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发对称破缺》弗rar

7、心底的景观

　　庞冲回家进了门之后，直接把钥匙忘在了门上。
　　他爸妈想来不怎么管他，看他回来之后失魂落魄的也忍不住关怀了两句。庞冲陪着笑脸说没事，坐在沙发上开始看电视发呆。到了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庞冲站起来正要回自己房间，突然有人敲他们家的门。庞冲在门厅愣了一秒，然后猛然想起来：“啊！我钥匙忘拔了！”
　　他冲到了门口开门，见是他们家隔壁刘阿姨。刘阿姨手里正拿着庞冲忘在门上的那串钥匙。上边还有一个子弹头挂坠，和申小深的是一样的。
　　刘阿姨见庞冲风风火火开门的驾驶，被逼得都后退了一步。
　　“啊，庞冲啊。这是你钥匙吧？忘门上了。”
　　“对，谢谢阿姨。谢谢谢谢。”
　　“没事。”刘阿姨本来扭头要走，却又补充了一句，“你们重点高中课业重，也得注意休息啊。”
　　“嗯好，谢谢阿姨。”
　　庞冲也懒得辩解说一中相对来说已经轻松得不能再轻松。等他关了门转过身，发现他爸妈一个站在沙发边一个坐在沙发上扭着身，都满脸关切地看着他。
　　他妈妈手里还拿着电视遥控器，如今顺道放在了沙发扶手上，朝他走过去。她已经比他低了一头 ，所以只能拍了拍他的手臂。
　　“没事吧儿子？”
　　“真没事。”
　　他爸妈自然知道他不会是因为课业负担重，就反而更加发挥无穷的想象力，越想越担心：“儿子，有事儿要和爸妈说，知道不？”
　　“我知道。”庞冲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钥匙串。他其实从想起来自己把钥匙忘在门上的时候就清醒了：“就是和同学有点小矛盾。就是误会。他家里出了点事，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所以我俩吵了两句。”
　　“和好了吗？”
　　“差不多吧。但有点话没说清楚。”庞冲叹了口气。
　　“这不着急，慢慢来。你也不是故意的。”他妈妈安慰他，“周一再去和他说来得及吗？”
　　“来得及。”
　　“那别想了，就周一再去说吧。”
　　“好。”
　　庞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钥匙串重新放到书包的夹层里。他打开了电脑，找了《断背山》的资源点开看。
　　那电影好长，庞冲看得昏昏欲睡。看到他听见父母都关了电视回屋睡了，两个男主才刚刚从山上下来。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看起来急切、粗糙，也没什么快乐。庞冲一时难以想象申小深会喜欢这样。
　　这么一想，他的心里咯噔一下。
　　只是他不敢再多想，剧情的变化也让他没来及多想。那两人都结了婚，毫不意外。再之后好多事情都变了……他们变化不知为何让庞冲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忍着心里的不舒服继续往后看。当他以为这电影就平平无奇不过如此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被退回的信封。
　　明明他前边几乎都要睡着了，也觉得剧情流水账一样记不清楚。却在这时，睡意潮水一样退去，他的头脑莫名清醒了起来。
　　清醒是因为害怕。
　　庞冲在心里安慰自己，恩尼斯之前看着就已经对杰克没多少感情了，应该还好吧。他看着剧情依旧平静地发展，却发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他真的很害怕，不知道在害怕什么。直到最后，当他看到衣柜里的衬衫的时候，庞冲发现自己哭了。
　　那冗长而无聊的电影，突然就在这最后的一分钟向他报复而来。
　　说实话，因为觉得哭太丢人，庞冲从小到大很少流泪。他看着滚片尾字幕的屏幕，知道这眼泪也不是为电影流的——他是把申小深代进去了。他想，申小深和其他人明明都一样，为什么却要经历这样艰难的情感？又或者，如果他真的突然就死了——
　　就是这些让庞冲感到害怕。
　　他那点天睡得很晚，迷迷糊糊地做梦，醒了之后发现都是电影里的情节。他好像被迫一遍一遍地旁观。有人的爱情死了，可他还要活下去。这太可怜了。未亡人的背影和申小深当时背对他擦眼泪的背影重叠在一起。于是庞冲想起来了自己当时为什么想要对那个背影伸手，他想起来了自己心里对从未曾谋面的申小深父母的怨恨。那是他的朋友，那是申小深啊……如果他能够驱散他心里的阴霾，那他愿意付出一切与之一战。

　　本来，一中本地学生周一到周五住不住校就是自愿的，周末住校学生留不留校就更是自愿的。申小深简单回家解释了一下，说因为期末考试快到了，这又是第一次学完了所有内容之后的全市统考，会有全市排名，所以申小深想周末留校自习，于是每两周回家住一天。
　　他也并不是在说谎，他是真的在学习。学习成了他逃离问题的避难所。再没有什么比解析几何更让人心情平静了。那种简单的获得知识、解决问题、创造答案的过程，让申小深度过了很难熬的一段时间。
　　他仍旧与庞冲坐在一起。庞冲没有刻意回避他，却会在他靠近时下意识地撤开一点。之前那些动手动脚的行为也都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出现过。一中每周是有周考的，简言之就是做套完整的卷子老师给改出来学生看看成绩。几乎所有科目的老师都注意到了申小深的进步，也难免注意到申小深的状态。
　　有一次，吴细胞发生物卷子到他身边的时候说了句：“想明白就好。还有一年，来得及，加油。”
　　不过两个月之前，吴细胞还曾经对陈艺淼说：“申小深也就考个林大了吧。”当时陈艺淼就不同意。
　　生物原来是申小深理综三科里最差的，因为太多背记，知识点琐碎，还是需要花点时间，而不是大眼一扫心里理解了看懂了就行。如今生物是他成绩提得最快的。语文上，他写作文也开始学会了庞冲的那一套，学会了讨人喜欢。下课的时候，申小深仍然留在座位上看化学，还摸出来CD机给自己配背景音乐My Chemical Romance。
　　庞冲却觉得有一点隐隐的不安。
　　周五晚上第三节自习之后，走读生就可以离校了，但庞冲没着急走，而是坐着陪申小深谢了一会儿作业。申小深仍旧挂这耳机，只与他发生“物理笔记借我看一下”之类的简单交流。庞冲因为刻意留下来观察申小深，心中的不安急剧膨胀。他坐立不安，连着换了两三科看都看不下去。最后，他干脆合上书，转身摘下了申小深的耳机。
　　申小深吓了一跳，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干什么？”
　　庞冲对着他笑了笑：“听的什么，分享分享。”
　　申小深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之后把庞冲手里的耳机拿了回来。庞冲的神色立刻罩上一层失落。他努力克制、压抑着这种失落，仍旧保持着僵硬的笑容。申小深叹了口气，从右耳摘了另一只耳机，递给了庞冲。
　　“给。”他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庞冲挂上了耳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在心里想，我喜欢。
　　这种与申小深的联系让他的心熨贴了。不然他总觉得自己旁边坐了一堵越垒越高的墙。如今看来，申小深倒是听他的话开始认真对待自己的未来，却不知为何庞冲仍旧觉得这事情不对。
　　似乎在他的准确预期里，申小深开始往前跑了，就是为了追上他，与他——包括唐镇他们——并肩而行。
　　这么看来，当时在篮球场申小深说得并没有错。
　　突然看透了自己的自私，庞冲多少理解了申小深的怨气。只是他们对申小深也都是真心的，却主观地将他摆在了他们想让他在的地方。思索之后，庞冲仍旧想要申小深站在那个地方。不过这种想要变成了他自己的愿望，而不是对申小深的要求。
　　耳机里的音乐还算舒缓，有点压抑。
　　庞冲拍了拍申小深的胳膊：“别写了，聊会儿天。”
　　申小深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等五分钟，写完这一面。”
　　“好。”
　　他玩着手机，五分钟很快就过去。申小深收了笔和上册子之后转向了他，脸上阴晴不定，不知道在脑补什么。申小深看着庞冲摘下了耳机递给他，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申小深于是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跟出去。他们直接走到了走廊尽头的一个小阳台上。三楼小阳台的风景很好，正好能看见不远处的CBD。每一栋高楼上都打着不同的光影，城市的声音闯进了他们耳朵里。
　　申小深的心慢慢地被这些声音填满。这声音里都是未来生活的可能性，是连他都忍不住向往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像爱你一样爱上其他人。”申小深突然说，爱的字眼当然让他觉得有些别扭，“按一般规律来讲，应该可以。”
　　“但是？”
　　但是我现在觉得不会。我知道不会。
　　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而是反问庞冲：“聊什么？”
　　庞冲没有看风景，而是看着他：“想跟你道歉。”
　　“啊？”
　　“你那天说得对，我们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了你身上。尤其是我。”庞冲又下意识抬了抬手，最后那只手落到了申小深的肩膀上，“我没有想过你会……”
　　“会是同性恋。”
　　“不是。”庞冲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到你会选我吧。”
　　这话让申小深腾起了心里压箱底的那点欲望和希望。
　　“那你现在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就是：我不在乎你是怎么想我的，但我不想失去你。”
　　庞冲的手从申小深的肩膀上移到了侧颈。他在努力，他在尝试。申小深能够看出来。他因为对所作所为的未知而不断地勇敢、退缩、勇敢、退缩。他的视线时而在申小深的嘴唇上，时而带着害怕看向申小深的双眼。他下意识地求助，却仍旧在靠近。或许换做之前的话，申小深会直接给他一个台阶下，免了他的这些折磨。但申小深现在明白了，庞冲是走不掉的，让他试一试也是对他的成全。
　　最后的那一厘米，申小深等不了了，他直接就前倾身体吻了上去。庞冲被他推得后退了一步，可两人的嘴唇仍旧实实在在碰到了一起。申小深倒吸了一口气，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和腿间涌，脑子里“轰”得一片响。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不敢动，备受煎熬，好像手脚被绑在架子上，身下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现在很清楚了，这辈子他也不会再像爱他一样爱上其他人。但申小深并不后悔——那些文学作品里的爱情原来都那样写实，都是真的。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的爱情是会后悔的。
　　那么，这一点点煎熬便显得微不足道。他可以等很久，不论庞冲继续还是停止，他都可以等很久。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的爱情是完全不需要回馈的。
　　庞冲更近了一步，轻轻舔了申小深的唇缝、咬了申小深的下唇之后停了下来。
　　他喘着气，盯着申小深的眼睛看。庞冲发现自己并不排斥，也不后悔。可这样的一个吻过后，有些东西再也不一样了。他在申小深身旁时将不会再舒适、放松。他会紧张，会尴尬，会觉得不放松、不舒服。
　　庞冲长出了一口气，搂住了申小深，把自己所有的重量都堆到对方的身上。申小深下意识就接住了他，身体有些僵硬，有些抖。
　　“你之前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啊。”他对着申小深感慨，“我都想像不出来。”
　　想想他们之后还有一年高三，庞冲就觉得心里像压了块陨石，又陌生又喘不过气。
　　“一天接一天，就过来了呗。”
　　“你等等我。”庞冲说，“再等等我调整好心态。等我。”
　　申小深想，这人在瞎焦虑什么？真觉得自己还能随时换个人跑了吗。
　　“和我考到一个学校吧。”庞冲说。
　　对于这一点，申小深如今倒是很有兴趣：“好，没问题。”

　　两个人回到教室时一前一后，自习也还有十分钟就结束，有些同学已经收拾东西准备走了。申小深和庞冲一进门，就看到童宸站在申小深的座位旁边，左手手就放在申小深的桌面上，离他的书本只有一两厘米，几乎要去翻看的样子，右手刷着手机。庞冲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有些按耐不住地走了过去。
　　“大神？”他问童宸，“有什么事吗？”
　　童宸闻声看过来，笑了笑：“哦，我跟申小深说两句话。”
　　“呃，大神稍微让让吧，我得收一下东西。”
　　童宸站在申小深的桌边，就是站在庞冲的座位上。童宸听完立刻让开了，还说了句“不好意思”。他正好绕过庞冲的座位，走到了申小深面前。
　　“《春天》明天就上了，要不要去看？”
　　“春天？”
　　“张承志那篇小说改编的。”
　　申小深愣了愣。他不知道童宸是怎么知道他喜欢张承志的，但看童宸的眼神，可能只是觉得他是最可能了解这些的人，希望有个沟通的对象吧。
　　说白了，他被童宸pick了。
　　就很好笑。
　　“竟然拍了电影……”这件事情本身还是让申小深起劲的，“看，必须看！”
　　“好，那晚上我回去看看场次，明天班里找你。”
　　“嗯，明天见。”
　　周六上午还有半天任何老师不能到班的自习。童宸很少来上。
　　申小深也不是傻，一直在看庞冲的脸色。刚刚有一丝希望，总不能这么功亏一篑吧。虽然他也有了点儿利用童宸醋一醋庞冲的意思。庞冲一直在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直到童宸离开了，他才抬头看了看童宸的背影。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申小深：“你说了要等我的。”
　　“啊？我说了吗？”
　　庞冲的脸色很好看，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抬手揽住申小深的脖子把那颗脑袋拽到了自己的怀里：“这么一想你是没说。那现在说一句听听？”
　　“操，你他妈有病吧——”
　　庞冲的手劲松了松，申小深就赶紧挣脱了出来，活动肩颈，缓解酸痛。他看庞冲的神情，又于心不忍：“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大神和我算不上朋友。”
　　“但是他对你挺好的。”说完，庞冲又改了口，“我觉得他是想和你交朋友的。”
　　申小深摇了摇头：“大神只是在班里找来找去找了个还算对他胃口的而已吧。”
　　“什么意思？”
　　“To be clever is to be alone forever.”
　　庞冲缓缓反应了过来：“哦，你这么一说也……”
　　“他也是人，也得和人说话，也需要交朋友。所以就找一个还不错的，挑出来，去交往交往。”可惜申小深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但我也不是谁的陪衬。有时候也没办法，智力水平不在一个层次上，大家都难受。咱们班也不是没有跟他差不多的，团支书不就是吗？可是团支书不搭理他那一套，哈哈。”
　　团支书叫周逸舒，脑子好长相好家里条件好。最重要的是性格好，善良，所以朋友很多。
　　说完，申小深真诚祝福了一句：“希望他将来去大学，能找到真正的朋友吧。”
　　说到这里，下课铃响了，教室里本来低声的说话声瞬间加大。申小深抬头看了看表，惊讶道：“你还不走吗？再不走赶不上末班车了。”
　　庞冲背上了书包：“现在走。”
　　走到走到教学楼外边，两人就要分道扬镳。那黑暗里缠缠绵绵的手也得分开。临别之前，申小深认真地说：“如果你不想我和大神去看电影，那我就不去。”
　　庞冲立刻摇了摇头：“别。我想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