
她禁不住想:问何处仙乡是故乡……
修睿穿着汉服,长袍广袖,一身洁白,便是这般,立于在风中。
她小跑着回屋,换了套异常爱惜的“孔府旧藏”,配上浅色琵琶袖交领,戴着文士的方巾,抱琴席地而坐,奏《平沙落雁》。
修睿不说话,以埙和音。
彼时世界寂静,灯火阑珊,晚风抚着河畔,杨柳随风飘荡。
待音乐停下,两人同望着夕阳。
就这样,许久。
突然,修睿转头对她笑道:“小初,十四岁生日快乐!”
季如初有些懵。
他笑着拉住她的衣袖,绕过小楼往后走。走下假山,绿色的草坪上四处摆着花束,仿若花海,郁金香,山茶,雏菊,薰衣草,还有许多她说不上来的品种,只觉香气扑鼻。
这不是电视剧里的场景吗?
她呆呆地、机械地往前走,洁白帐篷四边都挂着短短的水晶流苏,帐篷里放了一架钢琴。
暮色渐浓,花朵随风舞荡,满地色彩缤纷,如梦似幻。
她转头望着修睿,想起书里写的奥黛丽赫本与纪梵希的友情,里面有一句说:“永远都会把她当成一个小姑娘。”她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下了。
修睿笑嘻嘻地看着她,没说话。
他在琴边坐下,季如初提起裙子,在他的椅子旁席地而坐。修睿笑了,他弹了一曲《生日快乐》。接着,柳青青不知从哪里出来,身着敦煌飞天的舞服,轻盈地飞奔到草坪上,和着琴声起舞。
天黑了,藏在花丛里的灯笼纷纷亮起,夜空中光华流转,钢琴快速转调,曲子俨然已经换成门德尔松,柳青青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长长的绸带于月下极致挥洒。
她觉得她不该这样煞风景地坐着。
忽闻远处笛声。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
苏霁月像从天而降,长长的飘带在风中飞舞,她情不自禁地念着:“昔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
笛声和琴声,琴声和歌声,歌声和舞蹈,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她展开小扇,唱起昆曲《游园惊梦》,“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
满院的灯亮了,周姨缓缓推出餐车,只见三个女孩抱作一团,两人小声道:“豆蔻年华,生日快乐,小初!”
她用力地擦干眼泪。
一张餐桌密密麻麻地被摆满了。虎皮蛋,蒜泥茼蒿,肉末茄子,芹菜百合,虾仁玉米,辣子鸡,回锅肉,剁椒鱼头,拔丝地瓜……汤汤水水,最后加上一份葱花龙须面。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每一道菜,应该……都是她的哥哥亲手做的……
过了会,奶砖、杨枝甘露、赤豆糊小圆子被依次端上桌……
“刚刚还说是大人了,这就又哭了。”修睿递过纸巾。
她也努力地不想让自己继续眼泪,可她根本做不到。她想,即使此刻生命立即结束,她也没什么遗憾了。
几人一道吃饭,在月下对着蛋糕上的烛光一起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