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病(二) ...

  •   医者又来了几次,等到石板路面上的水都干了,德拉契才有力气下床。在此之前,都是克劳照顾着他。
      终于,天放晴,我们再一次去到葡萄园包围着的那片草丘。刚一走出镇子,一个抓狂的怒吼声就从前面不远处响了起来,德拉契在我背上拍了把:“去看看。”
      红脸的男人手里拿着根长杆,手忙脚乱地往葡萄架的里面戳刺,嘴里念念有词:“该死的老头子,看不好你的羊,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好看!”
      直到走近了,我们才看见葡萄藤蔓遮挡住的绵羊。老爹房子的四周被绵延的葡萄园包围着,绵羊一定是从羊圈里偷跑出来,碰巧一头扎进了园子里,男人又一个劲儿赶,它慌不择路下才被藤蔓缠住了蹄子。
      克达尔走上前去和男人攀谈,这才得知他只是葡萄园的管理,要是这些嫩绿的葡萄植株被羊踩坏了,他可是要遭殃的。
      “我们来帮你把它赶出去。”克达尔对男人说。
      找到救星似的,男人立即把杆子拿给他。克达尔手使巧劲,很容易就帮绵羊挣脱了蹄子上的葡萄藤蔓,但这样也惊动了绵羊,它害怕得横冲直撞,不赶快加以制止它就会把附近的葡萄枝丫弄断了。
      除了德拉契,在我们剩下人围追堵截的攻势之下,绵羊才终从藤蔓中钻了出来,蹄子都在地上打滑,朝草坡狂奔的模样使我们忍俊不禁。
      我们拒绝了护园人去他的住处歇脚的提议,径直往老爹的住处去了。
      令人奇怪的是,找遍了整个房子,连羊圈都找了,还是不见泰德老爹的人影。按理说,他不会离开房子太远才是,毕竟连去镇上卖草料都是由奥谋迪代劳,可我们就差将屋子掘地三尺了,始终找不到他人,只有绵羊在低头啃食着房前的牧草。
      “他可能是遭遇了什么危急的事。”德拉契分析说。经过几天静养,他的嘴唇总算有了点血色,看上气色好多了。
      “怎么说?”
      “你们看,”他侧身,指向羊圈大开着的门,“他那么爱这两头绵羊,怎么会粗心大意到不关门让羊跑出去;再者,绵羊是因为饥饿才跑出去的,他有些时候没给它们喂食了。”
      湿润的食槽中连嚼碎了的草料也没有剩下,这足以说明泰德老爹极有可能遭遇了什么不测。
      忽然,跟上次来的时候相比较,我发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怎么这么安静?
      “对了!”我猛地一拍手,把他们都吓了一跳,“狗呢?”
      德拉契问:“什么狗?”
      “泰德老爹在羊圈门前栓了条狗你们还记得吗,上次我们来的时候,那只狗‘汪汪’地叫个不停,可现在它也不见了。”
      “你能感觉到附近有人的存在吗?”克达尔问德拉契说。
      “没有,”德拉契凝神感知了片刻,很快摇头,“这附近除了我们和这两只绵羊,没有任何活物了。”
      听了这话,我心下一沉,“难道老爹···”
      “我们还是分头将附近搜索一遍吧。”
      我负责房子后面的搜索,德拉契走在我的附近,他站在原地,闭眼深吸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时说了句:“没有。”
      先前几次也是,我还没有走到附近,他就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哦对了,克达尔管这种敏锐的察洞察能力叫作“蛛感”。
      察觉到我的视线,德拉契偏过头,绿眼睛回望着我,语气生硬:“你看我干什么?”
      “‘蛛感’是天生的吗?”
      “不是,后来习得的。想学吗?”
      “不想,”我晃了晃脑袋,“我们不能够学习任何术,这是违背戒律的。”
      他翻了个白眼,扭头走开了,隐约听见他说了句“白痴”。
      明明被他辱骂了,我却忍不住暗自开心,当然不是喜欢被人骂,是因为我再一次对他说了不,看见他碰钉子的感觉很爽。
      有个词叫做乐极生悲。正开心着,没留意脚下,我一下子踩空了,落进了一口被杂草掩埋着的枯井。
      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落到了井底,幸好枯井不深,我没摔出什么大碍。轻轻活动了伤手,借着井口透下来的微光,我发现脚边有一团东西,踢了踢,那靠在井壁的东西倒了下来,一张溃烂的人脸直直砸向我的怀里,腐臭的气味争先恐后涌入了我的鼻腔。
      “啊!”身体的每一寸就像被无数只虫子爬过,我几乎要跳起来,慌忙把那具尸体推开。
      即使看不见他的脸,我也能够肯定他的身份——他就是我们苦苦找寻的泰德老爹!
      井口的光忽然消失了,一张漆黑的人脸凑上来,德拉契的声音响起:“是他吗?”
      我紧紧贴着另一侧的井壁,忍住呕吐的欲望,点了点头。德拉契叫来了远处的克达尔和克劳,不多时,一根麻绳从井口垂落。
      “绑在他身上。”
      “是说我?”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我还是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
      “不然呢?”德拉契无奈地说,“难道要我们都下去陪你?”
      泰德身体表面的某些部分已经严重腐烂了,特别是那张苍老枯槁的脸,尽管看不分明,从上面白花花的、依旧活跃蠕动的蛆虫就可见一斑。我捡起脚边的绳子,屏住呼吸,将它绑在泰德的腰部。难以辨别究竟是井底潮湿、还是腐败程度严重,抬起他的尸体就有浑浊的液体滴落在手上,直到把绳索打结,我也没敢再看向他的脸。
      被克达尔和克劳合力拉上来时,德拉契正蹲在泰德的尸身旁,一点不惧上面肥胖的蛆虫和闻之欲呕的气味,专心致志地查看着什么。
      走近了,他忽然问:“雨是哪天开始下的?”
      “大概是六天前的夜里。”克达尔对日期很敏感,一下子就答了上来。
      “怎么,有什么发现吗?”
      “身上还穿着蓑衣,他是在雨天遇害的。”
      但泰德身上明明只穿着平日里的衣裳,于是我问他是从哪儿得出的结论。
      德拉契看了我一眼,指着尸身领口处褶皱里一根极为细长的枯叶,“这里的人会收集这种叶子晒干了,做成防雨的蓑衣;其次,原本挂在屋子墙上的蓑衣也不见了。这都算作是证据。”
      “有人在下雨的头几天叫他出来见过面,”克达尔说,“不然按照他的性格,怎么会大雨天跑到这里来。”
      我说:“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凶手害怕行凶败露,才将尸体投入井中。”
      “我认同克达尔的说法,”德拉契在地上捡了根木棍,戳弄着尸体胸口破烂的衣物,“既然都对他下此狠手了,哪里来那么好的心还给他穿上蓑衣,防止被雨淋坏呢。”
      木棍掀开腐烂成一缕一缕的衣裳,露出底下青灰的胸膛,上面赫然分布着几个窄而深的刀口。再往下心脏附近的刀口数目尤其多,皮肉几乎被切开了,留下一个血糊糊的孔洞,好似要活活将他的心脏挖出来一样。从此能够看出凶手行凶的模式并不纯熟,他慌乱地戳刺泰德的胸口,似乎是在泄愤。
      “报复杀人。”克达尔得出结果。
      “很有可能。”
      我却发现了奇怪的迹象:“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手指着的方向是泰德的头,此时他是平躺的姿势,因此不容易看清脑袋的全貌,可我毕竟是亲手触碰过的人,很快发觉他的后脑勺几乎是凹陷下去的。
      “真是奇怪,”克达尔露出疑惑的表情,“光是胸口的那几刀就足以致命,没道理还要用东西砸他的脑袋——除非······凶手没有能力直接刺伤泰德。”
      “凶手是个女人!”我惊呼道。
      克达尔刚要点头,就听见德拉契说:“那倒未必,也许是凶手怕砸头不能一击毙命,才选择用刀。这家伙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我们都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可更大的疑惑摆在了眼前:泰德独居这里很久了,即使再刚烈耿直的性子,深居简出的日子中要与人结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谁会憎恨他到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死他呢?
      仔细检查了泰德尸身上的物件,仅仅只是在口袋了发现了一些新鲜的草籽,在暮色降临前,我们将他埋在了屋子门口的草地中。从老爹的房间里找来一块木板,写上他的名字,作为墓碑立在坟包前,我又跑去找来了炉子上的陶罐放在墓碑底下。
      冷漠地看着我做完这些,德拉契站在羊圈前说:“这下线索全断了。”
      龙错图上的绵羊看过没有十遍也有九遍了,从发觉血迹变化后,我们再也没有新的发现;其次,泰德老爹这两头绵羊,我们也都仔仔细细观察过,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更别说它们的蹄子上会出现咒文或者羊毛是神器这种怪事了。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
      “回镇上去吧,去打听打听泰德身上还发生过什么事,也许能找到凶手也说不一定。”
      这意思就是我们要去抓住那个凶手?我难以相信德拉契会说出这种话,毕竟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是利己主义的代名词,“我想先去告诉奥谋迪,他跟老爹最亲。”
      克达尔和克劳两人走在前面,德拉契走在我的身后,到旅店门口了,他忽然拉住了我,让克达尔他们先回去。
      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一个阴暗的巷子里,我有些怕,挣开了他的手。
      “怎么了?”
      “从明天开始,你要寸步不离地跟在我的身边,听明白了吗?”
      我一头雾水,“为什么,难道镇子上有人想害你?是谁?”
      他却率先把视线撇开了,“别问,你只消照做。还有,对奥谋迪那小子多留个心眼,我感觉他有些不对劲。”
      “因为他几天没来看老爹?但是他病了呀,兴许只是不想把病传染给老爹,或者不想让他担心。”
      他嘴角嘲讽地翘起来:“你怎么—”
      “跟你大哥似的?”我立即截住他的话头,严肃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过什么,可世界上不只是坏人,还有着大把善良的人,你得学着去相信他们。”
      “可如何分辨呢?难道坏人的脸上会写着‘我是坏人’,还是说‘我是好人’会贴在人们的背上?”他语气冷淡,“孙悟空有七十二变,人可不止这么点伪装,其中最轻易的就是伪装成一个好人。多个心眼准没错。”
      说完,他转身朝巷子外面走去,留下一句话:
      “讲真的,你跟我大哥没那么像,他口才比你好多了。”
      我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出了巷子后往旅店相反的方向去了。之前从酒馆老板那里问来了奥谋迪的住址,没费多少力气,我就站在了一座砖红色的房子面前,要找的人就住在房子的二楼。
      是他母亲为我开的门,我之前见过她呵斥奥谋迪的样子,对她的面貌记忆犹新。
      “你是?”
      “我叫哈图,是···奥谋迪的朋友。”
      她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摇摇头,“我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镇上的,在酒馆见过他几次。”
      就算我这么说了,她还是戒备地盯着我。这谨慎过头的模样让我想起了主城里带崽的老鼠,它也是以这样一种提防的目光窥视着洞穴外面的一切,害怕人们伤害自己的幼崽。但这副模样放在奥谋母亲身上就十分滑稽,因为没人惦记着她孩子的性命。
      她不放我进去,我也暂时没有离开的势头,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奥谋迪虚弱的声音在里边响起:“是谁啊妈妈,诺斯老板吗?还是爸爸?”
      “都不是,你别担心,继续休息吧。”她侧过脸去跟儿子交代,一不留神被我钻了空子,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你干什么!”
      这一声大叫惊动了房间里面的奥谋迪,他用那副嘶哑的嗓子吼叫着说:“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来了,妈妈你倒是告诉我啊!”
      循着声音我打开他的房门,“是我,奥谋迪,我来看你了。”
      可床上躺着的人几乎让我认不出了,这个年轻男孩儿瘦削得不像话,手臂和小腿都严实地被纱布包裹着,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
      他母亲跑进来推我,被他出口制止了:“妈妈,他是我的朋友。别害怕,他不会伤害我的。”即使担心,被奥谋迪那样盯着,她绞了绞手边的围裙,最终还是出去了。
      他妈妈走后,我终于有机会问他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是桑吉辛老爷,我笨手笨脚得罪了他,于是他就吩咐手下把我狠狠揍了一顿。”
      “没人管这事儿吗?”我愤愤不平道。
      他疲惫地合上眼皮,落寞的声音令人扼腕,“镇长还是审判长?谁管得了这些贵族老爷们呢?你要是惹他们不开心了,拳打脚踢都是轻松的,还有被扔进河里淹死的,我好歹还捡了条命。”
      我想不通:“仅仅因为身份?”
      “是的,仅仅因为身份。他们才是人,我们是狗,任由他们呼来喝去,死活也是他们说了算。”
      “你没想过反抗吗?”
      他把脸埋进枕头,瓮声瓮气的像是哭了:“咬人的狗会被杀掉的。”
      知道这话刺痛了他的心,我后悔万分,沉默良久后往他手里放去了一块铜币。
      钱很少,也许落在瓦尔城的街道上都不会有人去把它捡起来,可这是我浑身上下唯一的财物。
      最终我还是没有把老爹的死讯告知奥谋迪,他都已经那样悲惨了,我不忍心再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从他家出来时天际已然是一线鸽灰了,街道上刮起了大风,裹紧了外衫急急忙忙往旅店跑,我可不想错过免费提供的晚餐。
      然而我还是没赶得及,回到房间的时候大家早已经吃过了。我打着接热水的幌子摸到后厨,等待着我的只剩下桶里酸臭的泔水。
      回到房间,克达尔问在外面吃过饭了吗,我笑着点头,心底却腾升起对自我的厌恶。
      半夜被肚子里空虚的感觉折腾醒了,房间里是其他人交杂在一块儿的轻微鼾声,我不敢点灯,摸黑下楼,想到后厨喝点冷茶填填肚子,没成想刚打开厨房的门就迎面撞上一个人。
      德拉契推开我,问我这时候来这里干什么。
      “我·····有些口渴。”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茶壶,递到我手上。撒了这样的谎,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将剩下的茶水喝了个干净,明明撑得想吐了,肚子里却传出响亮的“咕噜噜”。
      脸蛋顿时发烫起来,我甚至不敢抬头看德拉契的表情。
      视野中的皮靴移开了,很快有悉索的声音响起。我好奇地一瞥,发现他竟然找出了一些食材,正拿着一颗圆溜溜的黄色物体不知道在琢磨着些什么。
      “你在干什么?”我压着嗓子,生怕被人发现夜半后厨一游的真实意图。
      他不答反问:“这个要削皮吗?”
      “我不知道。”
      “呆子。”
      他让我墙边立着的木盆拿过来,然后舀些水,把手边圆溜溜的东西扔了进去。
      “这是什么?”
      “洋芋。你没见过吗?”
      他知道我的来处,我也不必对他设防,“城里没有这玩意儿,粮仓中只有麦子和红薯。”
      他把浑浊的水倒了,让我再把洋芋洗一遍,自己则是去挑选其他蔬菜了。
      “在瓦尔城那时候克达尔没有领你吃些新鲜的东西吗?”
      “有啊,”我把洋芋捞起来,甩干手上的水,“他带我吃了好多东西呢。”
      “嘁。他一个外头来的哪里清楚什么好吃?”德拉契不屑地说,“等下次回到瓦尔城,我带你去吃老石料厂旁边的糕点,保准让你一辈子忘不掉那种味道。”
      本意是想反着来,可他很少对我展露自己温和的一面,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一言为定。”
      经过好一番折腾,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浓汤制作完成了。德拉契盛了一小碗端给我,“尝尝味儿。”
      黄褐色的汤面上漂浮着几块黑漆漆的、焦炭一样的洋芋,整碗汤散发着极其诡异的气味。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在德拉契热切的注视下喝了一大口。
      该如何形容汤的味道呢?我的脑子仿佛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遨游在另一个空间了。
      “怎么样?”他凝视着我的双眼,期待的模样就像是期盼得到夸奖的孩子。
      实在不忍看到他落寞的神情,毕竟这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子历经千辛万苦才做出来的,我狠下心咽了几大口手里的浓汤,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很好喝。”
      德拉契的眉眼几不可查地弯了一瞬。
      “那再来一碗?”
      “好···”

      “嗝——”我艰难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再也喝不下了,德拉契这才停手,不再继续往我的碗里加汤。
      “饱了?”
      我狠狠点了几下头,“一口都喝不下了。”
      幽暗的灯火中他把头埋了下去,我以为是自己欺骗他的事情露馅让他伤心了,忙把碗推到他面前:“突然又有些饿了,能不能再来一碗?”
      “我说。”他还是没有把脑袋抬起来。
      “嗯?”
      “你是白痴吗?”
      一碗弯月似的眼眸出现在我眼前,德拉契嘴角罕见地翘起,心情大好。一只大手忽然笼在我的后脑勺,德拉契摁着我的脑袋,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紧紧两根手指宽,他张开嘴说了些什么,然后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神不乏揶揄。
      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我的身体。脑子里一声巨大的轰鸣,我的手脚忽然像有了自己的想法,变得不听使唤;耳朵也是,明明看见德拉契在说话,却听不见他独特的嗓音。更令人不安的是,我听见了越来越猛烈的“砰咚”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