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发对称破缺》弗rar

6、少年人

　　南湖公园周末人还挺多，分片区，广场舞团队、练剑的打太极的、小朋友练轮滑、放风筝的都各自有固定区域。轮滑小广场旁边两个篮球场，高二的学生去了大多数还是得让位给弟弟妹妹们，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场地时间。申小深约庞冲去的，是他们去年发现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得往公园深处走，在一个稍微开阔的水泥地平台边摆了个破旧的退役篮筐架。场地稍微比标准半场大一些，够他们用。这地方没人来，从早到晚都是他们自己的，就是到了晚上没灯光，六七点之后就瞎了。
　　如今日头正好，照得申小深的影子都只有短短一截。他坐在篮筐下边的底座上，闻着整个架子散发出来的铁锈味儿。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也不想看手机。他就岔开了腿，把两个手臂架在两个膝盖上，然后低着头看自己的影子。风吹过周围的树林，吹起落在地上的一层柳絮杨絮，吹到他的脚面上。
　　水泥地皮在他脚边的位置有一块不规则的圆形剥落，露出下边混着的碎石。
　　庞冲从树林里跑了出来，跑上平台之后停了停，似乎是在寻找申小深。申小深没有动，这里也没什么可藏的，动不动都会被发现。申小深等着庞冲的影子落到了他的面前，他抬起来头，看到庞冲喘着气，汗顺着额头打湿了头发。
　　“我……”庞冲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转到申小深的旁边，也坐下了，“你怎么样？”
　　申小深皱了皱眉：“什么怎么样。”
　　“你叫我来不是因为家里有事吗，又发生了什么，跟我说说。”
　　到这会儿，申小深就想起来了庞冲这种聪明的不好。他回头认真看着庞冲——庞冲的神情是关心的，非常真切的关心。好像申小深的每一个动作、表情都无比牵动他一样。申小深知道，他所有的朋友都对他敬而远之，总是在最后那一步和他保持着距离。庞冲却不知何时走完了这一步。如果这种时候，自己上去亲他，他还能这么真诚关怀吗？如果自己跟他说虽然你是我兄弟但我一直想上你，那结果不还是一样。
　　申小深转过头，第一次毫不收敛地用自己真实的目光看着庞冲。他的视线从庞冲的眼睛移到嘴唇，移到下巴上的青色胡茬，移到他并不平静的喉结，最后又重新回到嘴唇上。庞冲逐渐感受到了这种目光的不一样，他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小幅度挪动。他显然觉得不舒服了。
　　但他忍耐着，等着申小深开口。
　　申小深站了起来，向庞冲伸出了手：“起来打球吧。”
　　庞冲迟疑地看着申小深，开口想说“没有球怎么打”，却又出于某种直觉把这话咽了下去。他拽着申小深的手站起来，跟着走到了篮筐前边。申小深面对着篮筐站，庞冲就自然而然去了防守位。申小深半蹲身体开始进攻，一左一右地躲闪、冲撞着阻拦他的庞冲。他死死盯着庞冲的眼睛看，像鹰隼直勾勾盯着猎物。庞冲起初还让他，后来就被激得来了劲。有两次，申小深成功绕过庞冲后跳起摸到了篮筐。那之后，庞冲终于认真了。
　　阳光照得人眼晕，地上的柳絮杨絮被踩脏了一片。每一次申小深撞到庞冲身上，呻吟从他喉间冲出来，他就觉得自己活了一点，然后这种存活的欲望燃烧着、内耗着他，让他布满裂痕。最后一次，他直接对着庞冲而去，揽住庞冲带着人撞到后方的篮筐架上。那破架子听着快要塌了。
　　申小深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决心毁掉这折磨他的关系。庞冲尝起来像沙子，只有口腔深处才由湿润和温暖。庞冲整个人都僵住了，但也并没有把申小深直接推开、或是给他一拳。因此申小深加深了那个吻，还要把手伸进庞冲的裤子。
　　终于，庞冲甩开了他。
　　庞冲真的生气了，看起来随时能掂一块砖把申小深的脑壳砸开。
　　申小深看着他舔了舔嘴唇，笑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很烦人啊。”
　　这话让庞冲从生气变为了一种迷失。可庞冲什么时候迷失过？
　　“你说要安慰我，我就得接受。你说我可以，我就得可以。”申小深上前两步，抬手去拍庞冲的脸，但被庞冲躲开，“你觉得能说出来，能解决，那我就得说出来，就得解决。你他妈觉得自己是谁？还吃人家童宸的醋，有意思吗？”
　　申小深继续去拍庞冲的脸，庞冲避无可避，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发什么神经。”
　　“我没发神经，我一直都想亲你，想了一年了。我亲你你竟然还忍……这事就离谱。我亲你，你竟然还忍。”
　　庞冲不说话，喘着气。
　　“还忍？”
　　庞冲把申小深的手腕放开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是，你真无所不知，全知全能。”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心里不都是这么想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都怕我吧，心里多少都怕我……感觉得出来我和你们不是一类人，感觉得出来我其实不好相处。要么就是可怜我，同情我，看不起我。”
　　庞冲上前了一步：“申小深，说话讲点良心！”
　　“你这意思是，你们给我拿点关心，我就得感激你们。是，谁也没义务来收拾我这种烂摊子。”
　　庞冲眼神里的难以置信让申小深更想不顾一切地伤害他。这种自以为是的了解让申小深内心生厌。他以为“申小深”是什么更好的人吗？他们真觉得自己就应该和他们在一个位置上？做好学生，做正常人。
　　“老子追你们追得很累啊，明白吗！”
　　风从两个人之间吹过的时候，庞冲的眼神变了几变，最后变为一种失望：“你累不是因为追我们。”
　　“滚吧。”
　　庞冲干笑了一声：“我本来想着，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谈。但现在发现跟傻逼实在没法谈。”
　　说完，他就绕过申小深离开了。
　　等申小深发现自己眼前的水泥地湿了一块，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跪在了地上，还在哭。结果到最后，他们闹崩的点甚至都不是那个吻，不是自己对他有其他目的的感情。原来申小深以为的庞冲最无法忍受的“叛变”，庞冲都能忍下来。申小深想，不管他对我是什么情感，至少他是真的在乎，至少那些都是真的。然而这个“真”已经走了。毕竟谁听了那样的话不会走呢。
　　申小深如愿以偿之后，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分不清上下左右的漩涡之中。他的手脚发麻，感觉迟钝。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挪到篮球架旁边再次坐下。他晕头转向地看着地上那个水泥凹坑，一弯腰，把午饭都吐了出来。
　　胃酸和呛人的气味儿充斥了他的口鼻。呕吐物溅到他的裤脚。他一时之间辨别不出流下来的眼泪是不是生理泪水。他弯着腰咳嗽，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突然有人要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来。
　　然后，那人给他递了一瓶饮料。他着急地把瓶盖拧开，一半用来漱口，一半喝下去想平复食道的灼痛和嘴里的苦味儿。
　　喝完之后，他抬起头，看到庞冲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申小深突然就崩溃了。
　　他先是开始笑，笑着笑着就开始哭。笑也从一开始那种真心的笑变成了苦笑。他感到劫后余生。原来人跳了崖之后也可以落入柔软的云层之中？他想，难道是我太受不得委屈了吗，不过是那女人的反复就让我如此无法忍受——哦，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宁愿把自己打断，也不能接受被摆弄。
　　他想要站起来，还差点一头栽进自己的呕吐物里，还好庞冲扶住了他。他直接顺势抱住了庞冲，那熟悉的气味儿让他一点一点回到了地面。
　　“你也是绝了……这都能回来找我。”他含含糊糊地对庞冲说。
　　“我也不想回来找你。”庞冲回答，“想走，没走成。”
　　“靠……”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庞冲小心翼翼地问他，声音疲惫，“想亲近我。对我不仅仅是对朋友兄弟的感情。”
　　“是。真的。”
　　庞冲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没回来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以后别这样了行不行？”
　　申小深笑了笑：“别哪样，别亲你？”
　　“滚蛋。”庞冲骂了一句，“以后别这么折腾了。头疼。”
　　申小深轻轻松开了怀抱，不知该如何回答。
　　“快高三了，别这么折腾了。”庞冲对他说，“对自己好点吧。”
　　申小深转过了头，一边骂了一句“操你妈”一边抹眼泪。
　　庞冲下意识就伸了个手，伸出来之后才发现这只手不知道该干什么。那只手在申小深背后停住，静止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放了回去。他抬起来的时候，只是不想看申小深难过，想要安慰他，就是这么简单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