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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节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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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青灰色的校园里,落叶又是从夏末飘到秋天。你蹲在校舍楼顶的水塔边,蜷成一团的影子,被夕阳的残辉拉得好长好长。在你面前,物理书摊在平地,仿佛两座曲起的拱桥,跨过岁月的河流,沉默安然。那些被学长反反覆覆翻起又合上,卷曲边角,注上重点与公式的页面,在残照的烟光中,呈现出秀丽的桔红。黑色墨字在泛黄色纸张上记录下人类所能构造的,最精致的语言。不断地对着暗淡的彩光眨眼,思维流连在符号之间,你觉得它们离现实好像很远很远。
那么在那个遥远的现实里,现在的她应该是上路了罢。从你所在的世界到纳美克,需以第二宇宙速度,逃离地球引力,再从位于火星的外宇宙空港出发,乘坐近光速飞船,冲出太阳系。教科书告诉你,她的终点在离你远到不能再远的恒星系。那么她现在定是已经上路了罢?你闭上眼,看着遥远处的现实。在以后的四万二千一百多个小时之中,她将延着绵长不尽的轨道,一点一点,成长为你再不认识的人,一寸一寸,接近你永远也无法亲眼所见的土地。最后一秒一秒,从你在未来对青春的回忆里淡去。淡去了,便如光阴,一去不回。
你的眼前开始有了一道脊。它顺着地平线土黄色的夹缝铺张开来,直入灰白的天际。说不清有多大,多长。那道脊,有着铁灰色的锋利外缘,之间一根接着一根地,耸起厚重的枕木。仿佛永远不会倒塌崩溃似地,越过了许多蜿蜒旋回的山川。你知道,如果你将你的视线向那轨迹的尽头遥望,在视力永不触及的地方,就会看到她回望向你,身着白纱的裙子,在江南仲春的日光中,慢慢飘展。
她的身后,原本有绿杨垂柳,波光轻漾。或许,还有一个,逐渐向她迎去的,你欣长的倒影。
指触到鼻梁,在冷风之中,镜子的托,开始顺着眼窝下滑。你慌张地将之扶住,贪婪地感受着半只手掌在嘴唇紧抿的地方留下的余温。秋意将落叶卷起,顺你的指缝穿梭。风尘也一股脑地席卷而来,扼住余息。热量被带走的顷刻,你猛然觉悟了什么,匆匆低头,只看到紧紧攥成拳的左手在微微颤抖。闭上眼,你知道,在那里被抓住的,是最后一丝未来得及被寒风蒸发的感情。
嘲笑自己,可不可以一直紧闭着,再不开放。
这天色阴云翻滚,秋风不语。回神揉眼时,你见到她,骤然现在你的世界。
穿着白色的纱裙,从日光为云朵镶嵌的金边中探出手足。初见时的她,舞蹈般雅致地将手掌摊平,用戴满银链的手指,拨开了空中漆黑的阴雨。在她缓缓展开的手臂之后,蓝天像汹涌的海浪,从雪白色透着金光的袖口溢出。如同一道沾满水彩的刷子,在你不住狂跳的心头,重重挥过。
你扶着自己的心脏,怕它跳得如此剧烈,转眼就会从你的喉间蹦出。大口大口的冷风从口腔灌进,却不能冷却急贯入脑的血液。草籽青香随着她的脚步蹿进鼻间,在气流旋起中,着了魔一般地安然平寂。被汗水浸润的五指通通扣进身体,木然伫在她渐从阳光中显露的暗金色双眼前,你不敢呼吸。
终于,她圈着银圈的裸足,踏上你面前的水泥地。从还是少女的声音里,对你微笑,携并着风的清洌,与阳光的温柔。抬眼向光中望去——暗金色的眼眸,长长的发辫,色彩银中泛紫。你甚至一动也不能动,重重掉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掐住大腿,质问疼痛,一切是否真实。
恍惚间看到,课本上,用红色线框圈起的牛顿第二定律,正被她赤脚踩过。
是女神立于你的面前。忽而,告知了一场传说。
命运预言,公主将有一次机会改变自己和与王国的命运。而那决定了她与她的国家未来的,是一位在上古战役中,失去魂魄的魔王。魔王的灵魂被斩成碎片,它们穿越时空,分散到不同宇宙不同的角落。其中之一,就是你。
于是,这个勇敢、冒险、高尚、优雅、精练而多情女子,为了找寻到可以将她推上梦想的人,不顾重重险阻,亲身来到你所在的世界。从她的眼中,你看到了自己一世也无法企及的坚定自负。你不明白,为什么在你的生命中,会出现一个这样的女人——对于她,你甚至不能想象,隐藏在她完顽固笑容背后的,是一种怎样的绝决与追求。
你看到,她暗金色的眼中,开始有了流光溢彩闪现。而语言的符号,就从这一刹那,拧成了粗粗的麻绳,在你混乱不堪的头脑中,上下打结,又溃然断散。仿佛组成人类基因的亿万核酸,在一个顷刻的时间里,重新结合,构塑,为你望向未来的眼中,描绘出前所未有的宏伟与雄奇。你未来得及整理清晰,就在惊慌和兴奋中,被拖进了另一个世界。
然后。
展开一段毕生难忘的历险。
然后又。
过了七十一年。
现在,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不远处从小火车上发出兴奋欢呼的孩童。渐渐从起点出发的小火车,呜呜地鸣叫着,自车头的烟囱里,喷射出五颜六色的烟雾——与半个世纪前相比,一切已经改变。质能互换为人类提供了时空跳跃所需的庞大能源,但是曾经历过那时代的人——你想——当他们的子孙有机会去面对这个世界时,总不会忘记,要在轨道之上,教孩子领略独属于旅程的滋味。
于是你又开始回忆你曾经历的旅程——你和她渐渐走向一起的旅程。随着时空轨道的第一次通车,那个在地球北方的仲春里,白裙飘舞着逐渐远去的她,终于也在纳美克荒寒的白木林里,重逢了你。你不记得自己为了科技的进步与人类的未来,曾耗费过多少青春,只有在看到她充满了欣喜,同时又含着泪花的眼时,才真正感觉到,一场遥远长征的起始与终,与它们所对应的价值。
你又回忆起和她一起度过的岁月,在那个充满了荣誉,忠诚,宿命与奇迹的世界里,你曾是她唯一的希望,而她则是你仅握的归途。只不过,你的终点却从那归路延伸到了它方,只有分岔轨道口一端亮起的红灯,在你与她背道相弛的旅途中,残留下了暗淡的音讯。
哦,那就是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它实在是太漫长,又太短暂。漫长到,可以和相爱的人执手携老。短暂到,来不及体味与相爱之人的永恒分离。你看到小火车一圈一圈,顺着它的轨迹,慢慢从过去向你驶来。如果一个人,用一生的时间,足够修建出两条完整的轨道,联络起隶属于两个世界的感情,你想你会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执笔计算,让自己的所有的梦想与遗憾,投入到它们应得的归属。
你弯曲着被沟壑侵蚀的眼角,摇头微笑。火车停下,你看到,你的孙儿,蹦蹦跳跳地向你跑来。
然后,你,看到,他,在身后,牵着一个,她,的身影。
暗金眼眸,发白如雪。忽如那日,秋风归来。
老眼昏花中,你抛开了在光速中停顿的时间,颤颤危危着,从长椅上站起。扶着拐杖的手开始不顾一切地伸出,伸出,终于从刺眼的艳阳中越过,在孩子天真的笑靥前,猛地一声,撞上岁月的墙头。
她对你笑笑,忽然拍拍孩子好奇的头颅,念起一段你总记得的咒语。
意,一考斯,埃姆西,丝掴尔。
然后,在墙壁的另一端,持续地微笑着,伸出戴满银链的手臂。
按照约定,我来接你,我的轨道工程师。
三生碎梦,粹成姻缘。
AIWA LIU/18-02-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