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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节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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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破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一场梦,就如同在秋末降下的雪花,翩翩地飘至来了,满以为从此脚下尽是任你挥舞的大地,却在这早了一步的时岁里,融成了凉彻心骨的冰水。你抬头去仰望曾是属于你的城池,湿润的眼中再装不下苦寒的天空。你想,从今以后,如若有一阵风吹来,你便再不是可以自由自在漫舞与天际的盈盈雪仙,除却寒霜之下渐挨不住悲戚的颤抖的心,只得一阵它掠过境后余下的波纹去缓缓回复死寂的余生。
你正悲悼之际,他不带笑的一抹容颜就掠了你的眼。垮着马,持着剑,一骑当前,溅着鲜血如骥风行,王者难能违逆的霸气之下,紧抿的唇和微挑的眼,勾勒出了教人看了心惊到碎裂的风华绝代。刹那,你便跪立当场,分不清是究竟是败给了他的气概,还是沉迷在他的美貌,终于慌慌张张地低了头去,以败者姿势匍匐在前。
你亦在他面前强自镇定,口口生生,据理力争一城百姓的性命,又匆匆忙忙的遮掩,一众早被打散在地,来不及收拾的心之碎片。然则他又是何等的聪慧,不以为意的讨价还价中,目光向着你这个败军之将偏闪游移,仅是微微一瞥,就拾去了你惊恐慌乱的掩饰,后又在绝世容姿的微微一笑里,将种种规矩协定划得泾渭分明,教你在无可拒绝间,沦为了王者阶下最最谦卑的囚徒。
而你竟然丝毫未曾恨他,双手平坦着,恭恭敬敬地奉出自己的剑,一并给出了父亲交由你的责任与忠诚,从此再没有身负重责的荣誉尊严,埋首在了他的膝下,安安然然,本本份份地做了敌国的俘虏和家国的叛军。他亦曾颇有气度,顺顾着你的节气,送了三尺白绫在你枕边,而你却只是抚着那一席洁白如雪的绢帛潸然泪下,重重叹息一声,便开了窗将所有前尘过往统统抛进你已然不能逾越而至的严冬,恍如扭头抛弃一场再不忍驻留的凄惨剧幕。
你在死期过后忆起了你的母亲,美丽的雪中的妖精,在许多年前那个深冬降雪的林中一隅,掀起绵长的白袖子,舞了一段升平欢喧的歌舞,又在眼角播种痴缠羞涩的爱恋给过往的路人,教你的父亲一见之下,深深钟情。彼时,他们依然是热恋的爱人,真心暖意地持着对方的面颊。只看得到彼此的深情眼眸中,永远免除得掉世俗一概惨淡的另色。如此这般地赤诚相恋,才有了你这雪精与魔神的孩子,一份屡受众人唾弃垂怜,生命内盈贯着造物恩宠与命运不公的半妖神族。
然则此时,你却终于还是沉在伤怯蕴蕴的酒坛中醉了,醉至再提不起你魔神之后的浩然正气,不得不在所有抑郁的往事中,掩面失声。你悲悼起母亲的死去,十一年前那一支悬挂在房梁上的素白尸体。垂在她轻轻摇动脚边的是丝娟细坠的白绫三尺,月光的水彩将巨大而斜长的暗影涂抹在你苍白的脸上,你睁着惊恐的大眼冲上前去抱了她的小腿摇摇晃晃,然最终睁开眼睛的却不是逼死了你母亲的王族们的善良,或者那从未应过你真心祈愿的老天。
你的父亲是神,你的母亲是妖,她爱上了他,满以为爱情是天底下最最精辟的药方,治得过一切恶意荼毒的伤痛,却没想,终还是逾不过世俗投下的刀刀剑剑。未能善果。那末你想,既然你始终是母亲的孩子,那么在对着那人的容姿气魄沦落的刹那,你也终于注定了,不得好死。哪怕你的钟爱,比之母亲,更加卑微,内敛,更更不求多得,亦不能扭转因果。所以,你再无甚可怕。生于你,是滚滚红尘中的一掠而过;死于你,无非永恒寂静前小小驻足。你败了,依然有着你的不可卑躬的节气,是你超脱生死的淡然,亦是你不求因果的执恋。
既不惧生死,苟且又如何?
而他最后亦没能放得下你的正气使然处之自若,在很晚很晚的一个深夜,迷醉了一般地来到你的面前,抚着你不肯启齿的唇问。怎么竟然不怕呢,不觉得我是坏人么,不怕我杀了你么。亮金色眼中装满了深深的好奇和困惑,鲜艳挑起的嘴角再不复嗜血的狰狞。于是你便知道,这一夜,他比你更像个沉浸爱热恋中的亡魂,尽管只有一夜,就会消消消灭,短暂到,看不到明晨升起的日光。
你握了他的手,从少年般澄净的眼中看到所有的清明变得一片迷蒙,是林中仙子在烟雾中缭绕,点点点点,将你拉进暖昧。你悄悄帖上自己的唇,把他的言语堵塞在怀中,继而推倒了所有粹不及防的抗拒,将彼国最最艳丽的君王欺于身下,只得一瞬,就抬首捉住了他未来得及逃开的炽热眼神。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这个世界太大了太冷了太孤独了。所以我需要同伴………
忘记是谁先笑,又是谁先在谁的亲吻中的沦陷。那一夜枕在你身侧的他,艳丽的躯体,忽而就在你的温柔攻势下雌伏了。缓缓缓缓地,敞开了一早两兵对峙时,严密布置的防线,将最最矜持的内里倾心供于你面前,任你进进出出,帖合得毫缝无差。
手执着手,指连着心。若你是世界上最最幸运的人,那末,便是只得一瞬,也许也能值得。
日升之时,你静枕着手趴在一边看着,看着他睁开亮金色眼眸,看着他再不如复激热的眼。这面容精致,巧夺天工的男人,在这样一个余温未逝的清晨,终于披散着他所有的狂荡霸道醒来,对你瞥过一眼,就如同瞥过他任何一个生命中的过客,在下一秒的厮杀中,既可以被他轻轻易易斩于马下。所以你想你终于看透了,终于无所顾忌地笑得开怀,起身从他的身畔离开,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幻推进你已然不想回首的往事里,重新披挂,回归到属于你的战场。
不久后,你寻回你的剑,从他的城池中脱逃,你在暗夜中像一个影子,躲过所有耀眼的云月,走在一条人烟罕至的小径上,直到看到他端庄美丽的妻,才微微停步驻留。那是位容颜秀丽的神族女子,玲珑的身段被宽大繁琐的衣袍覆盖着,遮不住顾盼回眸中的万种风情。她笑得一脸艳丽地看着你,比你爱上的那个男人更多了一丝妩媚,教你心下真真感叹,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方能配得上那一位容颜惊世的君王。再起步时,你与她擦肩而过,一双白皙柔软的手缓缓扶过你青丝飘扬的发际,温温温热的一阵暖意,只说了一句,就移步让开前路。
物伤其类,切要走好。
微微一笑,过往景色就被置于身后,风尘乱舞之中,什么也不留存。你寻不到前路何期,茫茫然地走着,待到回神过来,已然攀上一座高高高峰。你看着眼前一道万丈深渊,不由想着,既然已了无牵挂,或许真该一跃而下。而心中却又浮出女子俏丽的容颜,念念不忘着,那位物伤其类的她,对你的爱恋,与他相较,或许该是更多一点。
终于,你颇为无奈地自嘲着摇头,什么都不愿再想,挑了剑,决定在这百尺峰头,舞上一舞。剑出鞘,一招,两招,三四招,但见你步履轻薄,神态安然,眼光流转间尽是坦坦荡荡的雪白颜色,将一支三尺青锋,舞得天地变色,雪花漫天。一如十余年前,深山雪景中,那带着一脸脱世卓然,将汝国的王子引入仙境的雪女。美丽的妖精,诱惑的眼眸总能牵扯出世间最最灼热的爱恋。
那天,你,白衣白袖,清白容颜。
那天,有一抹惨淡的金掠过眼角,你,定格,转身,见他复站在你面前。
那天,他怅然问你,短短一夜,竟然真能支持你的一生?教你我情仇两空,从此再无瓜葛?
那天,你安然答道,请放心我定不负你,你假如要我死的话,我就会死在你的面前………
大笑着,剑横于颈上,不需他再多言,你就明白,他要的是如何。一刎重重。这个千里迢迢追来,站在你面前的男人,早在相遇的一瞬你便知道,是自己错得离谱。错了,却也逃脱不掉,那末,又何需再逃?你要缓缓向后坠去,笑着见到他一惊之下是想要伸出手来拉你一把,却终于回手按住了他的剑未再动上分毫。于是你便笑得愈烈了,见着一抹血红溅于雪上,安安然然,坦坦荡荡。
且坠深渊。