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 春阴垂野草青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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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殿内
“殿下。”
魏艾弯着腰走进来低头行礼，江予迟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手握半卷未读完的战国策轻轻抬起眼
“还是寻不到吗？”
“寻到了，但是奴才无能，不能进前。”
“罢了。”
江予迟将书合上坐直了身体“毛羽未丰不可以高飞，与其扬汤止沸，倒不如釜底抽薪。景城的储君册封礼准备的怎么样了？”
“回殿下，因殿下婚期与小殿下册封日子有些相近，司礼监决定一切以殿下为主，册封礼只照旧例准备，并无增减。”
江予迟点了点头，手指拂过书的扉页，说道“对景城来说稍加磨砺是好事，但也不必太过简陋，毕竟也是要做储君的人了。他有跟你提起过此事吗？”
“并没有，小殿下宠辱不惊，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也不愿意给殿下添麻烦。只是问起奴才殿下是不是真心要嫁，如若不是，他便去周旋，让殿下踏踏实实住在宫中，说是定不让殿下忧心了去，也不会让旁人看笑话。”
江予迟眼中有了些笑意，很快又暗淡下去“倒是真的像阿弟。”
“告诉下面的人，不必过于铺张，如今国库空虚盐税的事情没有头绪，切不可为陛下添忧。”
“是。”
魏艾退了出去，江予迟捧着凉了的茶碗沿着碗延慢慢摩挲，身旁的宫女见状忍不住开口
“我给殿下换一碗热茶吧，换殿下最爱的小龙团如何？”
江予迟没有作声轻轻摇了摇头，宫女见公主神情落寞，再三掂量又小心翼翼的开口
“殿下是不想嫁人吗？”
“也不是，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我替殿下打探了，俞朝丞相不仅相貌好，才学也好，是咱们大凉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呢，而且一直洁身自好不曾婚娶，连纳妾都不曾。我听那日职守的小太监说，贵妃娘娘读了俞朝丞相的奏折，趴在皇上怀里抱着哭了好一会儿呢，好像是说‘不改夫姓，不从夫纲，不受生育之苦。’殿下，难道嫁给这样的人，也可惜吗？”
是啊，也可惜吗？
江予迟从窗棂望向殿外的光景，苦笑起来。从前她骄纵肆意，只觉得皇宫也困不住她的眼界，那时她有世间最宽侑威武的父亲，有最温良贤淑的母亲，还有最出类拔萃的阿弟。如今。
如今有什么？
华而不实的名分，败坏的一塌糊涂的烂牌，还有年轻羸弱的新储君。这京都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内里早就暗潮汹涌，分明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不可惜吗？江予迟目光涣散，不知盯着何处，她耳边又响起那些话
“朕的阿迟，是比储君还要尊贵的，是朕的无价之宝。”
“阿迟，阿弟是母后送你的礼物，你不要怪他，也别让你父皇怪他。”
“阿姐，你尽管游山玩水，我定保这江山百姓平安无虞让你尽兴。”
“你回来晚了！你回来的太晚了.......”
茶碗倏的砸在地上，里外宫女见此全部下跪叩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江予迟颤抖的捂住右眼，一滴泪从指缝中落下来融在晴山色的罗裙上，仿佛滴入碧水之中，不见了踪影。
可惜，太迟了，什么都没有了。
夜里
秦识夏一个人将宫内所有地方逛了个遍，还是没有寻到顺来，她一个人无聊的在宫道上踢石子。她方才刚同姐姐小吵一架，原因吗，就是因为她胡吣了几句长公主的婚事。
“姐姐，你说长公主这年龄都多大了，怎么才嫁人，是不是因为不好相与，一直嫁不出去啊。”
“胡说！。”意贵妃慌忙去捂她的嘴巴，眼睛四处打量见没有旁人才放下手，一双平日如秋波般的眼睛如今有些微怒，瞪了一眼她。
“长公主名动朝野，岂是一般人可以肖想的，别说此时嫁人，若先皇在位，恐怕是要在宫里养上一辈子的，不舍得放出去嫁人。”
“这样好的姑娘，留在宫中蹉跎半辈子了，哎，若是个男儿就好了。”秦识夏趴在贵妃腿上晃了晃脑袋
“姐姐，你既已经嫁人，那我的婚事是不是就可以由着自己啦？你看公主都可以不嫁人的嘛？”
意贵妃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
“小丫头，不嫁人怎么成，长公主即便不是男儿也不输男儿，她怀京公主的封号先皇钦赐，当时百岁礼就是用储君的仪仗册封的。怀京，你可知这二字分量？发起火来恐怕陛下都要抖上一抖。”
“姐夫还会害怕啊，那这样姐姐，我嫁人，我嫁，你去帮我问问，文来哥哥什么时候出宫，等他出宫我就嫁，立马就嫁。”
秦识夏眼中狡黠看着意贵妃咯咯咯笑个不停，意贵妃面容略染愁容
“识夏，姐姐恐怕做不了他得主，他或许也未必对你是真意，你们两个要是真的想在一处，会被天下人笑话的，岂不是让爹娘蒙羞。”
秦识夏一个激灵坐起来颇为正经的说
“我的日子，旁人怎么看不重要，若是姐姐做了贵妃也不能让小妹嫁得心上人，那我看不好相与的不是公主，是姐姐！”
秦识夏翻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出了宫门
“这孩子。”意贵妃叹息，一旁侍奉的宫女走上前为她整理好衣裳
“二小姐烂漫，奴婢瞧着还是与家中那时差不多，一样的孩子心性。”
意贵妃望着秦识夏溜走的方向注目“这宫中真正不好相与的，并不是公主。她还太小，怎么应付得来顺来那样的七窍玲珑心，我已涉足泥潭，只愿与陛下同生共死，断断不能让我唯一的妹妹再掺合进来。”
意贵妃看着身边的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说道“你明日去传个信，就说长公主吩咐的我已经办妥，只求公主开恩，为我家中小妹，谋一个好前程。”
秦识夏的气消了大半，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较暗的宫道，她耳朵一动忽然听到院内有什么哀嚎的声音，于是倒退三步跃上了这座宫墙，她伸长脖子往里面看，里面的灯光忽然暗了下去，她一脸不解，刚想翻进去身后就被猛的一拉
“谁！”
秦识夏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蒙头转向，眼冒金星，刚想发火一道黑色的斗篷罩了下来
“原来是赵大人，见过赵大人。”
斗篷外面传来顺来的声音，秦识夏顾不得痛，慌忙挣扎了起来刚。钻出来半个脑袋就被顺来摁了回去，只剩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她看清了眼前的赵大人。
“顺来公公不在皇上身边伺候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是皇上有什么吩咐吗？”
眼前这位赵大人面上带笑，一双阴鹭的眼睛死死盯着秦识夏，语气中没有半分对皇上的尊重，秦识夏避开他的目光，缩了一下肩膀。
顺来点头笑着回答“贵妃娘娘身边的小女使才进宫迷了路，咱家特奉吩咐来寻人，不想冲撞了赵大人，还望大人不要见怪，改日来东厂喝茶，就当咱家向您赔罪。”
顺来一只手拎起秦识夏退了几步，转身一瞬脸上的笑便隐没了下去，没再理会身后的那位京都守备军提督赵构。
走出老远，秦识夏被拎的有些难受小声嚅噎“文来哥哥。”
“别叫我。”
顺来停下脚步，头一次有些生气，他生的个高本不适合进宫做奴才，进宫第一日师傅便教训他，让他日后弓着腰，才有一副奴才样子。如今生气起来不由得直起身子，被气的眼眶有些泛红，捏着拳头想吼她一顿。
秦识夏围着斗篷瑟缩了一下，头发被蹭的乱糟糟的，一时间有些可怜，看着突然出现又突然发火的薛文来有些委屈
“我.......”
她眼泪噼里啪啦像断了线的水晶珠子从脸上滚落，瘪着嘴，下一秒就要哭出声。
顺来一时间怒火全消，有些无奈的低头叹了口气，轻声哄着
“宫里不比秦家，二小姐要谨言慎行才是，是我不好刚才吓着你了，别哭了好不好。”
秦识夏低着头光掉眼泪，咬着唇一言不发样子委屈极了，薛文来没办法了，此刻他再也不是宫中皇帝身边的顺来总管，也不是小太监们纷纷孝敬的顺来公公，就是一个见不得二小姐掉眼泪的普通男子，普通的薛文来。
他犹豫了一瞬，就一瞬，叹了口气无奈的将秦识夏抱在怀里，顺了顺她的头发，轻声哄着
“不哭了，夏夏，不哭了好不好。我错了，我再也不凶你了。”
“我不好，我不应该这么忙，我应该陪着夏夏的，我错了，莫要哭了。”
秦识夏抽抽嗒嗒，越哄越来劲，埋头在他怀里瓮声瓮气的责怪“都怪你，我下午便哭了一场，今晚上又哭了一场，现在又哭一场，我都不好看了，我买的糕点都冷了，你忙死了，你怎么这么忙。”
她气得跺脚，薛文来忍不住笑了几声
“你笑我！你还笑我！”
薛文来强忍着笑意，“夏夏买的糕点我方才都吃了，很好吃，我不该凶你，今日实在脱不开身，我明日一定陪着你好不好？不哭了，夏夏最漂亮了，好不好？”
薛文来对秦识夏极有耐心，哄了又哄，秦识夏哭累了又赖在怀里不动，歇了一会儿才抬头，她抬眼看着薛文来日渐轻减的下颌有些心疼
“怎么又瘦了。”
“瘦了不好看吗。”
秦识夏想了想“好看，但是太瘦了，你该没力气抱我了。”
薛文来听她这样讲心下一动，秦识夏察言观色，看他眉毛一挑自己勾着脖子就垮了上去
“抱我回去嘛，我走累了。”
薛文来极无奈，但今夜惹哭了她，实在不能再让她伤心，于是他将斗篷紧紧裹住，不让人瞧出怀里是谁。双臂收紧往上掂了掂，脚下生风，脸上全无笑意目光沉沉的看着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小太监会意，立刻让宫道上的宫人们回避。
“重吗？”
秦识夏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虽然瞧不见他脸上的神色，但薛文来温和的声音漫不经心的穿过斗篷，没有丝毫气喘地回答
“重。”
“那我明日开始少吃些。”
“二小姐命比金贵，如何不重。”
秦识夏小腿挣扎了一下示意不满，薛文来浅笑了几下，没有出声。
无价之宝，如何不重。
一路畅通无阻，他将秦识夏送回贵妃寝殿侧门，将她仔细放下来，面不改色的说
“贵妃与陛下已经就寝，二小姐仔细不要惊扰，我明天得空再来看你。”
秦识夏点点头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返回来笑道
“哥哥，闭上眼睛。”
薛文来看着她，一贯知道她要耍什么把戏，不为所动。
“闭上眼睛。”
薛文来拗不过于是乖乖闭上，一阵清香袭来，怀里落进来一个娇娇软软的姑娘，秦识夏踮起脚借着月光将唇印在了他的下巴上，软糯的触感让薛文来眼睫狠狠一颤，捏紧了衣袍的襟口。
他没有低头，没有拒绝，只是稍稍扬起脸，纵容默许了秦识夏的胡闹。
秦识夏无奈身高不够，只能作罢，飞一样的跑回去了。
薛文来在她离开的那一刻微微睁开了眼，瞧见了她一脸春意，还有那双，眼中只有他的眼睛。
过了很久，薛文来似乎才缓过神，身边的小太监低头说道
“顺来公公，老祖宗叫您过去呢。”
这一刻薛文来又变回了顺来，他低垂着眉眼，弓下腰去听老祖宗吩咐。老祖宗是宫里的老人，这一辈宫中的人无有不恭敬的，顺来能够入主东厂，也是因他提拔。只是没人知道他姓什名谁，都称呼一声老祖宗。
老祖宗刚吩咐完一些事情，独自将顺来留了下来，顺来恭敬的跪在他脚边等待他开口，这位老祖宗不急不慢的撇去茶沫喝了一口。周身都被暖的熨贴不少，慢悠悠地开口。
“你喜欢意贵妃的小妹，秦家二小姐？”不是试探，不要回答，是一句肯定的表态。
顺来犹如匍匐在阎罗面前的厉鬼，听他说完这句话那刻爪牙显露，阴晦肮脏的气息裹满了全身，这不是方才背秦二小姐回宫的薛文来。
老祖宗笑了一下“不必紧张，年轻人，喜欢这样的姑娘正常，左右不过是意贵妃的小妹，要来配你也不是不行。”
“老祖宗，顺来不敢肖想二小姐。”
老祖宗见他快埋进地里了，吐了一口气说“顺来啊，你要知道，秦二小姐跟咱们不一样。”
“哪怕她喜欢你，像咱们这种人，也就能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悄悄看着这朵花被人采了去。我不是没年轻过，可是你瞧这深宫高墙，咱们这种人有什么前程，有什么以后。”
“你真忍心让她欢脱了一辈子的性格，因为你被人踩到脚底，像你一样弯着腰奉承别人吗？”
“真心喜欢，就瞧着她，瞧着她笑，瞧着她能一直笑，她过得好，你也算没白来一趟。”
老祖宗看不清顺来的表情，心中有一丝酸涩，叹了口气
“也罢，回吧，你全当我这番提点都是一个屁，自己做主吧。”
“老祖宗，顺来不敢，顺来就是。”
就是。
就是不甘心。
顺来将头抬起来，眼中愤愤不平，梗着脖子说
“我愿意她一辈子都不沾尘埃，我也真的，真的舍不得拒了她，看她伤心。”
“糊涂！太糊涂！”
老祖宗站起来拿起一边的拂尘狠狠的抽在他脊梁上
“她如今不伤心，以后就会伤及性命，你再如日中天，都跳不脱世人的唾沫！你给我跪在这，你想明白了再去侍奉！从明儿个起，你不必在皇上面前露脸了，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才准出来！”
老祖宗背着手负气离开，顺来跪在太监们的行事房里，跪在那片土里，他手上干干净净，眼里清清明明。
他跪直了身体，不肯服软，身后的小太监悄悄说道
“顺来公公，你就服个软，说几句软和话，等老祖宗消气了，不就能出去陪秦二小姐了吗？非执拗个什么劲儿。”
顺来不肯回答，他不是这样想的，他想让秦二小姐堂堂正正的，不被谁瞧不起。
他要秦识夏干干净净的站在他身边，没人阻止他。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春阴垂野草青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